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應某官方機構(以下簡稱“C”)邀請,作者就中歐、中美經貿關係發展趨勢,以及人口經濟和房地產問題座談了2.5小時,主要內容整理記錄如下。
C:慕峰老師好,此前我們已閱讀過您的許多文章,關於中歐經貿關係,有無尚未提及過的內容?
慕峰:
感謝邀請。中歐經貿關係未來的發展,雖與美國相關,但比之三五年前,已經出現很大不同,主要在於,中國大陸當前在汽車產業出現了“
破壞式創造
”,技術驅動的創新加之內卷的本土競爭環境,透過消費者自發選擇,使得合資車廠的營收、利潤大幅下滑。此前德國汽車產業在產能、營收、利潤等方面高度依賴中國大陸市場,這導致當前出現轉型困難。儘管德國本土對中國大陸汽車產業的“體感”不強,但三大車廠和主要零部件供應商的管理層從財務資料上的“體感”非常強。這直接導致德國車廠和零部件供應商在本土開始大規模裁員。必須強調的是,這其實是市場選擇的結果。也就是,德國汽車產業已經開始無法滿足中國大陸消費者的需求。而在此之前,韓系、法系車廠已接近放棄中國大陸市場,美系其次,德系和日系最後受到衝擊。
C:德國汽車產業鏈本土的裁員會幫助德國車廠儘快出清嗎?
慕峰:這比較難,主要受限於德國的勞資法律環境。德國大型工業股份公司採取的是“勞資共治”體制。在涉及勞工利益問題上,工會和董事會之上的監事會有非常大的發言權。所以我們看到,大眾最終的裁員計劃,是到2030年前將大眾德國員工人數減少3.5萬人,未來四年不會根據集體工資協議給予員工任何加薪並取消一定獎金,德國本土產能減少73.4萬輛,換來的是不關閉任何工廠。但以“德式社會主義”的思路,這樣的減員大機率類似於中國大陸的“提前內退”。大眾工會將此次談判的結果稱為“聖誕奇蹟”,可見工會和勞工是比較滿意的。但相應的,這種減員並不能直接換來大眾的革命性變革,大眾管理層仍然重任在肩。
C:德國汽車產業的問題主要在哪裡?
慕峰:
包括德國廠車在內的歐洲、日本、韓國乃至除了特斯拉之外的美國車廠,主要問題都在於錯過了汽車產業的電動化與數字化。電動化是重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數字化。德國三大車廠曾經集體放棄車機系統整合業務,將之交於德國電信下屬的ICT公司,而三大車廠將精力完全集中於機械部分,以及維繫品牌優勢。這導致在網際網路時代到來後,傳統車廠在數字化人才方面沒有任何儲備。消費者首先在車機上感受明顯,尤其是中國大陸消費者。最早採用具有即時導航功能車機的其實是中國大陸車廠,然後一些銷量不佳的合資車廠開始與中國大陸車機企業(網際網路企業)合作,以滿足消費需求。特斯拉證明電動車有足夠的商業價值後,鋰電創新和汽車數字化齊頭並進,整個中國大陸汽車產業出現“破壞式創造”,無論從純電驅動技術、混動技術還是輔助駕駛、車機系統方面,中國大陸車廠目前已對海外除特斯拉之外的傳統車廠在中國大陸本土構成技術和價格碾壓。迭代之快,售價之低,消費者選擇之決絕,可能都是除特斯拉之外的海外傳統車廠始料未及的。當技術迭代與消費市場形成閉環後,要奮起直追非常難。尤其是,作為“被破壞”的傳統一方,在傳統機械製造領域雖仍有優勢,但在數字化方面由於缺乏足夠的人才儲備,使其轉型艱難,更不用說還有大量的傳統產業工人負擔。這個問題源於整個歐洲錯失了網際網路時代,導致沒有足夠的“碼農”能夠深入滲透到汽車產業之中。
C:這會導致什麼後果呢?
