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點對話古茗王雲安:得三四線者得天下

古茗創始人 王雲安
縣域奶茶之王古茗的成長之路。
文丨宋瑋 管藝雯
2014 年,一位知名連鎖業學者辦了個培訓班,為期兩天,吸引了全國各地的茶飲創業者,包括王雲安、張紅甫、王霄錕、彭心、王斌、單衛鈞,他們分別創立了古茗、蜜雪冰城、茶百道、奈雪的茶、書亦燒仙草和滬上阿姨。
六個擠在連鎖經營課堂裡的無名小老闆,締造了中國茶飲史上最傳奇的同學會。
十年後,這裡走出了 4 家上市公司,包括 2 月 12 日在港交所掛牌的古茗和即將上市的蜜雪冰城,他們也是中國茶飲行業的第二名和第一名。
雖然上的是同一個培訓班,但古茗創始人王雲安和其他創始人的經營思路,似乎是反著來。
茶飲行業動輒全國擴張,古茗固守在三四線,很長一段時間不踏入黃河以北,開到萬店,也堅決不去臨近的大市場——上海、南京;茶飲創始人較量誰的產品更創新,古茗卻花大力氣投入到研發和冷鏈物流,向鄉鎮門店兩日一配鮮果和鮮奶;行業偏愛有資源的大加盟商,但古茗只要那些 “迫切想改變命運的人”,其加盟商的透過率大約只有 1%。
這家公司實在太過低調偏安。古茗上市前僅有的一輪投資,投資人是聽蜜雪冰城提起古茗才第一次知道它,意外發現這公司一年能賺 4 億元——當時趕上消費投資熱,一年虧 4 億元才是常態。
港交所敲鑼時,古茗開出了 10000 家店,在 2024 年前 9 個月賣出了 9.9 億杯飲品,一年十幾億利潤,成為規模與盈利雙維度最接近蜜雪冰城的茶飲品牌。
王雲安這麼總結自己的成功:過去五年最大的紅利是滿足三四線人們的需求——一個很多人意識到,但極少人真的去做的事情。
三四線市場,人們也渴望喝到新鮮好喝的水果茶,“但沒人做給他喝,我們做了。” 王雲安曾說,“古茗要成為當地的路燈,” 他要求古茗店的燈光是其他店的兩倍亮,因為店開在鄉鎮,路燈較暗,他想讓顧客更好找。
“去一個城市,我只想當第一,不當第一就等拿下第一,再打下一個點。” 浙閩贛三省,省會外的所有地級市,古茗都是第一。七八年來,各大品牌開了幾萬新店,但它在這些地區的位置沒人撼動過。今天,它還留有 17 省待開拓。
時間回到 2010 年,浙江溫嶺大溪鎮上,第一家古茗開業。剛從浙江理工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專業畢業的奶茶老闆王雲安,靠著自己的味覺開發新品,一次嘗 100 毫升,一天重複幾十次。這家店第一年日均營業額只有 400 元。生意最慘淡的一天只賣了 98 元,合夥人阮修迪自己掏了 5 元買了一杯奶茶,把營業額拉到了三位數。
創業頭幾年,王雲安沒賺到什麼錢,但他不願意放棄,因為他明白自己就想人生充滿激情、挑戰,不想平凡地過一生。
今天他已經在奶茶行業裡翻滾了 15 年,當年那個培訓班裡最沉默的學生成為了縣域 “奶茶之王”。古茗最大的投資者——龍珠合夥人朱擁華評價他,“敢為天下後。” 
上市前夕,晚點對話了王雲安,這也是他第一次與媒體深度對談。他展現了出色的商業天賦和極強的戰略定力,以及一個小鎮青年成長路上的迷茫、困惑與自我救贖。
過去五年,最大的紅利就是給三四線的人解決需求
晚點: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三線以下市場是更大的黃金?
王雲安:非常早。
晚點:比拼多多還早嗎?
王雲安:我記得 2017 年喜茶第一款芝士水果茶上市,新鮮的草莓,加上茶底、奶蓋,在一線城市爆火。我們那時候已經創業 7 年,我就跟團隊說,能不能在三四線做一款跟喜茶一模一樣的水果茶?因為我知道三四線的人想要什麼。
晚點:很多創業者學別人做 “一模一樣” 的東西會覺得不好意思,你看起來完全沒包袱。
王雲安:每個人對創新這件事情的理解很不一樣,我不會給自己套一個創新的標籤,我會說我有能力把你這個玩意兒幹得便宜,還比你好喝(笑)。
晚點:你說你知道三四線的人想要什麼,他們想要什麼?
王雲安:三四線想要喜茶,但他們沒這麼多錢去買一杯 30 塊的喜茶,就算買得起也是偶爾買一杯。但他們也想喝那個新鮮的、好喝的味道,沒人做給他喝。我們做了,而且我們一杯賣 18 塊。
很多人並不真正理解三四線。三四線只是收入低的人群佔比大,還要看支出結構,他們也渴望去酒吧、電影院,他們不缺少消費力。只是在一個鎮上開酒吧、大電影院支撐不了盈利,所以一直沒人去解決他們的需求。
我認為過去五年,最大的紅利就是給三四線的人解決需求。
晚點:古茗 1 萬店,40% 在鄉鎮。即便在三線城市開店,你們也幾乎不開在市中心,為什麼?
王雲安:我們在浙江有 2200 家店,省會主城區只有 150 家。台州 500 萬人口,我們開了 270 家店,只有 20 家店在市中心。奶茶是一個日常消費品,它應該無處不在。如果有奶茶店,一個年輕人大機率會選擇奶茶而不是瓶裝水。
假設你是這樣一個物種存在。2200 家店,你是搶這 150 家的第一名,還是搶剩下 2050 家的第一名?
晚點:很多人會說我都要。
王雲安:實際情況是你只能取一瓢,我們選後者。我是理科生,理科生的好處就是知道自己什麼不行,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能力我搞不定,我最多是這個地方第一,那個地方我做老二。
晚點:你也不是第一名,第一名已經有人了——雪王。
王雲安:事實上他們沒我們下沉。我們進入的省份少,但三個核心省(浙江、福建、江西)都是第一,後面五個省正陸續變成第一。浙閩贛三省,非省會的所有地級市,我的市佔率都在 30%~40%,領先所有人。比如蜜雪現在單店日均 4000 元出頭銷售額,我是 6700 元。
晚點:但蜜雪的開店速度比你快, 2024 年速度領先你三倍,蜜雪會慢慢佈滿你的優勢戰場。
王雲安:他們現在已經佈滿了。而我們還有十幾個省份可開拓,古茗是自建冷鏈,冷鏈必須一步一步,不能著急。不求眼前,求長久。
晚點:怪不得有人說你是奶茶界的曾國藩。
王雲安:如果你說的是 “結硬寨、打呆仗”,那這和我們的戰術吻合度很高。
餓了麼和美團的線下競爭給我很大啟發,即便美團已經佔了全國七八成份額,一些城市還是被餓了麼牢牢守住。所以線下生意必須攻城略地。你攻得下,還要守得住。
我自己總結是,1)得三四線者得天下;2)綜合實力贏還是區域性戰場贏?我們的答案是區域性戰場贏。去一個城市,我只想當第一,不當第一就等拿下第一,再打下一個點。
晚點:三四線居民平均月收入 3000-6000 元,東部沿海和西部城市的收入差距很大,你怎麼決定你的擴張節奏?
