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呂煦宬
編輯 | 陶若谷

父親和舊三輪車
街景地圖是用特殊的“街景車”拍下影像,透過演算法拼接組成,能記錄下的畫面屬於偶然,帶著時空上的巧合。換句話說,能在街景地圖上看到已經拆遷的家或認識的人,是小機率事件,帶有運氣的成分。
2018年,父親突然去世,林麗在上海工作生活,沒趕上最後一面。一個工作日下午,她無意中在微博上看到人說,街景地圖拍到了過世的親人,也想碰碰運氣。點選螢幕上的“時光機”,林麗穿越回2018年以前的開封。
連通村子和縣城的柏油路上,途徑一個購物廣場。說是購物廣場,就是“老王髮型設計”“活雞活鵝現殺現賣”“五星鑽豹電動車”一串商鋪。父親常去那附近一家超市買油鹽醬醋,說不定能遇見。晚秋的陰天,樹葉枯敗,路邊只剩下一種叫“萬年青”的植物維持生機。村口居委會不遠處有個男的,地圖上人臉都打了馬賽克,林麗還是認出來了。

●2018年,林麗在街景地圖上看到的父親,為2014年的影像。
穿中山裝,戴解放帽——這是林麗印象裡,父親最常見的裝扮,他勾著背坐在馬路牙子上,像在休息。從家到超市,騎車頂多十分鐘,他卻在半途停下來,這是林麗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也會累的”。林麗印象裡,父親瘦,但身體好,沒有基礎病。她在上海工作,回家的短暫相處,看在眼裡的是母親多了白髮,父親的衰老沒那麼起眼。
地圖上,騎了近20年的腳踏三輪車停在父親身邊。林麗上初中後住校,父母每週會帶上包好的餃子和燉肉,到學校給她改善伙食。後來母親腿腳不好,父親成了固定司機,送她返校。很多鄰居買了電三輪,林麗家沒有——父母年紀大了,怕搞錯剎車和油門。
父親去世兩年後,林麗放假回家,發現舊三輪車軸承磨損嚴重,母親把車賣掉了,“陪伴自己童年的東西不見了,(那時候)好像才意識到,自己長大了”。
選大學、找工作,父母都沒有干涉。畢業後,她在上海工作,做建築結構設計。父親在世時,她覺得“日子還很長”,忙起來,接到家裡的電話,會不耐煩,沒想過他會突然離開。後來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去世前不久,給林麗打過電話,她沒有接。
坐在路邊休息的父親,牽出林麗不曾留心的細節。父親脾氣古怪,但是個熱心腸,免費給村民安門窗,教人手藝。小時候,他特別愛下廚,看美食節目研究菜譜,下河撈螺螄,在家做火鍋底料。她特別喜歡父親做的魚——先炒再燉,剩下的魚湯,還做成魚凍。炸醬麵,虎皮青椒,蒸滷麵,都是拿手菜。家裡的小狗走丟了,父親騎車帶她到十公里外的村莊,找了三四天。
在地圖上點著點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回憶都冒出來了。上初中後,也就是父親年近60歲時,他突然變了。做飯的任務扔給妻子,偶爾做一次,就用白水燉雞,“不給你好好做,好像是故意氣人一樣的”。家裡收麥子,以前是父親一個人搬,漸漸變成父母兩個人抬,到最後都是母親在做。
林麗以前覺得,父親只是變懶了。直到她年近35歲,才感受到年齡增長對精力、體力的影響——熬夜是不行的,衰老與疾病帶給一個人的精力喪失,林麗之前沒想過,這讓她感到愧疚。父親離開時75歲,“特別突然,也說不清楚”。林麗事後聽母親描述,早上還好好吃著飯,說有些不舒服,母親去衛生室拿了些藥,回來就不行了。
生活在外,林麗對父母的瞭解始終停留在表面。春節回家,等待她的是一桌好菜,工作忙起來,兩星期通一次電話,父母說工作要緊,注意身體,好好吃飯,然後結束通話。母親出車禍,去醫院縫針,父親髖關節骨折……林麗都是事後才知道。在地圖上看到父親的時候,他的老去才變得具象起來。

花束般的瞬間
地圖提供了一種“超時空的連線”的可能,在那個特別的時間、地點,人們完成了一次擁抱——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的一次擁抱。
