

大家好,我是Yucheng,一名高中生。
上海中考落下帷幕,都說這是我們命運分叉的起點,有人開心有人焦慮,11萬學生的前途彷彿就此有了定論。
然而,現實的真相遠比理想的上岸要曲折坎坷得多。
就比如我,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聽父母的話,不用花太大力氣就能保持年級第一,高中進入拿到上海市重點最高榮耀的「四校」之一的錄取。
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當時成績是全班第二的我,卻選擇了從這所無數人擠破頭想進的學校裡休學,身邊的人都無比震驚。
近一年的時間裡,我也不止一次在想,為什麼休學的會是我?

■四校是上海中學、華師大二附中、復旦附中、交大附中,是國內頂尖教育資源的代表。

我從小就是「乖孩子」,或者換句話說,一個極易被塑形的孩子。
大人說的話,我只要一次便牢牢記在心裡,並以此量規評判自己與世界:別人說哪個學校好,我就去考;別人說那個比賽好,我就去參加;別人說考第一很好,我就努力考第一。
腦海裡這些「大人的聲音」,讓我成了比同齡人都自律的孩子。
很多人說休學的家庭父母很強迫,但我卻有一個很令人羨慕的母親。
她很聰明,一直能幫助我的學業,偶爾才會補課;她好像並不在意成績,永遠不會在我考試不好的時候罵我;她思想開明,我們倆到初中都無話不談;就連我玩遊戲玩到頭暈,和媽媽哭訴,她也笑著安慰我,說我這麼小就有罪惡感是件好事,只要想改,就一定能改得掉。
而當身邊人都說我很聰明時,父母會告誡我不能驕傲,聰明沒有用,要更加努力。她能把期許中的一個理想模型,用我能理解並信服的方式告訴我,並帶動著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久而久之,他們聲音被我漸漸地內化,我已經習慣性地鞭策自己:聰明有什麼用!只有聰明加努力,才能再上一層樓。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大考也從未掉出過年級前三。進入初中,身邊出現了很多「考四校」的聲音,這是所有體制內學霸都想進的學校。
雖然我沒有什麼概念,但這反正這是大人眼中高大上的名校,如果我能進,會不會說明我很厲害?

但誰都知道,四校並不好進。
父母老師先亮出棍棒:「你在這裡的成績在全上海算不了什麼。想要考四校就要做到中考萬無一失」。然後再給幾顆糖果:「你的智商已經夠高了,再努力一點肯定能行。你盡力就好,盡力了就不會後悔」。
客觀地來看,我已經是一個相較於同齡人更為自律,學習成績遙遙領先的孩子了,稍稍端正態度便能前往全上海那幾所頂尖的學府。
但我無法理解的是,何為「盡力就好」?拼出多大的力氣算是盡力?是不是但凡有一次鬆懈,都是不盡力呢?
如果說高一休學時的我是一幢開始傾斜的大樓,那麼中考前這棟樓已經開始出現小小的裂縫,而我和父母誰都沒有察覺到。
進入青春期,我明顯感覺電子產品對我的吸引力越來越強,但我心裡還深深地烙著大人說的「手機萬惡論」,每當手機看得停不下來的時候,總是種撕裂的感覺。
而且,父母訓斥我弟弟時總是會搬出我來做榜樣。當我躲在房間裡偷偷看手機的時候,母親會說:「你看看你哥哥,現在還在房間裡認真學習」。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還沒準備好,便被賦予了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信任。

初三下學期,我經常陷入很矛盾的狀態。
一方面自控力不好,上網看東看西,一方面被愧疚感緊緊包裹,因為重複訓練知識點基本都掌握了,但我卻不斷自我苛責,哪怕成績絲毫沒有退步我也不安心,只是覺得自己運氣好。
找母親傾訴自己的焦慮成為了我的常態。她給我的回覆無非兩種:「每次都過來找我哭,結果你自己還是改不了」。「父母不可能管你一輩子,你已經大了,要學會自己管理」。
有時候她加緊了對我的管理,我卻漸漸不樂意了起來,大吵一場收尾,她再撂下一句話:「管你又不行,不管你又不行,你到底要怎樣!」
毋庸置疑,跟大多數中國家長比起來,我的媽媽就是我心中全天下最好的媽媽了。雖然我現在知道,她並沒有做到將我的人生與她的人生進行課題分離,沒有肯定我存在本身的價值,與我之間形成的是靠著表揚維繫的縱向關係。
臨近中考那段時間,我弟弟生了一場病,母親為此忙得焦頭爛額,在她看來,自律的我就應該把事事都處理好,「這麼一個成熟的孩子應該有能力自己調整」。
而我同學們的家長能幫他們抄筆記,抄錯題,能陪他們寫作業。這次輪到我向他們投來羨慕的目光。
中考完了,我考上了復旦附中,實現了「四校夢」,也成為別人眼裡一個不需要父母管的自律上名校的別人家的小孩。