王雲安:本質還是要了解你的消費人群,中國不同區域的市場和人群消費行為不一樣。比如河南、河北一帶,還保有 “留余文化”,人們對划算很看重。我們會進這些市場,但不是優先順序。
西南,我從小在中緬邊境的貧困縣長大,但當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其實不低,奶茶店上班的小姑娘一個月賺 3500 塊;木板廠工人也是 3500 塊,但他們一個月花在吃喝玩樂上的錢可能有 3000。古茗到西南賣 15、16 塊,高價,但年輕人願意消費,因為他們及時享樂,越熱的地方越是如此。你去三四線看,十幾塊的東西類似於 “口紅經濟”,不存在買不起的問題。
晚點:如果他們都買得起,那為什麼你不乾脆賣貴一點?
王雲安:更貴一點會有心理因素。你是希望他每天喝一杯,還是希望他四五天喝一杯?我自己的總結是,你在配餐時買一杯飲料,多少價格會讓你每次配餐都願意買?全世界都一樣——定價不能超過一頓飯的一半價格。
晚點:所以飲料和瓶裝水才是你的對手。
王雲安:是的,蜜雪冰城並不是我的對標物件,瓶裝水才是。上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包括我喝的是瓶裝水,但消費習慣逐步轉變,奶茶已經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創業第一年到第四年,每天最讓我驕傲的就是看店對面垃圾桶裡瓶裝水多還是奶茶杯多,當時我會天天盯著對面便利店一天賣幾瓶水。現在我們遠遠超過了他們。  
靠加盟商從死人堆爬出來:“我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也改變了我的”
晚點:無數創業者倒在了茶飲這條路上,你能從 “死人堆” 裡爬出來,靠的是什麼?
王雲安:早期是團隊文化讓我們能從 0 到 1,一句話總結——我們就是想讓加盟商掙到錢。怎麼去管理和理解加盟商,可能很少有人比我更深刻。
晚點:想讓加盟商掙到錢,這只是個口號,怎麼把它變成現實?
王雲安:用時間。我早期會花巨大的精力勸人別加盟,出發點就是我不想騙人。
有兩個加盟商對我的改變很大,一個小年輕富二代,父母給的錢開店。我幫他監工,他在酒店打牌;新店開業,我看店,他去酒吧。他虧錢的時候我比他媽心疼。這種小孩我經歷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會給他加盟了,因為我真的不希望他們浪費父母的錢。
還有一個正面例子,一個小女孩開著幾萬塊的小轎車來店裡打工,我知道她來偷學,等了三個多月,她坦白了,就是來偷學的,她問我,“看你人挺好,不忍心騙你,能不能加盟你們?” 我收了她一萬多加盟費,但她開車、停車老違章,我罰單就交了兩千四。我幫她找店面,找瘋了,半年才等到一個好位置,我就是不想害她。後來她賺了錢,逢人就說 “老王人很好的”。她還介紹了一個阿姨來加盟,阿姨也賺錢了,年底給我們 2000 塊錢紅包,還給了兩條煙,我和合夥人各一條。
晚點:什麼煙?
王雲安:中華。400 塊錢一條。我說,“阿姨你沒必要給我紅包,我都賺你錢了”。她說,“王雲安你知道嗎?你改變了阿姨的人生,阿姨原來一年賺六七萬,去年阿姨賺了 38 萬,我兒子大了以後結婚,我有錢給他蓋個小屋了。”
晚點:古茗的加盟商畫像和其他品牌加盟商有何不同?有人總結說是一群 “爬不上去,也躺不下來” 的人。
王雲安:早年大家都是以 “屌絲” 為主,一類是打工人,比如奶茶店裡的店員混成了店長,打工打到一半,想要自己幹;第二類浙江、福建比較多,做著不太成功的小本生意,原來賣水泵、賣服裝,現在賣奶茶。
晚點:越渴望改變自己人生的人,是不是能幹得越持久?
王雲安:他們是否能持久取決於兩點:一是跟著我們慢慢吃到肉,從不相信到相信;二是看我們長時間在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大家都有職場或人生的經歷,一路上最感謝的是那個讓你逆襲的人,你會記很久。
我們的加盟商大多之前沒成功過。一個女孩,在江西開了第一家店,現在有九家,一年賺 700 多萬。她高中沒畢業,剛來的時候笨得不行,掃地拖地都不利索,像個蠟燭一樣杵在店裡。晚上她媽騎黃包車來接她,我問:“你怎麼天天坐黃包車?” 她說:“我害怕。” 還有一個加盟商,大家都叫他老實人,現在一年掙兩千萬。
晚點:如果是成功後的女孩和成功後的老實人,今天來找你面試想加盟古茗,你要不要?
王雲安:不要。我們要的是曾經的那個他或者她。我最想要的是那些迫切想改變命運的人。
晚點:有這麼一批人,比如在阿里打工不想上班了,或者在紅杉不想當投資人了,想來開古茗,這種人你要嗎?
王雲安:不要。
晚點:這兩年整個行業加盟商的流失率都在上升,古茗如何留住加盟商?
王雲安:我們之前流失率很低,現在是人的流失數大於關店數,離開的人比關掉的店多。這裡面有個動作是很多品牌不會做的——我們會花很多精力拆夥。
我合夥人戚俠有一年拆了 100 多對夫妻檔的合夥店鋪。要麼老婆別在店裡,要麼合夥解散,甚至讓一方出局。每年我們都會做大量這樣的工作,讓一些加盟商清場走人。這跟我們選加盟商的邏輯有關,我們目的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選址,而是要找吃苦耐勞的人。如果加盟商進來後發現不合適,店裡一團糟,那就得讓他走。
晚點:所以夫妻倆不適合一起合夥做生意?
王雲安:夫妻就算幹,兩個人最好離遠一點。
晚點:是夫妻合夥有問題,還是兩個人合夥都有問題?
王雲安:做大生意要合夥,但小本生意千萬別合夥。
晚點:多大的生意算大生意?