慕峰:歐元繫於德國經濟,德國經濟系於其外貿,德國經濟最重要的三個方面:一是汽車/機械產業鏈,二是化工產業鏈,三是醫藥產業鏈。上述任何一個產業受到巨大沖擊,都會動搖德國的福利體系,進而衝擊歐元區。當前德國本土的“體感”還集中於移民和能源帶來的影響,對來自中國大陸汽車產業的競爭衝擊感受不直接。但假以時日,如果沒有任何調整,中德經貿關係會否演變為中美經貿關係那樣出現緊張,進而導致德國極右翼引匯出現針對性的民粹主義聲音,尚不得而知,應當引起足夠警惕。
C:應當如何應對呢?
慕峰:要理解作者提出的再全球化,也即超級全球化時代事實上已經結束,我們身處再全球化時代。再全球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各國都會自發保護自己的產業和就業。同時需要理解,製造業強國必然依賴每個可以賺錢的市場,廠房裝置一旦投入就開始折舊,每天都有成本,開工不足就會虧損。除非自身的內需異常強大,強大到在一定時間範圍內可以無視外需(關稅戰的底氣)、可以把內需作為談判的砝碼,否則依賴外部市場,“有求於”海外市場,就是必然的結果。內需的意義不僅僅在於“一定程度提升民眾福祉”,更在於這是全球大國競爭最重要的砝碼,也是美國長盛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川普關稅的底氣與中國大陸的內需》)。美國的福利體系和消費習慣,建立在其龐大的養老金儲備基礎上(第二三支柱合計超過38萬億美元),民眾沒有存款習慣的最重要原因,是其養老有望。現實地看,除美國之外,只有中國具有天量內需,但當前對內需的認知和重視程度還遠遠不夠。在需求側改革深入之前,依賴外需就成為必然,此時就不得不考慮“外部市場”的重要性,就不得不“有求於人”。所謂貿易平衡,無非就是維持一個彼此能夠接受的經貿狀態,背後其實是產業競爭關係如何處理。如果只有激烈的競爭關係,那最終的結局難免是尖銳的矛盾。
C:那調整的對策可以有哪些呢?
慕峰:儘管貿易的細節都由企業來完成,但企業家對經濟史的認知決定其行為方式,官方也有相當多可為之處。例如,不宜在自身具有產業優勢的時候,再限定排他性措施,是真安全問題,還是觀念上的安全問題,要專業技術人員來判斷,不能像美國那樣,讓觀念上的安全問題束縛自己的發展,歐洲在網際網路時代也犯過同樣錯誤。越是產業具備優勢的時候,在本土市場越要放開限制,只有充分的市場競爭能夠堵住各種“口實”,才能獲得fair trade的談判砝碼。同時,要看到,海外傳統車廠等企業,在機械領域的沉澱與優勢,包括其在全球在地化方面的管理和渠道優勢,這都是未來可以合作的空間。過度內卷會導致迭代過快,實際會造成研發投入的浪費。當技術處於優勢,而需要對方市場時,又可能被對方以各種方式要求“本土建廠”、“技術轉讓”,尤其是後者,中國大陸目前這代企業家缺乏歷史經驗,如若缺乏足夠遠見,很容易將辛苦積累的技術成果拱手於人。
C:日本當年出海的時候出現類似問題了嗎?
慕峰:
二戰後,由於美國急於對抗蘇聯,放棄了對日本財團的“拆分”,比之德國的軍工企業,日本財團比較完整的保留了下來。當時的通產省與各家財團領袖,都是昭和時代的舊人,從心態上,將經濟領域的競爭視為“反擊美國”的手段,要讓二戰失敗的陰霾在經濟戰勝中消散,是當時日本政界和企業界的普遍心態。日美貿易戰後,日本企業出口美國受限,也開始尋求出海,實現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日本企業與中國大陸企業出海,除之前作者在文章中討論過的所處時代不同,外部環境不同外,更為重要的是,企業形態不同。日本企業是財團化的,採取所謂“護航艦隊”模式,頭部企業衝在最前面,產業鏈上的關鍵中小企業仍在日本本土,伊丹敬之稱其為“披薩餅式的全球化”,也即核心部分始終在日本本土有所保留,而出海部分並不會將自身最具優勢的方面拱手於人。如同作者曾經介紹過,日本與德國一樣,其實都有大量的“隱形冠軍企業”,這些企業往往控制產業鏈一個極其細分的領域,但其生存完全依賴於與之長期合作的頭部企業。與日本不同,中國大陸的規模化企業成型較晚,頭部企業成功全球化的仍在極少數。部分產業的頭部企業由於所有制性質,在出海方面缺乏足夠的靈活性和長遠規劃,對全球化人才缺乏最起碼的吸引力,在許多關鍵出海事項上,還在粗放地依賴外部中介。頭部企業全球化的缺乏,導致諸多具有多年技術積累的中小企業要麼不得不長期依賴頭部企業重視的國內市場,無法走出去,要麼成為歐美日韓跨國企業海外供應鏈的一環,需要跟隨跨國企業“搬遷”,一去不復返。這就是當前中國大陸產業界經常討論的“主機廠”與“供應鏈”的關係問題。
C:那對企業出海應當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呢?