看到拆遷6年的老家時,喬平還沒從父親肝病去世的隱痛中走出來。晚上失眠,她在網上反覆搜父親的病,糾結當初如果送到另一家醫院,是不是就能治好?也搜#爸爸去世##父親去世#的關鍵詞,發現很多人和她一樣,無法接受現實。不知誰的一句話擊中了她,“親人的離去是一生的潮溼。”
搜尋次數多了,大資料開始推送“在街景地圖上看到離世親人”的帖子。去年三月,工作不忙的一天,喬平也打算找找看。
輸入村名,從村口公交站找起,一路找到家門口,這是喬平走了20多年,父親走了40多年的路。直接搜家裡是搜不到的,村裡沒有門牌號,快遞、外賣送不進來。過了菜市場就是小賣部,“可千萬別沒有”,她心裡祈禱。以前放學回家,碰到父親躲在裡面喝酒,喬平會瞪他一眼。
父親離開後,她一直後悔沒留下多少照片,數得出來的幾張,就是在醫院陪他拿藥的合影。挨領導罵的時候,她把相片掏出來,跟父親說:“快快施加魔法,去纏著他們。”以前,傾訴工作上的不順心,父親總向著她,一起吐槽領導和同事,從不掃興。
可惜小賣部那裡不見人。沿著地面的白色箭頭點選螢幕,喬平往家的方向一點點挪,挪了十多分鐘,終於在熟悉的磚瓦房門前,看到了熟悉的紅上衣、運動褲。“那個瞬間,我的心抽了一下。先是慶幸,他又留了一張照片給我,接著又感到難過。我在工位上假裝無事發生,然後跑到衛生間裡哭了一會兒。”
父親連同身後的房子都不在了,拆遷的時候一家人回去看過,居住痕跡只留著門上喬平追《情深深雨濛濛》時寫下的播出時間。上大學前,她一直住在這裡,直到搬走,也沒有留下一張和父母、老房子的合影,“習以為常了,不會記錄”。
父親住院是在2022年底,因為隔離,母女倆只能待在病房外,打影片和他聯絡。打得手機沒電了就讓護工拿出來充電,反反覆覆,但沒熬多久,父親就去世了。他離開時只有48歲,搬進新房還沒到半年——拆遷後,喬平一家租房住了5年之多,2022年才等到新房。終於有集體供暖了,她記得父親感慨:冬天終於是暖和的了。
在街景地圖上搜尋,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那條回家路上,喬平丟過公交卡、被腳踏車撞過,門前的小巷子沒有路燈,她總是一口氣衝過去。父親身邊是一張躺椅,父女倆喜歡坐在上面,蓋被子看雪,吐槽母親。喬平把這一切發到社交平臺上,有人評論說:“你看到父親的一瞬間,他也在看你。”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一些人從街景截選的照片中讀出了宿命感。河南平頂山的張宛,看到了小區門口的爺爺,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小馬紮上,看上去像在打電話,“那瞬間感覺血氣都在往上湧,像和爺爺在不同時空裡連線了”。
小馬紮那個位置,如今空蕩蕩的。爺爺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張宛把爺爺收藏的太極書、手作風箏放在櫃子裡,不敢看。但那天,她突然見到了2014年的爺爺,那年張宛剛參加完高考,爺爺很滿意,整天樂呵呵的,“地圖上的留影,是爺爺在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留下了他的痕跡。即便有一天沒有人再記得他,只要地圖在,他就永遠都在”。
日本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中,山音麥和戀人八谷絹分手六年後,想在地圖上找當年常光顧的麵包店,卻無意中看到了正拉著手回家的兩人,維持著當年的生活習慣和穿衣風格。他先是不敢相信,而後放聲大笑。山音麥已從一個文藝青年變成了“無聊”的大人,但地圖的出現似乎回應了片名——即便愛情會像花束一般枯萎,但總有一些時刻提醒著你,它確存在過。