王雲安:一年掙幾百萬、上千萬的生意,合夥容易成功。小本生意合夥,能成功卻不能持久。因為你會找親戚朋友一起幹,覺得關係好就能合作,就像談戀愛一樣,但你們兩個人天天在店裡,久了就有矛盾。浙江台州合夥做生意的拆夥率在 90% 以上。
晚點:連鎖行業有一句話——每一個成功的品牌都是靠大加盟商抬出來的。古茗是唯一沒有走這個方向的品牌,你們幾乎不用資源型加盟商來市場擴張,為什麼?
王雲安:因為大加盟商很難在店。我們吃過虧,原來很拼的加盟商,賺了錢開始享受生活,人就不在店了。第一,人是會變的;第二,我們會看走眼。這兩種情況我們不得不淘汰他們。所以後來這成了我們招加盟商的核心要求,就是你一定要在店管理。
晚點:你剛剛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不要騙別人,你被加盟商騙過嗎?
王雲安:加盟商三天兩頭騙我。
晚點:那你還對他們充滿愛。
王雲安:加盟商一般來找我都是這樣開場的,“老王你還記得嗎?你以前幫過我的,你二表哥的大表舅跟我認識,” 嘮了一大圈,可能他就想問加盟費能不能便宜點?繞了一個小時他就想表達這個東西,中間充滿著很多謊言。
以前我一直被忽悠,被供應商、加盟商忽悠。但我後來慢慢發現他那個不叫忽悠。每個人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用的方法不一樣。但你要接受這幫人就是這個樣子。
晚點:那你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會做出什麼事?
王雲安:讓我想想看。我想讓加盟商賺錢,但我想的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過現在有時候也會過頭,很在意在加盟商中的人設。
晚點:2010 年開始創業的時候你才 24 歲,你怎麼帶領那些背景不同、心態各異,年紀比你大很多的加盟商?
王雲安:一起賺錢、一起打仗。
十年前有個奶茶品牌,和我們畫素級相似,他們會到門口喊麥,“天南地北總是情,來杯 XXX 行不行”,這在鄉下超級管用,價格戰瘋狂打,對方加盟商找混混經常到你店裡晃兩圈,天天應付這個,搞得我很累。我後來意識到,當我沒有明顯領先時,先發很重要。我們兩家太相似了,短期內誰都不可能超過對方,這是一場持久戰。
我開始觀察他們的團隊,發現很多人待一段時間就會走,而我們團隊很團結。所以我要把他們的精力拉爆,一個做法就是把戰線拉長。14 年到 16 年,我們從 300 家開始競爭,一直撐到 1000 多家。小企業對老闆的精力消耗會直接影響企業發展,他們的團隊對老闆粘性不夠。而我在當時做了很多激勵工作,確保團隊一起面對生死戰。比如某區域的加盟店遇到危機,我會把其他加盟商攏起來,一起幫他。
加盟商是個體戶,不是員工,他們要獨立思考,要按自己的方式賺錢。
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們在網上聊天時,都愛抱怨,情緒是負面的。但你線下把他們聚在一起時,他們會聊怎麼賺錢、怎麼變好——共同做一件事,會激發人性正向的東西。
晚點:你有讓加盟商失望過嗎?
王雲安:太多了。這些加盟商都有群的,我在群裡就跟客服一樣,但我很願意去聽他們吐槽,習慣了就沒事了。
晚點:你有對他們失望過嗎?
王雲安:有一回我發現一個加盟商竄貨,一箱貨就差兩塊錢,他聯合大家一起竄貨。我知道了真的很氣,當時我兜裡只有 10 萬塊錢都願意借給他,你為了這兩塊錢跟我搞七搞八,為了一點點利益跟我斤斤計較,我想不通,我真的很氣餒。
後來我同事去他家裡找他,我才知道他的爸爸去世了,媽媽一個人一個月賺 2000 塊錢,拖著三個孩子長大。我當時就知道這兩塊錢對他的意義,跟我理解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我就想,假如我是他,別人的貨就是比我便宜,我會竄貨嗎?我覺得會。我想那我就不要去挑戰人性了。
晚點:不挑戰人性,那就只能挑戰自己了。
王雲安:和加盟商的關係,什麼時候最難受?賺的錢不夠——加盟商多點,我們就沒了;我們多點,加盟商就沒了。
於是我跟合夥人說,要不這樣好了,我們什麼時候有一天規模大了再賺錢,沒有規模我們不賺錢,賭我們有一天能做大。那時候我們 70 家店,我們商量好,把毛利從 18 個點直接打到 8 個點,就不賺。
晚點:8% 的毛利持續了多久?
王雲安:兩年多。當時我們賺 70 萬,兩個人分,加盟商一個人賺 70 萬。你想想有多慘。
我當時還想了個小聰明賺錢。杯子 8 克,201 塊一箱,賣給加盟商 204 塊,我們把箱子從一樓背到四樓,再從四樓背到一樓,就掙這三塊錢——這是我們的利潤,很低,很可憐了。但杯子的成本是由它的克重數決定的,我就想把杯子從 8 克變成 7.8 克,利潤翻一番,多賺三塊錢。我問合夥人摸得出來不一樣嗎?真摸不出來,可以幹。
一禮拜後我就想明白了,今天 7.8,明天 7.6,摸摸都差不多,五年後薄了一大圈,就摸得出來,我們不能幹這種事情。我們要乾的是質量變好、成本不變的事情。當時我就決心要專心做產品,不要想錢的事情。
但挺難的,有錢的時候你可以不想錢,人難就難在你窮的時候不想不行。我那個時候特別混亂,這個企業下一步該怎麼發展,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問誰。我有時候會拉著個店員聊三四個小時。那時候很孤獨,很迷茫。
晚點:如果 2017 年沒有趕上鮮果茶這個風口,你會是什麼樣子?還是當年那個賺不到錢的好人嗎?
王雲安:就變成一個善良的普通老闆。
2014 年我特別迷茫,當時我認識 N 多壽司的老闆,他跟我同年,一年做一個多億,我跑去請教他。他問我,“你要大還是要強?” 後來我思考了一路,內心肯定都想要,但我知道,你只能選一個。我當時想明白了,得先強,才能大。
我對強的理解是健康、有競爭力,就是你開在別人隔壁,能把別人打死。
競爭本質是創始人之間的博弈,而我數學好,我是工程師思維
晚點:接觸過你的投資人說你摳成本到了可怕的地步,一位 CEO 對你的評價是,門店裡有多餘的葡萄皮,你都惦記著怎麼把它榨成汁,因為倒掉太浪費了。
王雲安:給同行留下這種印象,可能是因為我喜歡琢磨細節。我數學好,而這個行業裡數學好的人很少。我開會時和他們算賬,我腦子已經算好了,他們還在 “啊?”