慕峰:
無法限制企業出海,企業出海一定是出於生存和發展需要,但並非所有企業家的出海決定都是正確的。全球化是一件非常專業的事,當前再全球化的複雜程度要遠高於此前超級全球化時期,但事實上,許多中國大陸企業家對曾經最為順暢的超級全球化都缺乏足夠的感知。全球化和再全球化的成本都非常高,要降低相關成本,最佳方案是頭部企業出海時既有競爭也有合作,共享部分高質量的資料和資訊,這需要輔以十分強大的全球化服務業,包括金融、法律和產業資訊服務,這是以企業願意支付這部分巨大成本為前提的。這在歐美日韓是由高度專業化的金融、法律專業人士和企業積極參與的智庫機構去完成的工作,但對中國大陸當前而言,十分缺乏這樣的安排和機制,許多企業家也十分缺乏這方面的意識,認為隨意請一些外部中介機構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實際上連請的是誰都不瞭解。我們看到的現象是,由於缺乏長遠規劃和全球化戰略,國內卷完,出海卷,在國內彼此是激烈的競爭對手,出海仍然是,很多時候連海外都看不明白,為什麼同一個國家的企業要在當地那樣卷。
C:日本、韓國企業出海時內卷厲害嗎?
慕峰:日本從出口時代到出海時代,財團之間都有較好的協調機制,日本企業之間既競爭,同時也有意分割市場,進行協調,類似西德當年的出口卡特爾,只是這種協調秘而不宣。韓國企業在1970年代出海的時候,內卷也非常嚴重(《韓國財閥經濟對中國的啟示(二)》),後來經由綜合商社制度形成了財閥體制,再由金大中時期對六大財閥強制出清並分割產業,才基本解決了這個問題。中國大陸近些年的大型併購重組,實際也在解決這個問題。但在出海方面,由於缺乏足夠的頭部企業,以及頭部企業高層之間缺乏足夠的協調,導致內卷不斷。但這個問題並非無法解決,而是要基於中國大陸企業形態與歐美日韓的差異,有針對性地進行制度設計,以及形成企業之間的協調機制,這涉及貿易公平性與全球反壟斷問題,具有很高的專業性。
C:川普馬上就要開始第二任期,他會提出怎樣的要價?以及會採取哪些具體措施?
慕峰:從川普最近一年的發言看,他對William Mckinley非常認可,並且有意模仿。例如,最近他以關稅壓力宣稱希望加拿大成為美國第51個州,又對巴拿馬提出訴求,實際與William Mckinley時代透過關稅令夏威夷內亂進而最終將夏威夷納入美國版圖如出一轍。是否能達到目的不談,但令相關國家地區出現類似壓力,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作者一直強調,一定要高度重視William Mckinley時代(《川普關稅的底氣與中國大陸的內需》),但比較可惜的是,我們的美國史和美國經濟史關於William Mckinley研究的現成資料再次幾乎為零。Mckinley的關稅政策並非單獨的,歸納起來,當時(清末民初)美國的經濟政策主要包括:進口高關稅+本土弱管制+廣為吸引歐洲企業、技術和人才。今天各國都異常關注川普的high tariff,但幾乎都沒有留意到Mckinley時代的deregulation和migration。當面臨高關稅壁壘無法進入美國市場時,美國之外的企業家在美國市場的“誘惑”下,會紛紛“遷入”美國,這會自然地帶去對美國的技術擴散和人才聚集。這些之所以發生,是因為美國龐大的內需市場在發揮根本性作用。我們要充分理解一個內需十分龐大的國家對全球資本、企業家和科技人才的吸引力。正是因為美國有如此龐大的內部市場,它才有可能以high tariff搭配上deregulation和migration。