然而我的開心只持續了一天。
隨之而來的對自己沒有考到最好的自責,分數被之前年級第二超越的不忿,憤恨自己為什麼不努力,以及即將去到被妖魔化卷校的焦慮:
別人都是從小卷到大的,而我是從別人眼中佛系學校的快樂教育上來的,,我拿什麼和他們比?
果然,高中上來幾次小考,我考得並不理想,但我的拼勁上來了,聰明加努力,在期中考取得了班級第二的名次。
在復旦附中的日子非常開心,一群關係很好的同學,有趣又負責任的老師,都說名校是非常鬆弛的,活動特別多,我也積極參與,一切都像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我沒能在意一些小小的徵兆:
從題海里抬起頭來,我發現錯過了語文課上很有意思的哲學探討,心裡有些煩悶;開著大會時,看到半片場館的人都在低著頭寫作業,冒出一絲無力感;路過走廊,看著高考詞彙不離手,成績卻不及我的同學,莫名升起一股恨意……
臨近考試,本應該加緊複習的我,每坐到書桌前就不由自主地切進影片網站,一遍遍唸叨著「別看了」卻停不下手上的動作。終於從無休止的短影片裡脫離開來,心中的罪惡感也讓我再沒心情寫作業。

此時的父母帶弟弟正在雲南旅遊,我越想越氣,就把對自己的不滿轉為對遠走高飛的他們的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我負能量的簡訊轟炸。
媽媽也覺得不對了,回來後第一次為我請了心理諮詢師,但囿於當時的情況,只能在線上見面,情緒只能稍稍被緩解。但隨之便迎來了第二次大考,我的排名不減反增,我的心情非常複雜。
隨著我後來讀了大量的心理學書,我意識到當時身體裡的「本我」和「超我」在打架:
「本我」得意忘形地說,我到這個高中還能拿到全班第二,我就是這麼厲害;一個「超我」卻說,我爛透了,我這個假期瘋狂擺爛的壞孩子,憑什麼能獲得一個我不配的分數。我擔心只要一次疏忽,這個環境就能把我所擁有的一切全部奪走。
後來,我在一本書看到受到內卷潮流影響的孩子,總會伴隨著兩大困擾:閒不下來,盲目攀比,這就是我的現狀——
我的前面還有100多個人遙遙領先,來自實驗班,跟他們比我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
我的後面還有300多個人虎視眈眈,也許他們成績不如我,但是各方面比我強的大有人在,這位已經開始預習有機化學了,那位每天晚上都以寫隨筆為樂,甚至連籃球水平都被我納入了人與人評判標準。
阿德勒曾提到,到達理想狀態需要做到三件事:自我接納,他者信賴,和他者貢獻,三者都是互相的前提。
然而我卻不由自主地帶著敵意審視著同學,因他人的成就感到焦慮,根本不可能做到接納在各方面不如他人的自己,並且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在為他人做出貢獻?


為了追求我心中為跟自己對比不斷設立的標杆,高一下學期初我異常亢奮。
說一件事大家就明白了,除了努力學習外,回宿舍後,我還近乎強迫地讓自己跟隨室友的腳步來寫隨筆,別人都能做,為什麼我不行?現在想來我是喜歡寫字,但當時的亢奮卻把我的熱情推到了一個虛假的高度,包裹著焦慮的亢奮,像是迴光返照一樣。
直到有一天,一切戛然而止:
先是錯題本的進度怎麼也跟不上,有靈感也不想往隨筆本上寫;帶著週五就做完大半的作業回到家裡,書包卻到週日晚返校才被再次開啟。
一天又一天,我就是躺到床上,想讓自己再看一會書,任由手指在螢幕上機械性地重複滑動,直至深夜。
記得有一天我刷手機到了凌晨四點,我抱著手機躲到還亮著燈的廁所隔間裡,給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打著電話。電話接通了,我哭著傾訴這一段時間的各種擔憂。
這一次,她沒再像之前一樣,而只是聽著,安慰著,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知子莫若母,她也許比我先知道,那個時刻總會到來。