有人覺得老王控制成本厲害,其實惦記葡萄皮不是控制成本。什麼是真正的成本管理?
2024 年茶飲競爭激烈,生意難做,不會算賬的人第一反應是降原材料成本,你會發現很多品牌變難喝了。控成本不是這麼控的。一杯飲料 15 塊,門店端原材料成本 40%,你把成本降低 5%,就省 3 毛錢,但會讓味道差異很大,消費者覺得不好喝,這個感知是很強烈的。
古茗 200 多億 GMV,近一半是外賣。15 塊的飲料,配送費可能要 1 塊,如果讓加盟商承擔配送費,他們會損失 3 億;如果讓消費者承擔,一杯飲料就從 15 塊變成了 16 塊。我的想法是,我給你每杯多加幾顆新鮮葡萄,這樣我多付出 4 毛錢成本。雖然消費者多付了一塊錢,但你覺得飲料好喝很多,會覺得這 16 塊錢值。我透過把 1 元配送成本轉化為 0.4 元原料升級投入,來實現產品的價值差放大。
晚點:啊?
王雲安:再舉個例子,之前一家大型餐飲連鎖品牌要降本,他們選擇把咖啡豆的本給降了,從用 60 塊/公斤豆子到用 50 塊/公斤 的豆子。但豆子差 10 塊,味道天壤之別。一杯咖啡按 20 克豆子算,好一點的豆子,成本就差 2 毛錢。降這個本沒有任何意義。
但一杯咖啡要用 240 毫升鮮奶,鮮奶成本如果能從 10 塊/升降到 7 塊/升,這裡我是有空間的。現在古茗的咖啡豆用 60 塊/公斤的豆子,接近 Manner 的品質。我把精力都放在鮮奶的成本最佳化上,透過提升物流效率來降低成本,這樣每杯奶的成本能便宜 7 毛,同時我還保證了品質。
控制成本的第一步,要理解定價和成本的關係,以及使用者對於商品價值的感知,確定價值錨點;
第二步,是產品結構的設計,比如葡萄汁和葡萄肉什麼比例成本最佳;咖啡豆和鮮奶,什麼降本空間大同時不折損品質;
第三步是供應鏈結構的設計,透過最佳化物流、生產流程等實現這個價值錨點;最後才是物料的降本,砍價。
飲料的價格不是本身值多少,而是使用者喝了這杯飲料,他覺得該值多少。所以我理解真正的成本控制是用 “結構性優勢替代區域性壓縮”。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能在茶飲行業平均淨利率 8-12% 的現狀下,把淨利率提升至 15-18%。
晚點:你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一點——成本控制可以成為你們的核心競爭力?
王雲安:2017 年喜茶芝芝莓莓剛出來,我在喜茶店裡坐了一下午,發現多數人是一根吸管捅到底開始喝,而不是像喜茶的 logo 小人一樣仰頭喝。觀察了三個多小時,我發現 95% 的人喝完奶蓋都還剩幾十毫升。
所以奶蓋不該那麼多。當年一杯喜茶 120 毫升奶蓋,很多浪費了。後來我們測試用 70 毫升剛好,消費者一根吸管插到底,飲料喝完,奶蓋喝完。奶蓋 100 毫升 3 塊成本,我這不就省了一塊五?(笑)
晚點:果真很會算賬。但一直以來行業對古茗的質疑是,當年別人賣 30 塊,你們賣 18 塊 ,是因為你們用了更差、更便宜的原材料。
王雲安:NO!很多人傲慢地認為古茗用的草莓差,所以成本低。NO,我採購草莓的價可能還更高,是因為我整個盤子統籌更好,所以成本控下來了。
如果我向農民砍價收草莓,12 塊砍到 11 塊,你會收上來一堆爛東西,因為一塊錢對農民來說是很多的。相反,我給他們 12.5 ,讓他們把好的草莓優先給我。其他人把草莓空運到門店,3.5 塊/公斤,泡沫箱裝,泡沫佔了一半空間,三分之一錢浪費在包裝上。我扔掉泡沫,把包裝給改成塑膠筐,發現還是有損耗,我們就研發保鮮技術,建冷庫、自己做冷鏈,我們也不用空運,改冷藏車運。
每天發車,要有量,所以我在一個區域密集開店,門店越密集,鮮果的倉儲和配送成本就越低,就越有價格優勢。現在產自雲南的楊梅,果農採摘後 72 小時內就可以抵達古茗浙江門店,密集區域我們可以做到一天一配送。
但這不是一開始就能做到的。框架我想了兩三個月,實現花了兩三年,每天一點一滴地完成。18 塊的飲料,最早成本 9 塊,我幾乎一毛不賺,利潤給加盟商。我想的是,給我兩年,最終控到 6 塊,那就是我該賺錢的時候。
晚點:你說在成本控制上,古茗在行業裡領先。但你們拼不過標準品、工業化的原材料成本管理,所以你們只能是第二。
王雲安:我們想當第一。很多品牌工業化原材料降本空間已經很有限,而古茗使用的農產品的降本空間還很大。
晚點:古茗的這套成本控制框架,別人也可以學、可以複製,你的門檻在哪裡?
王雲安:我以前也怕別人學,後來不怕了。過去幾年我很努力地讓公司裡的人學會,但發現學會的人很少。我和同行也聊,毫無保留,但聊完他們基本就蒙圈了。
晚點:這個行業存在一招致勝的大殺器嗎?
王雲安:沒有一招致勝,只有勤勤懇懇。
買物流車、自建冷鏈,是不可逾越的壁壘嗎?不是;產品好,搞科研,是不可逾越的壁壘嗎?也不是。但幾個要素組合在一起,可能就成了壁壘。
晚點: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適合做複雜的事?你走了一條更復雜、更難的道路,你如何能確定這條路就是你該走的?
王雲安:在網際網路行業能解決複雜問題的人很多,但在這個行業,很少。我的團隊大部分偏理科生思維,所以在執行需要耐心、細心以及深度思考的工作時,我們有優勢。我們重視數字化管理,強調工程師文化,我們有 100 個食品工程師,採購也是工程師,比如我們會用質譜儀記錄茶的香味。
茶飲在中國是個新行業。中國老一輩製茶人都是用經驗來指揮工作,很少用科學的方法。但如果一家企業未來要想做到 1000 億營業額,200 億美金市值。要講科學,而不是經驗。
我剛創業那會兒,中央電視臺放過一個節目,叫《食品技術》,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片子是講美國怎麼製作漢堡、橙汁,當時就被震撼了,覺得簡直吊炸天。那一刻我就感覺,我的能力幹這個夠。只不過需要花十多年實現。
晚點:所以創始人的基因決定了公司基因,決定公司走向哪裡,用何種方式。
王雲安:創始人基因決定公司基因,創始人性格決定了企業的發展方式,創始人的核心能力也決定了企業的核心能力。茶飲行業的競爭歸根結底是創始人之間的博弈。
別人和我聊,會說,哇塞,你算賬真好。我心裡想,這是數學好的人該有的東西。
咖啡和茶本質是一個賽道 ,我的理想是把新鮮的東西成本控制在接近常溫
晚點:什麼時候意識到茶飲和咖啡是一個賽道?
