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女孩,在小島上「隱居」

小島給她帶來了一些繼續向前的勇氣。「上島前的生活混亂焦灼,就像是雪破圖的電視機,一直在黑白閃屏」,但大自然驅逐了焦灼感,「我從小島上獲得了珍貴的平靜」。
文|陳奕寧
編輯|槐楊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1

在電子地圖上,這座小島是空白的,看不到樓房和道路,因為它實在太小了。它距離舟山市定海區一公里,每天有早中晚三班船,在小島和城區之間來回。如果有大風、大霧,渡船就會停航,只剩海浪拍打著小島。
24歲的女孩祁樹就住在島上,她是這座小島上唯一長住的年輕人。島上有家書店,而她是店員。書店所在的建築是棟兩層小樓,一樓是書店,二樓是村委會的辦公室。從島嶼的山頂望下去,書店孤零零地站在碼頭的直角上,一側是大海,另一側是島上聚居的矮小村落,書店彷彿不屬於任何一方。祁樹說,甚至許多島民都不知道書店的存在。
每天早上八點,祁樹準時開啟書店的玻璃門,等待從碼頭過來的第一批客人。書店僅有她一名店員,什麼都得幹,包括但不限於書籍整理、桌椅歸置、飲品製作和一些日常清掃。她一週只能出島一次,通常每週工作六天,其餘一天由其他門店的同事上島代班,她則到市區購買下週所需的生活物資。
上班第一天,祁樹就意識到這裡不僅僅是一家書店。那是2023年7月,她拖著大包的生活行李,還有咖啡豆、水果等公司物料走到書店。溼透的防曬衣還貼在身上,就被告知有兩波公務員來訪,要做十幾杯咖啡。她還不熟悉咖啡機的操作,那種手忙腳亂的感覺至今還記得。
從山頂望下去,書店在碼頭的直角上。圖/陳奕寧
但更多的安靜覆蓋了開始的慌亂。作為一座尚處開發初期的島嶼,島上缺少遊樂設施,也沒有旅館和民宿,平日遊客不到十人,當天就會離開。不久前的國慶假期,有七八十人來島上的山頂露營,已經是幾個月來人最多的了。島上的居民大多不會到書店來,所以書店裡客人稀少,有時一整天過去,一個人也沒有。
2023年8月11日,祁樹來到小島的第39天,她開始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小島日記。第一篇叫《孤獨拖延症》,她寫道,「小島像個害羞的小朋友,安安靜靜的不突出,躲在眾人視線的盲區之中不聲不響」。
在這種安靜裡,祁樹在書店辦了幾次活動,小島帶給她靈感。島上的老人們總是絮叨地講過去的事,故事有長有短,細節大多被隱去。他們會突然停頓,陷入發呆。每當這個時候,祁樹就會想象他們年輕時的狀態,好奇他們究竟在過怎樣的人生。
12月初,她策劃了「虛擬人生拍賣會」,參與者是7位島外年輕人。她設定了30個與人類價值有關的拍品,每位參與者手握90萬籌碼。祁樹告訴他們,要合理規劃自己的籌碼,多餘的無法帶走,而「一旦拍品被別人拍下,無論還剩多少錢,最終也得不到了」。
有些拍品被激烈爭奪,有些則無人問津。有人會為了「幸福美滿的家庭」而壓上所有籌碼,有人則對此不屑一顧。全場競價最高的拍品是「無拘無束的生活」,價值60萬;而最低的則是「白頭到老的婚姻」,5萬就能拍下。
一位暱稱是「絕世容顏」的男孩,看起來有些沉悶,但他拍下了「有充裕的金錢和休息時間」「到處旅遊,吸收新知」和「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一位未來想要從政的男孩,拍下的則是「名垂青史」「成立慈善機構,救助他人」「給所有人尊嚴」。
虛擬人生的結尾,是定製自己的告別儀式,舉辦虛擬葬禮。他們輪流躺在書店的長桌上,用白布蓋住身體,播放「生前」最喜歡的音樂。其他人拿菊花站在一邊,聽著悼詞。
祁樹第一個躺下,「我一直好奇死亡的世界,現在我去了自己嚮往的地方。謝謝你們來看我,念我寫過的東西,順便哭幾滴,順便咒罵我」。她想起,風浪特別猛的時候,她乘船回島上,會有一種死亡的錯覺。一浪接著一浪,把她的頭髮和衣服都打溼。祁樹會想象,如果船翻了,上岸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想死在這裡」,因為這裡的海水黃澄澄的。
還有人在「葬禮」上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她幫助被性騷擾的女生,勇敢地向上寫了舉報信。在悼詞裡,她回顧自己一生的成就:「反家暴基金募集」「青少年兒童自殺干預」「建立職場反性別歧視協會」「建立反校園性騷擾組織」。
最後是一位男生,他寫道,「要活到2300歲」,墓誌銘是「坐著慢慢搖晃的馬車回故鄉」。全場都笑了,人們開始扯下手中菊花的花瓣,灑在他身上,或者拋向對面。
島外的人最終回到城市,但小島的痕跡會留下來。「每位參與者都很認真地與過去的自己告別,」祁樹說,「我們都能更平靜地看待死亡,珍惜現在的人生。」
小島的碼頭,一天僅有三班船