我們不應被美國當前的移民政策轉向所誤導。民主黨前期的移民政策,為美國帶去的不是高質量移民,川普的移民政策轉向首先要終止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想象,如果高關稅、去管制和減(所得)稅在美國同時發生,那麼只需要制定恰當的移民和投資政策,人才、資本和技術就會如洪流一般湧入美國。這並非一個猜測,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它的移民史告訴大家,這樣的情況已經反覆發生過多次,我們可以在NBER的歷史資料中找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完整而詳細的移民資料,看到每個歐洲國家移民美國的詳細情況。全球化研究必須以人口研究為起點,技術擴散、資本擴散都源於人口流動。1980年代日美貿易戰時,美國官員砸毀日本汽車和收音機的照片出現在TIME雜誌封面,民眾的敵對情緒如此之甚,但沒過多久,美國就熱情地接受豐田、本田去美國本土建廠。所以,川普的要價,可以從歷史找尋端倪。無非是,“請開啟你的市場”,以及“請來我這裡建廠”。而接下來要發生的,就是加速其他國家的優勢技術向美國擴散。
C:具體到半導體領域,川普可能的政策是什麼?
慕峰:(略)
C:所以內需真的非常重要。
慕峰:內需是大國競爭的最關鍵
。越是製造業大國,越應當擴大自己的內需,否則就會出現野口悠紀雄所言,為其他國家辛苦生產,卻討不到一點好。日本、德國這樣的國家,人口相比其製造業能力而言,都過少,由於缺乏龐大內需,必須依賴外部市場。但中國不需要這樣,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C:那如何提升內需?當前許多行業都在收縮,出現減薪、裁員,如何在此階段提升民眾的收入?
慕峰:從制度上,要堅定“有限責任”和“法不溯及既往”,加快出清速度;從產業上,要高度重視房地產行業,但並非代表房地產行業利益專家建議的那種重視。
分開來談。
第一,當前房地產等行業確實存在泡沫問題,需要加速出清。但要充分理解,市場經濟是建立在“有限責任”和“法不溯及既往”這兩項法治基本原則基礎之上的。有限責任公司是市場經濟的基石,股東以出資為限承擔有限責任就是市場經濟的“天經地義”。強化股東、董事、監事、高管責任,一定要在“有限責任”這個基石上進行制度設計。不是有了《刑法》,犯罪就會消失。法律不能喊口號,只滿足道德訴求,法律要立足現實,首先是理解人性。法律只是提供一種規則,使人們對自己的行為後果有所預期。如果制度設計導致的預期是創業者、投資者大機率要承擔無限責任,而自然人破產製度又不能建立,那本土創業者將很快消失,因為只要一次市場失敗,將會再也無法翻身。當前部分地方執意履行回購條款,實際對許多尚能正常運轉的創業企業和創業者造成了巨大壓力。在整體經濟形勢不佳的時候,要多兜底、多支援,共同走出困境,而不能彼此切割。作為地方,首要關心的應當是當地企業的正常運轉,這關係穩定,而不是將執意回購作為整改措施。要知道,川普也是經歷過破產的,既然自然人破產製度尚未建立,那出清的最佳方式就是堅持有限責任。每個國家都在透過新的立法去給過去的制度漏洞打補丁,但“法不溯及既往”是一條鐵律,因為人們根本不可能根據未來的規則來決定自己當下的行為。如果“有限責任”和“法不溯及既往”這兩條規則被打破,有能力、有創勁的企業家和科技人才不敢在中國大陸本土創業,豈不是正中美國未來可能大規模吸引中國大陸資本和人才的下懷?