王雲安:2022 年,當時美團找來問要不要和瑞幸、Manner 合作。我就在思考這個問題,最後得出結論——茶飲和咖啡快合併了。今天看,我認為未來 3 到 5 年,總市場規模會達到 5000 億。
晚點:你看到了什麼?
王雲安:一個核心問題——85 後在變老。85 後每年出生人口 2400 萬,而 00 後每年出生人口只有 1000 多萬,少了近一半。一直以來,消費品牌的觀點都是——“你們老了就老了,我永遠做年輕人”,現在發生了從未遇到的事情,新一代白領和老去的白領人口差了一倍。我不得不回頭看看這幫人現在怎麼想的。  
當我們老了,奶茶甜膩,這幫人越來越少喝奶茶,他們的消費習慣在變化——不要糖,要一杯有味道的水,於是東方樹葉開始火。他們覺得咖啡更健康、低熱量,喝咖啡的頻率就變高了。後來我們 2023 年決定開始做咖啡。
晚點:5000 億規模的市場,有可能誕生出千億 GMV 的品牌嗎?
王雲安:不低於一個,不超過兩個。
晚點:你在其一嗎?
王雲安:我肯定覺得我是其中之一。
我們希望最終行業前三名裡有古茗,店開在彼此隔壁,就像 7-11、全家和羅森開在一起。那時 7-11、全家和羅森誰更強?你會發現成熟後不可能遙遙領先,只會各有側重——有人主賣鮮貨、有人主賣低價、有人主賣咖啡。業績差異會體現在利潤上,比如我掙 40 萬,你掙 30 萬,它掙 20 萬,其他人不咋掙錢。
晚點:蜜雪冰城在中國拿了麥當勞的劇本(低價、高利潤、大規模,最終實現總成本領先),而霸王和喜茶想拿中國星巴克的劇本。古茗拿的也是麥當勞的劇本嗎?
王雲安:我 2024 年去了趟美國,我意識到美國星巴克的核心市場是 18000 家散落在各地的社群店,而不是曼哈頓、芝加哥的中心店。星巴克在美國本質上就是早餐店,它的營收早餐佔比很大。
我當時就在思考,“中國的星巴克” 到底應該長什麼樣,它是第三空間、身份象徵, 還是一個平價姿態?多數人覺得是前者,但我認為 “中國的星巴克” 應該是 “美國人看到美國星巴克” 的樣子——那才是中國未來的星巴克。
晚點:美國星巴克也會在曼哈頓和芝加哥的中心開店,為什麼你始終不進北京和上海?
王雲安:我得以終為始地來。我們誰都不知道最終中國星巴克長什麼樣,只知道它一定有茶。它是高階、奢侈路線走出來,還是一個性價比、大眾路線走出來,還是什麼樣的路徑,不知道,所以不能簡單模仿。
晚點:你說你想探索中國的星巴克,但大家覺得你想成為蜜雪。蜜雪的 GMV 約是你們的 2.7 倍(2024 年前三季度),門店數是你們的 4 倍,你們怎麼趕超?
王雲安:不是的。你想想看,一家茶飲店開在鄉鎮政府門口,一天能賣多少杯?400-600 杯了不得,我賣 15 塊我能賣六七千銷售額,你要賣 6 塊錢得賣 1000 杯才能到這個規模。假設這個樓下有一家蜜雪,有一家古茗,最合理的狀況就是 400-600 杯/天,因為人口是有限的。
我認為沒有絕對正確的模式,但我知道一個新的物種出現,它一定是不同的。
晚點:那古茗想成為誰?
王雲安: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吃的第一根薯條好吃爆了,蛋撻好吃爆了,現在吃就一般。我自己認為超級物種一定是超級變種,它一定是引領時代,才能甩開對手。如果一個東西,你也一般,我也一般,怎麼可能引領時代?曾經引領這個時代的是喜茶,但它最大的問題是技術沒有壁壘,後來者兩三年能跟上。
如果說什麼東西讓我們真正內心興奮?成為雀巢讓我更興奮。咖啡豆生產過剩,雀巢用一個技術把它變成了速溶粉,當時這個體驗絕無僅有,它在很多階段引領了一個時代,現在很少人提起他,但它已經滲透到你的生活中。雀巢是全球最大的食品企業,比可口可樂大。
晚點:雀巢能引領時代的核心是食品技術,古茗有嗎?
王雲安:這也是古茗想做的——我們乾的是食品,核心是鮮活,我希望古茗可以變成一個 “做新鮮” 的企業。大家都叫 “XX 餐飲管理有限公司”,只有我們後面掛了個 “科技”,我們是 “古茗科技有限公司”。
最早奶茶是工業品,大家後來為什麼愛喝珍珠奶茶?COCO 的老闆講過一句話,他說 “因為珍珠奶茶有珍珠”,這是他認為 COCO 能成功的一個很重要的 know-how。
鮮果茶,你能喝到新鮮的葡萄肉、喝到鮮茶。中國之前茶葉是以幹茶形式儲存,但上次我們喝到一種很鮮爽的烏龍茶,半發酵,沒烘乾,有野菜湯的鮮味。我帶著團隊去吃地頭熟的菠蘿,切開水滴滴答答,現在的菠蘿哪有切開水滴滴答答的,非常香,吃了根本停不下來——這是人們對新鮮的原始的渴望。
晚點:那古茗的邊界是什麼?什麼事情你會做,什麼事情你不會做?
王雲安:常溫的不想做,冷鏈的我會做。我們是全國最大的全程自建冷鏈的茶飲公司。我的奶茶用的不是常溫奶,而是鮮奶,果汁是 HPP 果汁。我做奶茶用的是鮮果,大部分鮮果從產地到最末端毛細血管的門店,一般在 1-3 天。
我之前每週從鎮上去縣裡的華潤超市給孩子買鮮牛奶,3 瓶浪費,2 瓶又不夠。我就想不通,怎麼一直沒有人解決這個問題?歐洲人喝牛奶是 1-1.3 歐元/升,中國人喝鮮牛奶平均要到 20-30 元/升。如果我能把鮮牛奶的價格控制在給加盟商的價格 10 塊錢/升,我能把這種新鮮的東西成本控制得接近常溫。
到三四線不是貴不貴的問題,是行不行的問題。我之前想,即使是我奶茶賣到最牛 X,能賣成什麼樣子?可能還是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一分一毫。但如果能解決這個需求,我會覺得自己做了點不一樣的事情。
產品觀:敢為天下後,要做 “多快好省”
晚點:同時投了你們和喜茶的投資人評價,你跟 neo(喜茶創始人聶雲宸)彼此無可替代,你們是光譜的兩端。
王雲安:對,我們完全不是一個型別。就像一個文科生,一個理科生。
晚點:如果你們在光譜兩端,那蜜雪冰城 CEO 張紅甫,他在光譜的哪裡?