2

在如今的祁樹身上,已經很難看到一種外來者的侷促感。她帶我走進村子,像是老道的當地人,告訴我路邊田地的所有者,與迎面而來的島民打招呼。走著走著,她會熟練地越過花壇,找到護欄外的小道,順著狹窄的石階下到海邊。在夜晚,那裡的礁石會被海水淹沒。她指給我看島上唯二的兩棵桂花樹,相距二十步,花期很短。她還能區分兩隻外貌相似的白貓,告訴我其中一隻經常出現在書店的窗外,像一個白色的逗號。
最後一班輪渡載著遊客,在三點半離開碼頭。五點閉店後,才是屬於她的時間。第一件事是去島民家買菜。小島被分為互不往來的四個岙,書店在東岙,這裡的島民與她熟識,常常不願收她的錢,祁樹感到不好意思。有時,她會專門去北岙買菜。有位阿姨為了照顧母親回島,是島上少數會用二維碼收款的居民。扯一根芭蕉葉做繩子,捆一把芹菜,再加上兩棵青菜,一共花費十元。
買完菜穿過村子,房屋大多已經廢棄,像鬆脫的門牙,白漆掉落露出泥土色的牆,藤蔓攀上門窗。沿著海濱道路能一直走到西岙,從那裡可以看到對岸連綿的山,山頂高聳的訊號塔變成晦暗的輪廓,落日會墜入其中某一座。只要天氣不錯,一週有四五天,她會在下班後騎車過來,播放自己最喜歡的歌,跟著《小茉莉》輕唱:「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海風吹著她的發,我和她在海邊奔跑。」
島上唯二的桂花樹
建立人際關係比祁樹想象的簡單,城市不值一提的生活技能,幫她初步融入了小島社會。她幫老人們列印照片、修理電視、代充話費、處理手機問題,有幾位老人和祁樹熟悉起來,告訴她許多小島的舊事。
比如,從書店望出去的窗外,有一棟三層的粉色小樓,裡面是瓷磚鋪成的地面,祁樹說這是「島上最氣派的房子」。主人是董奶奶,白髮帶著時髦的小卷,脖子前有一隻羽絨服形狀的透明掛件,像一枚小吊墜。她有時來書店只是坐著,也不說話,看向大海。
胡奶奶是土生土長的島民,丈夫入贅到這裡。夏叔叔年輕時在海上飄蕩了幾年,到全國各地的岸邊賣魚,之後又去做泥瓦工……
只有胡大叔,像一個謎團。他沒有結婚、沒有子女,經常獨來獨往,其他島民把他稱作「傻子」,多次告誡祁樹不要和他搭話。祁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夏天,他裸著黝黑油亮的上身,撐一把陽傘,趴在書店的窗外看,最初祁樹有點害怕,但她也沒說什麼,胡大叔便漸漸過來搭話。
她逐漸知道關於「傻子大叔」的更多事。他讀到六年級就輟學了,但他是唯一會來書店看書的島民,他拿起書架上三毛的書,說封面有位穿牛仔褲的時髦女人,又問祁樹:「怎麼又是三毛,沒有兩毛一毛的書啊?」有時候,他和祁樹坐在長桌的兩端看書,他會拿著認識的字,過來問她怎麼念。祁樹會假裝生氣,「認識的還要問我」,胡大叔就笑笑,「我考考你嘛」。祁樹說,胡大叔的字很漂亮,「像跳舞一樣」。
有一天,她坐在碼頭看大海,背後突然傳來呼喊聲,胡大叔站在遠處,大聲衝她喊,「快回去,快回去」。祁樹之後才知道,胡大叔以為她想跳海。
後來,即使從書店到祁樹的住處只需要三分鐘,胡大叔總要送她回去。偶爾去趟島外,胡大叔買了四個橘子,回來還要分給祁樹三個。祁樹去過胡大叔的家,沒有電燈、電視,廚房連著小樓,黑乎乎的。他告訴祁樹,要是快死了,就給島外的侄女打電話,告訴她錢放在什麼地方,「別的話就沒有了」。
祁樹覺得,胡大叔像是另一個她。她把胡大叔的故事發在網上,有人評論, 「在別人眼裡,他是傻子。在你的親友眼裡,你是『瘋子』。所以其實說到底,『傻子』和『瘋子』嚮往的是一個真正有希望、有奔頭、尊重人的生活。」
在小島西岙,可以看到日落。圖/陳奕寧