1、以財政補貼為依託,大幅降低社保的企業和員工繳費比例,這將同時大幅降低企業和員工的當期經濟負擔。
2、大幅降低存量房貸利率,這將大幅降低過去八年以來主力購房人群的當期經濟負擔。
3、大幅提升農村人口的養老金水平,這將大幅降低出生農村的二代城市人口對上一代的養老負擔。
4、在一二線高房租城市大規模推進保障房建設,恢復整個建材、家居、家電行業的需求,這將提升超過1/4行業人口的實際收入。
5、儘快改革中高考制度,滿足三線以上城市普遍的普高訴求,使三線以上最具消費能力的大多數家庭在教培支出上大幅下降,同時使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外出進行其他消費。
其中,第2點存量房貸利率下調已經實現。但對財政補貼社保、醫保、提升農村人口養老金水平尚無具體的數量級政策出臺,這是一段時期以來市場非常關心的。民眾的收入來自於剛性支出的減少和實際收入的增加。社保、醫保、農村養老金都是針對剛性支出的,可以有效降低全民經濟負擔,比減稅的效果更為直接。要充分理解,當前中小企業和民眾經濟現狀與疫情直接相關,中央財政補貼五至十年社保、醫保支出,大幅提升現有100-200元/月的農村養老金,其實不過是在幫助民眾從疫情損失中恢復過來。看似財政赤字會增加,其實羊毛出在羊身上,民間的經濟和士氣恢復了,財政收入自然就會走上正軌。
但光有減少剛性支出的政策還不夠,對於14億人口的國家,不能只講存量不講增量。因此對於第4點房地產建設問題,還可以加以展開。
當前關於房地產行業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人口趨勢已經確定,房地產行業已是過去時,消化存量最重要,增量暫不考慮;二是房地產是民眾財富的基礎,直接影響消費預期,同時房地產作為最重要的抵押物,對穩定金融極為重要,因此要想方設法維持房價穩定。
作者並不太認同上述兩種觀點。
首先,“中國大陸人口快速收縮趨勢已成必然”是一個偽命題。過去兩三年來,許多中國大陸經濟學者、金融分析師首次介入人口研究領域,絕大部分只是靜態地橫向比較歐美日韓人口資料,尤其是最近兩年各方高度關注日本泡沫破滅後的經驗教訓,習慣性地將日本人口趨勢對映到中國大陸。作者在2021年寫作《老齡化二百年——全球化視角下的中國人口問題》一文前,在儘可能收集大量海外人口史研究資料的基礎上,為避免與既有研究產生重複,曾將中國大陸人口學研究頂級期刊《人口研究》自1977年創刊號至2021年的每一期加以通讀,在長達四十餘年的海量文獻中,作者建構了對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人口變化趨勢、人口政策和人口經濟觀的整體認知,這恐怕是當前絕大部分經濟學者和金融分析師都沒有做到過的,甚至作者也相信,許多人口學研究生恐怕也很難做過這個基礎性工作。在通讀海量資料後,作者對中國大陸人口問題最深刻的認知是,中國大陸的人口結構、人口問題與任何一個國家都不相同。中國大陸的工業化是建立在“農民工”這個制度基礎上的,由農民工又演變為當前仍然高達3.8億的流動人口。要知道,中國大陸的流動人口數量一直在增加,還沒有減少的趨勢。作者反覆強調,抑制中國大陸生育率的並非先發國家那些城市化問題、女性權利意識問題和其他觀念性問題,而是流動人口這個專屬於中國大陸的問題。在2006年,陳衛和吳麗麗兩位研究者做過一個出色的分析,從資料上看,城市流動人口的生育率不僅低於農村常住人口,而且也低於城市常住人口。換言之,高達3.8億的流動人口是勞動主力軍,其中相當部分處於婚育年齡,他們大多持有十分傳統的家庭觀念,婚育意願仍然十分強烈。作者的微信朋友圈有一些基層勞動者,最突出的特點是,收入不算高的群體,反而二胎比較多。
如果以中國大陸人口收縮趨勢確定為前提,那大多數行業都要面臨調整,但問題是,在五年之前,有多少人有這個意識呢?一個錯誤觀念的傳播,一個建構在缺乏足夠基礎研究上的“基礎性結論”,會給諸多判斷帶來災難性後果。正如曾經關於養老金、住房需求的判斷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人口學研究結論基礎上(認為放開二胎後會增加5000萬人/年),當下關於中國大陸人口收縮趨勢確定的結論,其實也是拍腦袋產生的。