王雲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理科生最不擅長做比喻。
晚點:你和聶雲宸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聊了什麼?
王雲安:2018 年我第一次見他,那時候 neo 是這個行業的明星。我覺得他的使用者洞察很深,和我不同,他的洞察大部分來自網路上的使用者,而我來自賣奶茶時和顧客聊天。
他對女生的洞察特別到位,比如他告訴我,奶蓋茶裡深色的茶即使用 “紅美人” 女生也不會買,女生要的是淺色,她們喜歡淺色的茶湯。
晚點:你當時問了他什麼問題?
王雲安:我說下午剛去你們店裡喝了金鳳茶王,和上次喝的味道有差異,茶湯顏色也不一樣,是不是因為店開多了?他回答我,麥當勞的薯條每次味道也不一樣。我當時就愣了一下。
我的思維方式是,味道不一樣那我得想辦法解決。但他和我不同,比如我認為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但 neo 就覺得這話不對,他還特意去查了這句話的典故,發現說這話的人混得並不好。
大家對世界和事物的看法不同,沒有對錯,但這構建了兩種不同性格的企業。有一個投資人跟我說,“王雲安,我覺得 neo 做不到你這個水平,你也做不到 neo 的水平,你們兩個是完全不同領域的選手。” 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要做自己。
晚點:在這個行業裡,你最尊敬的對手是誰?
王雲安:如果只選三個人,我打心底裡很佩服的有呂良(茶顏悅色創始人)、張紅甫和 neo。但讓我內心有崇拜之情的是 neo,他身上擁有我沒有的東西。
晚點:這是一個理科生對文科生的崇拜嗎?
王雲安:有些東西是我再怎麼努力都搞不定的,理科生的好處就是知道自己什麼不行。
張紅甫身上充滿了領袖氣質,他管人不會用文科生那種複雜、彎彎繞繞的方式去溝通,也不用理科生那種縝密、前後貫通的邏輯去思考,他就是 “一二三,幹!” 他是這種氣質的人—— 能打仗、能帶領千軍萬馬。所以他的團隊很適合幹簡單直接的東西。
晚點:你怎麼看霸王茶姬用輕乳茶一個大單品打天下的競爭策略?包括你們在內的很多茶飲品牌都嘗試過 “奶 + 茶”,為什麼最後摘到果實的是霸王?
王雲安:一代人決定了一個流行品。我自己總結,85 後的白月光是 COCO(臺式奶茶);90 後的白月光是一點點(四季奶青);95 年後的白月光是喜茶(水果茶),00 後是霸王(輕乳茶),每五年一個變化,品類興衰背後是代際規律。
輕乳茶的核心是抓住了這群新白領——95 後、00 後,她們已經 10 年奶齡。她們喝四季奶青、奶綠長大,喝了十年,需要新東西,低負擔輕乳茶恰好滿足了這個需求。茶顏悅色是這個領域的真正放大者,而霸王把它最快速度鋪向了全國。
晚點:水果茶曾經是增量市場,現在已經飽和,市場增速放緩。輕乳茶的增量從 100 億增長到了 500 億,你判斷什麼時候會開始放緩?
王雲安:我賭這個頂在 500 – 600 億。1)當時我們在店裡暴力把輕乳茶拉到銷售額的 30%,但活動一停就穩定在 20% 左右;2)杭州是輕乳茶發展最久的城市樣板,現在是店數在增加,但規模不漲,進入了存量市場。增量市場靠創新、差異化、聲量,進入存量市場後,遊戲規則變了,消費者在乎的是產品優不優秀,價效比高不高。
晚點:那進入到你的舒適區了。所以行業裡有一個評價是,古茗很少做產品創新,誰火就抄誰。
王雲安:中國最有創意的是誰?是二十七八歲的 neo 跟二十七八歲的我——一群天天在店裡,每天在想產品怎麼做,親手調產品的那些個體創業者——這才是創新真正的靈魂,而不是坐在辦公室裡的我們。
他們的產品被市場驗證過,市場告訴我葡萄好賣,我就重點推葡萄,我不用拖著這幾千家店去賭,但我做任何一個產品,我都能把它做得比別人更好、更便宜。
晚點:競爭中你最恐懼的事情是什麼?
王雲安:用大單品策略成功的公司最大危機來自大單品不可持續。但如果這個大單品可持續,對我來說就麻煩了。我的模式決定我需要風口一直在變。
晚點:你曾說做品牌有兩個方式,差異化,或是多快好省。但似乎只有平臺型公司,比如拼多多,才講究多快好省。
王雲安:我要的市場是三四線,一個小鎮三萬人,單品火幾個月沒了,養不起一家店長期生存。這個時候你要做什麼?做多快好省。
晚點:古茗到底想做超級渠道還是超級品牌?
王雲安:浙江有個品牌叫黑瀧堂,老闆有一句話讓我醍醐灌頂,他說老王你有沒有發現,“ 我們這種創業者的人生巔峰就在 35 歲,35 歲就開始走下坡路。” 我想想確實是,35 歲以後,我們捕捉市場熱度的敏銳度會越來越差。引領時尚好難,有創造力這件事情是不可持續的。
晚安:可是你引領過時尚嗎,你就擔心引領時尚很難?
王雲安:擔心,我甚至還在想,一個創業者從沒有創造力到有創造力到沒有創造力,是不可逆轉的。我該怎麼辦?
後來我的答案是,我在產品上不追求引領時尚,別人做什麼,我要比他做得更好——我只幹這件事情,然後我得把我的品牌打造成渠道,你看古茗的最大單品只佔總銷售額的 11%。
晚點:所以你追求確定性。
王雲安:是的。舉個例子,你做楊枝甘露,差異化進場,我讓你變成大眾化。一萬家店賣品質一樣的東西,還比你便宜。這東西瞬間變大的話,一年時間就會變成你種的樹,我結的果。
1 萬家店最容易翻船的三件事
晚點:你創業早期憑藉的是個體戶做生意的天分,什麼時候開始像一名真正的企業家那樣去思考?