馬來西亞的阿安看到老照片的瞬間,驚喜湧上來。已過世的父親站在鐵門後,光著膀子,像剛從屋子裡出來。院外停了紅色轎車,阿安猜,是做保姆的鄰居家,僱主帶著孩子上門了。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現在已經很大了,地圖記錄的可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去年,他聽說谷歌街景app要下架,只是出於好奇,輸入了老家地址。
鄰居是一個四口之家,碰上下雨,會幫阿安家晾在馬路上的衣服收起來。阿安一家搬走後,會幫著收好他們的公函、信件。地圖上,還能看到鄰居院子裡擺著餐桌椅,屋頂吊著彩燈,以前飯點路過,鄰居總會招呼他一起吃。
2015年,阿安工作後,父子倆合買了新房,搬到雙層排屋。父親63歲後,疼痛從不同部位冒出來,“這個月這邊痛,下個月那邊痛”,不停跑醫院治療、複查。到他退休的第4年,突發心臟病,昏迷一星期後去世了,沒趕上阿安的婚禮,這是他一直的遺憾。
阿安知道,父親很珍視這間屋子,儘管它位於相對貧困的居民區,一家五口擠在唯一有空調的主臥睡覺,阿安甚至沒有自己的衣櫃,衣服放在行李箱裡。但父親是10個兄弟姐妹裡,第一個搬出父母家、擁有房子的人,被他視作不小的成就。
每年春節,阿安家會給房子刷上新漆,門口的紅色信箱也不會漏過。院子裡種的香茅和斑斕葉,是母親做飯少不了的調料。後來房子賣了,買家入住前,父親恨不得白天跑回去待著,晚上再回新家睡,還想把老傢俱都搬走,因為用起來熟悉、舒服。
得知谷歌地圖仍保留了街景功能,阿安又去看,發現鐵門後父親的身影不見了,門前停了輛陌生的銀色轎車,鄰居一家在2019年搬到吉隆坡生活。信箱歪歪扭扭掛在鐵柵欄上,沒人常住,黴斑爬上白牆。

●左為阿安2023年在街景地圖上看到的老屋,右為老屋2024年的影像。

小路、魚塘、回不去的家鄉
對在外工作的中年人來說,能看清樓房、田地、溪流的街景地圖,能安放他們對家鄉的感情。思緒飄回童年,短暫逃離現實。
“收藏這個方法,隨時看家鄉VR全景。”今年7月,一條推送連結出現在群裡,吸引了高澤鵬的注意。疫情時,他為了及時收到村裡的防疫訊息,通知80多歲的爺爺奶奶,加進了這個同村微信群。群裡400多人,村裡下大雪,新開了早餐店,招工收辣椒和棉花,甚至吵架的,高澤鵬都喜歡看。他每週給奶奶打一次電話,聊自己和村裡的近況。
連結是一個在重慶工作的95後發的。小程式收錄了全國5萬個村莊的全景。評論區不止一個人說,好幾年沒回家了,從地圖上看見老房子,很感動。高澤鵬點進去,選中山東聊城下的老家縣城,街道、河流、田地,一清二楚。
在城市或網際網路上,老家的存在感都不高。剛定居青島時,高澤鵬搜導航,看怎麼回家最方便,發現村子在地圖上,只是冰冷的線條。在青島,他也很少和身邊人聊起對家鄉的感情。
這次從飛鳥的俯瞰視角,他看到了村裡“井”字布開的小路,還有家裡新粉刷的藍色屋頂。他把連結轉到表兄妹群,在上海工作的表妹認不出哪裡是奶奶家,高澤鵬圈給她看。表妹感慨:沒想到你對老家這麼熟悉,感情這麼深。高澤鵬還想找廁所和豬圈,可惜看不清院子的細節,只能看到方形輪廓,但他已經很滿足了。
表兄妹把這裡稱作老家,唯高澤鵬把這裡叫“家”。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許多童年回憶都在這裡發生。暑假和小夥伴一起跳皮筋,玩木頭人,跑到樹林裡,把稻草墊鋪在地上,躺著看天上的雲。34歲的高澤鵬仍懷念這個場景。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村子邊緣的一條小路,是高澤鵬最喜歡的地方,安靜,沒人打擾。他喜歡在這裡來來回回地走,背課文、背英語,有時腦袋放空,什麼也不想。路兩旁的地裡,農作物隨四季更迭,冬天種小麥,夏天玉米長起來,望過去滿眼綠色。大樹上的知了,是他的玩伴,放風箏、看月亮也都在這條路上。