關鍵在於如何讓高達3.8億的流動人口能夠真正“安居樂業”。如果他們想養育自己的下一代而不能,那二三十年後,他們將會成為中國大陸最沉重的養老負擔。但如果給他們適當的條件,降低其剛性支出,更重要的,為其提供適當的住宅條件,那麼人口收縮的趨勢將會自然逆轉。遠期看,人口收縮是必然發生的,但一條直線向下地發生,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就是為什麼作者反對用財政補貼公租房(廉租房)。當前的公租房,分了等級。對所謂“人才”,有的地方甚至提供別墅一樣的公租房,房屋的大小,也有“級別”。許多地方改造城中村,收儲為公租房,表面看提高了居住條件,是好事,但租金的彈性也失去了。更重要的是,對零工行業的流動人口,他們能夠申請到的公租房是4人間、6人間,這樣同性居住的房子,如何生兒育女?更多的零工人群,也只能透過市場化租賃的方式,去租住既遠、又小的房子,下一代的教育也難以得到保障。隨著城中村越來越少,租金彈性越來越小,連在城中村養育子女的可能性都會消失。如果要堅持對基層勞動力提供公租房,那就要考慮成套、普及性地長期提供,同時滿足基本教育需求,而不是提供多人間,租金也必須根據實際收入情況加以釐定,維持一個非常低的位置。
當前真正有大量存量房的區域,許多都是住宅需求不旺盛的地區。而真正有需求的地區,住宅是遠遠不夠的。作者堅持新加坡組屋制度有借鑑意義,就在於組屋是另一套產權體系,可交易,具有財產屬性,與“租”的性質完全不同。人們只有在房產價格能夠承受並且具有增值屬性的時候,才願意去投入終身。想想過去二三十年,無非是兩代人吃到了低價住宅的紅利,無論是公轉私,還是早年的商品房,都在一個勞動者努力可及的範圍內。今天985的研究生,許多專業都沒有能力在一線購買任何一套像樣的商品房,類似組屋的制度,可以為這部分“未來精英”提供二十年前的條件。今天為所謂“穩價”,而控制有需求的增量,這種價格體系是嚴重失真的,它並不能反應一個真實的供需狀態,那麼一個失真的價格系統,真的就能維持“穩定”嗎?還是保護了某些擁有房地產利益的建議專家們的“金融穩定”呢?
我們不應該擔心房價的起伏,一個真正的市場永遠是有起伏的,市場最害怕的不是跌,而是該跌不跌,最後長期陰跌,一蹶不振。我們看到最近兩個月一線城市的房地產交易似乎有所復甦,但同步出現的,是社零同比大幅下降。當前一線房價與消費的關係可見一斑。
如果我們不需要一個真正能夠自由價格波動的房地產市場,那更應該選擇類似組屋那樣的制度,因為它既可以給地產行業提供長期穩定的收益,更關鍵的是,它不只是在收儲。收儲的結果是債務的清結,消化存量,但沒有新的增量產生,只有產生新的增量,整個地產行業才能運轉起來,也就此能夠滿足普羅大眾的住宅需求,使他們能夠真正穩定下來,生育率才可能逆轉。只有老百姓穩定下來,金融才可能最終穩定,而不是靠一個人造的房價去穩定。
所以作者的建議與市面的主流觀點都有所不同。說到底,作者在這些問題上尊重常識,沒有任何利益,只是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在思考這些看似宏大的問題。作者一直堅持再全球化的觀點,也就是否定超級全球化階段資本全球流動對人造成的異化。當此之時,全球各國民眾同頻共振,看似國與國之間貿易摩擦不斷、爭端叢生,但本質上,都源自各國民眾自身的就業、經濟訴求,各國民眾最終都會改變過往的政策,這是再全球化階段必然的結果。
讓各個階層,各得其所,而不是讓少部分具有發言權的人,得到對他們最有利的,才是關鍵所在。流動人口想要的是有一個能夠負擔的生兒育女的小窩;城市人口想要的是能夠改善自己的居住環境,以及自己作為985博士,不用去焦慮下一代能不能上得了普高,能不能考得上二本。
要解決長期結構性的經濟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放眼全球、直面現實、理解民眾、接受常識。中國大陸仍然有足夠時間和空間去進行方向性調整,關鍵是我們的政策研究者和決策者能夠站多高、看多遠。
C:感謝慕峰老師今天高質量、大容量的輸出。
慕峰:希望能有所幫助,謝謝。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