王雲安:2014 年我上過一個臺灣人李培芬開的培訓班,講關於連鎖的框架,班上同學有張紅甫、王霄錕、趙林和彭心夫婦、王斌、單衛鈞,他們都是茶飲行業的創始人。我們當時像大一點的個體戶,沒有框架和系統,但上了兩天課,我突然有種 “讀過書了” 的感覺。
晚點:這麼看奶茶還真是一個時代品類。有了一點框架後,你會覺得自己可以幹更大的事嗎?
王雲安:野心一直都有,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馬雲剛創業時做中國黃頁,手舞足蹈地演講,講的事情當時很多人看來不靠譜,但你能感覺到他內心的鬥志。這就是大多數中國普通創業者的樣子——尤其是我們這種學歷不高的,夢想往往是模糊和碎片化的。
我對連鎖的理解是,一個可以規模化的品牌一定是能 Ctrl C、Ctrl V 的。但我也總結,我們這個行業,有些事情是做了 “包死的”。
覆盤下來,死法主要有兩種:盲目擴張,以及船大難掉頭。李培芬講過一個門店規模密碼,我這麼多年一直在驗證,大概是 70、200、1000、3000、8000、15000——門店規模每次躍升,組織形態、管理方法要發生一次大變化。
晚點:8000 家店時古茗發生的最大變化是什麼?
王雲安:我沒有辦法透過現象看問題了。古茗過去路線是 “農村包圍城市”,密集開店。2024 年我們犯的一個重要錯誤,就是在山東引入了有資源的大加盟商,讓他們在商場開店。
我也問團隊,昨天開完會又問了一遍。我問,“為什麼你們不明白古茗為什麼成功?我曾經踩過的雷,你們非得結結實實重新來回在山東踩兩遍?”
我後來反思,山東的負責人是一家跨國公司的職業經理人,培訓了三個月直接上崗。他想要業績,他開到了商場,有資源的加盟商也來了,他們文質彬彬、大學畢業、兜裡有錢也有成功經驗,但他就是不在店。
晚點:加盟商不在店——這違背了你之前的核心原則。發現這件事你有多生氣?
王雲安:很火大。
晚點:你反思的是不該招跨國公司的職業經理人,還是反思慾望過大?
王雲安:我們的反思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人招進來,還是得花很長時間跟他磨一磨。阿里早年幾百個人的時候,負責人力的彭蕾要花三個月去培訓他們的價值觀。
晚點:他得有 “古茗味”。
王雲安:對,他得泡一泡。
晚點:古茗的產品週週上新,但這是一個很辛苦的商業模式,對加盟商和供應鏈的要求都更高,這也決定了你管理難度很大。吃過虧之後,你現在是怎麼做的?
王雲安:之前我們面試加盟商時,大家更願意去做人力模型,定一個標準,後來我發現不行。選人更適合用對標法,比如好的加盟商裡有十個模型,把它們形容成不同的樣子,這種方式在模糊的選人標準裡反而管用,越是交給人力套死標準招人,越是一塌糊塗。
我們今後的辦法是什麼?選擇一些加盟商、或者見證過加盟商發展的老員工來做面試官,他們知道什麼樣的人能成功。還有一點很重要——只有開過人的人才有資格面試,你都沒開過人,怎麼麵人?
晚點:你說加盟商會感謝並永遠記得那個改變他的人。那你有這樣的人嗎?
王雲安:2017 年我第一次見衛哲,他問了我三個問題:“你的店有沒有可能開到一萬家?如果有一天你開到了一萬家店,什麼事情會讓你整個盤子崩掉?如果你做到了中國第一,3 – 5 年後有哪些事情會讓企業垮掉?”
晚點:你怎麼回答的?
王雲安:我當時認為做這個品類、 1 萬家店最容易翻船的三件事是:1)加盟商會變,有些會從吃苦耐勞變得傲慢懶惰,而我的企業是要一直向上的,那怎麼辦;2)怎麼解決農產品既標準化又規模化的問題,我要花幾年時間搭建基礎設施;3)我儘可能用系統和硬體來替代人工操作,否則從 1 萬到 3 萬家店一定會出問題。
晚點:你想成為第一?還是第二名就行。
王雲安:我肯定想成為第一。
晚點:那為什麼 2024 年的擴張速度一下慢了下來?
王雲安:因為這玩意太快容易出事。我們模糊估算,中國三四線城市,平均 2-3 萬人口一家店,中國塞 3-4 萬家古茗沒有問題。如果企業健康發展,幾年後可以達到,不需要著急。
終點很遠,跑到哪裡算哪裡
晚點:你畢業於浙江理工大學,算茶飲品牌創業者裡學歷高的。你怎麼看這個說法——“連鎖行業比的不是誰讀書多,比的是誰讀書少。”
王雲安:我學習完全是興趣驅動,高考理綜考了 280 分,但英語只考了 29 分。在這個行業,每個老闆的差異是很大的,但我清楚自己的優勢是邏輯好、會算賬。
晚點:浙江台州的生意人很多,你一畢業就做創業,有覺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嗎?
王雲安:我高中從雲南回到溫嶺唸書,班裡 30 個男同學,後來 20 多個都做生意,大大小小的買賣,上班的就個位數,只有成績好的才去上班。大學畢業我在杭州賣了七天車,還是想自己創業,但沒有太多本錢,就回到了老家大溪鎮,因為我知道十幾萬能開奶茶店,先湊活著再說。
很多人賺錢是為了錢,我大學畢業那會兒已經很清楚知道,我創業是因為喜歡。我就想人生充滿激情、挑戰,不想很平凡地過一生。
我記得當時一個朋友說,他希望自己五年後每年能有 100 萬利潤,我在想我一年要做一個億,但一個億我不知道是什麼概念,我就覺得自己可以。
晚點:典型的 “can do” 心態。
王雲安:最開始就是希望被認可,就跟學校運動會你總想跑第一,你在學校跑步不跑第一名有毛用?
晚點:你覺得賺 100 萬不會被認可,但賺一個億會被認可?
王雲安:我就是想做得比別人好。但一個億要做多少事情,得有多少賬單?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晚點:你是一個 think big,還是一個 think different 的創業者?
王雲安:創業者往往兩者都兼,如果必須二選一,我更偏向於 think big。
在湖畔上課,有一次老師問我們:“你們覺得自己是想成為劉邦還是項羽?” 95% 以上的人都選了劉邦,他們想成為一個梟雄,一個君主型的人物。但我不想成為梟雄,我想成為那個英雄。小時候我會對什麼著迷?看戰爭片我對那些插旗不倒、子彈打十幾發都不死的人充滿激情,讀《三國演義》我最喜歡關羽。我得遵從真實的自己。 
晚點:但項羽的結局是悲劇, “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
王雲安:英雄在我眼裡代表著忠義、講信用,雖然梟雄可能更牛,但英雄才是我想要的。  
晚點:你從懵懂的狀態起步,為什麼很早就有 “利他” 的想法?你因為什麼篤信這個事?