如今大樹沒了,農作物侵蝕過來,這條路越變越窄。現在回村,高澤鵬還是喜歡在早飯過後,來這裡散步,邊聽歌邊走。聽到《六月的雨》,他還是會被帶回十餘年前散步的某個陰天。在生活了10年的青島,他找不到這樣一條喜歡的路,也沒有這樣的閒心,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要上班了。
高澤鵬在一傢俬企工作了10年。早些時候覺得出差多,叫見世面,現在也就那麼回事兒。已經不是新人了,但急活還是會找到他的頭上,他沒法掌控生活的節奏。每當假期啟程回家或返程,他都產生一種“打工”的感覺。
家鄉變成了想象中完美的歸處。他羨慕起老家做小生意的人,“能賺錢,沒什麼壓力,能享受生活”。他甚至打算以後回村裡住,拉根網線,也不會和外界失聯。不過,回鄉的計劃都停留在想象。在一線城市安家的堂哥說工作壓力大,想回家。但高澤鵬知道,有兩個女兒、還揹著房貸的他,是不可能回家的。
看一遍地圖,就當作回過家了——比起真的回去,看地圖來得更輕鬆。這是在武漢工作的李予寧的感受。從某種角度來說,那裡也不再是她的家了。沒有她的衣物,也沒有她的房間。
離開十餘年,李予寧不記得什麼時候養成了從地圖上看老家的習慣。最近一次開啟地圖,是今年中秋夜。吃過飯在小區散步,看到天上的月亮,她想起小時候過中秋,一家人在樓頂,分一個大月餅,村口煙花廠的煙花,添上幾分熱鬧。如今,父親在海南做生意,妹妹在深圳,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在柳州,自己在武漢,很難聚齊。
開啟衛星地圖,李予寧定位到小學,順著河一路向南,主幹道岔出去的兩條小路,圍成一個梯形。在“梯形”最深處,藍色屋頂的那棟,是李予寧的家。
現在是後媽和爺爺住在那裡。她和爺爺聊不到一起,後媽就更不用說了。父母在李予寧兩歲時離婚,她到了初中後才重新和母親取得聯絡。
在李予寧模糊的印象裡,大概是6歲前,父親就再娶了。後媽生了兩個孩子,飯桌上,李予寧多夾一塊肉,後媽就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腳。跟父親告狀會引來大人間的爭吵,她選擇了沉默。再長大一點,後媽不讓上桌吃飯,她就在院子裡用磚頭壘起小灶臺,自己煮飯。
逃離家鄉,是李予寧前半生的主線。她考上外地的大專後,後媽把房間給了弟弟。假期回去,她住在客房,待的時間最多不超過10天。最近一次回家,是兩年前,爺爺過生日。疼她的姑婆老了,堂哥的小孩問父母,這是誰?“有種客從何處來的感覺”,李予寧說。

看地影像是她一個人的遊戲,能夠跳回一個輕鬆的時空。在房屋的夾縫裡,李予寧會去找自家的魚塘。童年的夏天,她和弟弟妹妹在魚塘邊釣魚,抓魚玩水;臨近春節,凌晨四五點鐘要被叫醒,全家出動拉網、撈魚去賣,當時覺得是辛苦的,回想起來卻覺得快樂。
眼下的生活滿是中年人的焦慮。此前,李予寧在深圳做銷售,月入一兩萬,如今和丈夫到武漢發展,進入招聘市場,大專學歷拿不出手。丈夫在主業之餘,辦了個公司創業,今年客戶沒錢,三十多萬尾款收不回來。車貸、房貸每月1萬5,李予寧愁得睡不著。更多焦慮追著跑,婆婆催生,夫妻聊到育兒,還是在為錢發愁。
今年辦婚禮,要請親戚,她思來想去。如果要請父親,那生母也得請,但他們見面很尷尬怎麼辦?後媽如果來,自己不樂意,如果不請後媽,她又會抱怨。這些顧慮她都告訴了父親,父親常年在外工作,照顧不到李予寧,心有愧疚,一直也比較順著她,告訴她,“把你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家裡的事情不用管”。最後她誰也沒請,也取消了婚禮上父親領上臺的環節。
中秋節那天看完地圖,李予寧放下手機,繼續看月亮。她沒和丈夫說過看地圖的習慣,兩人交往快一年,她才敢說原生家庭的事,丈夫到現在也沒回過她的老家——父親和弟弟妹妹都不在家,回去就要和後媽打交道,她擔心丈夫會和後媽起衝突,索性不回去。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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