我的休學歷程可以被概括為「尋找歸屬感」。
在《被討厭的勇氣》,阿德勒把理想的生活狀態定義為「共同體感覺」,在一個集體中找到自己的歸屬,確信自己為這個集體做出了貢獻。
很多時候一個人過分地看重在一個集體中找價值,以至於一旦喪失這個集體的身份,他便只能回縮回更小的集體,卻看不到自己在更大的集體中仍存在著價值。
休學回家的我正是如此,離開了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成績,我找不到自己還剩下什麼。
我先是打遊戲,電子螢幕裡的我是踏上征服魔王之路的勇者,我構築起了一個又一個虛擬的關係,逐漸獲得了在現實中失去的一切,我彷彿找回了歸屬感。
可通關了遊戲的那一剎那,我的所有身份被剝奪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無縫銜接到下一款遊戲當中,這卻給我帶來了更多的痛苦。
於是,我往更現實的方向做出了探索。
以前的我對動漫感興趣,現在終於有了時間,隔三差五地往畫室裡跑。想要精進籃球水平,於是請了個籃球教練,每天一對一地在烈日下揮灑汗水。
恢復了些許能量,我向父母提出了找家教的請求,父母喜出望外,很快便湊齊了數理化三科的老師。
老師們告訴我,如果想要在期末考試前回到學校,應該做到怎樣的進度才不至於落下太多。我學了大概兩週時間,自己覺得好像沒那麼空虛,老師覺得進度順利,自然,父母覺得是時候結束休學了。

一天回家,父母告訴我他們去過了學校。學校老師的大致意思便是,行為改變觀念。如果只是呆在家裡不尋求改變,那麼永遠無法行動,就是來學校每天以淚洗面,也得來。
然而,臨近返校,我開始整宿睡不著覺:同學會怎麼看我?成績是否跟得上?壓力會不會特別大?
父母說不要求你的成績,只要你回去就行,但在當時的我看來,是一碼事。
返校前一天晚上,我崩潰了,我還記得當時淚眼朦朧裡說的一些話:「我明明已經自己給自己造出了一個美夢,你們卻一定要把我叫醒!」
具體的美夢是什麼我已經難以言喻,也許是我能靠畫畫成為自由職業者,也許是我能靠著家教一路到高考。
醒來的我卻發現,只要我在這個社會里,我逃不開內卷。不論是各種興趣課,還是家教,都是在向這所擊敗我的學校證明自己還能行。
我的底層邏輯還是在攀比,我逃不開這個迴圈:難道這個社會不歡迎一個不想內卷的人,這個社會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因為沒辦法去學校後,媽媽為我找了個新的心理諮詢師。他陪我制定了三個目標:
找到內驅力,消除內疚與自責,掌握邊界感。
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其實心理諮詢就像兩個人開車。你握著方向盤,決定我們要去哪,而我不過坐在副駕,指出一些你看不到的風景」。
後來,我以每週兩次的頻率坐地鐵到浦東諮詢:我們做的「正事」已經記不太清,反而是閒聊的時間佔了大半。
也正是這種閒聊,讓我感受到了一段久違的良好關係。沒有居高臨下的評判與命令,只有平等的傾聽與互動。
在這裡,我無需任何附加的價值,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一天晚上,我受諮詢師的介紹看了《死亡詩社》這部電影,我感覺熒幕裡的是另一群我,高壓的環境,缺乏熱情與目標。他們卻遇見了一個懷揣著熱忱的老師,透過各種方式把他們心中的熱情點燃。
當老師在各種保守觀念的壓迫下只能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個學生站到了書桌之上,朗誦著老師最初教給他們的詩歌。
我感覺到眼眶逐漸溼潤,真正的教育是能拯救一個靈魂的。

我當時還未曾聽過創新教育這個詞,但是心中想必從那時起,有了理想教育的雛形。
後來媽媽多方打聽,蒐集了各種資訊,我休學半年之際,給我找了一所創新學校上學,說這裡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也就是我現在在讀的學校。
這裡確實跟我待過的所有環境都不一樣,我開始邁出步子做了新的嘗試,去找尋激發自己內驅力的環境。
去新學校之前的暑假,我去了一趟日本。
七天裡我每天都在走,從京都,到名古屋,到東京,我去一個個喜歡動漫的取景地,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自己去找到心之所向,連比帶劃地交著朋友。
我終於開始與身上「休學的失敗者」標籤和解,開始找到了自己內在的力量。
最後,如果作為過來人要給同齡人一個建議,我覺得「養」這個過程很重要,除了單一的成績外,畫畫、打籃球、聊天,走出去旅行,都在一點點填充我們的內心。
就像三毛在《空心人》中所寫的:
「所有人,起初都只是空心人,所謂自我,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全靠書籍、繪畫、音樂、電影裡他人的生命體驗喚出方向,並用自己的經歷去填充,漸漸成為實心人。
而在這個由假及真的過程裡,最具決定性的力量,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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