王雲安:我全家都做小本買賣,念大學時候我就做小生意,倒賣倒賣,有一搭沒一搭,一次我很驕傲的跟我爸說,我賺了十幾萬。但我爸打擊了我——他說你這個錢不細水長流。
我小時候家庭條件挺好,後來爸爸賠錢,我看過世態炎涼,知道人情冷暖,就知道真正有朋友幫忙多麼重要。我爸做生意經常跟我講,“拿人錢財,予人消災”。
晚點:樸素的商業觀。
王雲安:我 2017 年以前都在大溪鎮,置身其中更瞭解下沉市場。之前我在店裡搖奶茶,最大熱情就是消費者經常過來。後來搞加盟,我覺得你給了我加盟費,我就得讓你賺到錢,這就是我這個品牌的價值。
晚點:整個創業過程中,是否有想放棄的時刻?
王雲安:無數次,每年打底一兩次,各種原因。
我覺得所謂的創業堅定往往是這種情況——當你無數次想放棄的時候你不放棄。想放棄不可怕,關鍵是最終你沒放。
晚點:數次想放棄,最後把你從低谷裡拽出來的是什麼?
王雲安:比如聽五月天的歌,能在你快倒下的時候給你打一針興奮劑。我聽 《鹹魚》,講 “屌絲” 的,他唱 “我的人生就是一錯再錯,錯完了再從頭”;我聽《星空》,講失戀的;也聽《後來的我們》,感悟人生意義是什麼。
晚點:有投資人說,他們會擔心你事無鉅細,太親力親為。
王雲安:我親手幹是 2010 – 2016 年,前 150 家店的裝修圖紙都是我畫的,一天接六七個小時的加盟電話,我還是公司的財務總監。現在公司 3000 多人了還管那麼細,那老早累死了。
但我覺得老闆還是得認真對待工作。只要創始人還在一線,至少這個企業有靈魂。我剛看了你們寫何小鵬的稿子,他之前使用精英的方式去管理企業,現在親身扎進去,開始撫摸每一個細節。
晚點:管理上最討厭什麼?
王雲安:不希望在公司被區別對待,不希望有人拍我馬屁,希望大家用真實的態度對待我。
就像我不喜歡和有些熟人踢球,你要帶球過人,隊員就讓你過,那我豈不是白過,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晚點:但古茗上市了,大家會開始叫你 “王總”,不是 “老王” 了。
王雲安:現在我和老員工吵架,老員工有時候還罵我,“老王你傻 X ”。我會故意讓新員工聽到,讓他們知道,是可以這麼跟我講話的。
晚點:你說最擔心的是 35 歲之後對市場和產品的敏感不在了。現在有找到解決辦法嗎?
王雲安:我快 40 歲了。我想在 45 歲把古茗給年輕一代。企業不是我的,我只是創造了這個企業,就像我的小孩,但他不屬於我,我只是陪他走了前面的人生。小孩長大了,我老父親幹這幹那,更糟糕。
晚點:呃,45 歲就要找接班人?
王雲安:我研究過,一代企業家往往 55 歲準備交接給二代,有的交接到 60 歲發現可能選錯人了,於是自己下場幹,幹著幹著可能就 70 歲了。我想著我 40 多歲交接班,哪怕選錯人,犯了很多錯,還來得及拯救。
因為那時候我可能才 45 歲,再幹十年 55 歲能退休。我不想六七十歲了我還假裝懂年輕人。
晚點:你對商業、經營上很多事情都想得很清楚,那什麼會讓你覺得很受挫?
王雲安:我們這種性格就搞不懂女生,直男一個。
晚點:現在古茗的消費群體中女生佔大多數。你現在店頭的那個巨大的葫蘆你覺得女生懂嗎?
王雲安:我不懂。所以我交給團隊的女生來選。
晚點:我發現你很少提 “我要什麼”“我想怎麼樣”,感覺你是一個 ego 很小的人。
王雲安:是,而且我們整個團隊 ego 都很小。古茗幾千家店的時候,一次開會討論茶百道發展得不錯,有個同事不理解,他覺得我們規模挺大了,為什麼還要關注一家規模不大的小品牌,“不用理”。
後來這人就被我開掉了。我們現在的團隊會對那些不錯的小品牌豎大拇指。鼻孔朝上看人的員工很容易被我幹掉。我很看重用平常心看待身邊的事物。
晚點:有什麼想改變的事情嗎?
王雲安:生活習慣,我跟 neo (聶雲辰)一樣,都是歐洲時間,晚睡晚起。
晚點:除了創業,還有什麼一直堅持的事情嗎?
王雲安:踢球。我的腿這一個位置傷了六次。髕骨裂了,半月板兩處撕裂,交叉韌帶撕裂,上次檢查是脛骨磨損嚴重。但每次傷好了我又去踢。
我以前是校隊的,踢得挺好。但踢著踢著有人說 “你會不會踢”,那一刻我自尊心太受挫了。一開始就想爭口氣,等我養好傷了,肯定比你好。到後面就不想爭口氣了,現在只要能踢球,我就很開心。
晚點:不想爭口氣還傷了六次腿?
王雲安:是,挺痛苦。如果我熱愛一件事情,就有一股很大的熱情推著我向前走。以前我的信條是隻要努力,只要專注,就一定能成功。但足球這件事情告訴我,有些事情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而且越努力越糟糕,只能接受命運。
晚點:你的微信簽名是 “心平常、自非凡”。你怎麼理解這句話?
王雲安:我有一次問關明生(前阿里資深顧問),我說,“你教教我,我管理不會。” 結果他第一句話就問住我了,他問我,“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了半天。他說他這句話問馬雲,馬雲是立刻回答的——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我就感嘆,靠,太牛了。
大學時候我渴望變成非凡的人,做一家偉大的企業,但具體 “偉大” 是什麼,我並不清晰知道。
最早是想被人認可、賺點錢,後來賺到錢了,我就想做一個路人甲乙丙丁,但內心是非凡的。我現在也說不出來夢想具體是什麼,這就跟跑步一樣,你往前跑,跑了一段時間,會發現離下一站近了點,但那不是終點,你還有更遠的夢想,雖然你也不知道是什麼。
後來我不糾結了,因為夢想達不達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追逐夢想。終點很遠,跑到哪裡算哪裡。
題圖來源:古茗
–  FIN  –
晚點對話
最一手的商業訪談,最真實的企業家思考。
晚點團隊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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