3

在一份小島規劃書上,島上在冊戶籍人數334人,常住人口90人左右。實際情況可能更少,島民大多是老人,祁樹在那裡待的五六個月裡,只見過一位年輕人上島看望老人。
也因此,上島的第一個月,她成了所有人探索的物件,連上島幹活的工人也能準確說出她的資訊,「聽說你是上個月來的,24歲,去年畢業的大學生。」 來店裡的遊客會對她感到惋惜,「這麼點地方,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怎麼受得了啊?」而這些都指向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對祁樹來說,到島上隱居,似乎是從小的渴望。她生活在一個重組家庭,高考後,她去了一座島嶼上的大學讀書,因為那裡是省裡距離她家最遠的地方,讀的是旅遊管理,「聽上去很有前途」,重點是「很自由」。但畢業時,趕上疫情,旅遊業陷入停滯,祁樹試圖考研,失敗了。
大學時,她就經常以兼職為由,不常回家;畢業後,家裡也以她已經獨立為由,不再管她。有時,她覺得自己像海水一樣飄蕩。她去一家中餐廳打工,當服務員——因為這裡包食宿。面試那天,她是唯一一位帶著簡歷應聘的。HR看著她,難以置信,「服務員很辛苦的,你們這種女大學生能吃苦?」
她還是接了下來。工作很辛苦,工資說是6000元,但餐廳經常剋扣。顧客有責難,她就得低頭聽著,再遞上飲料;她還要清掃被顧客吐得亂七八糟的衛生間,滿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手掌被腐蝕得幾乎看不清紋路。
2022年末,在一位顧客的引薦下,祁樹去了一家剛組建的新媒體公司。老闆時常找她開小會,談的都是「能量」「磁場」。偶爾她去上海出差,在喧鬧裡覺得不適,「大家好像都在虛張聲勢地誇大自己的成就」。
她開始失眠,對聲音敏感,要戴著耳罩才能入睡,但戴上耳罩又很難側躺和翻身。她想離開城市。那是2023年中,旅遊業開始復甦,她想,也許可以重新進入這個行業。她向一些旅遊公司投去簡歷,因為想去更遠的地方,常常把招聘軟體定位到偏僻的地區。小島就在這時候出現了。
當時,這所島上書店正在招聘「海島書屋管理人」。每月工資在5000到8000元,按照銷售額進行提成,提供五險一金和食宿。職位需求和城市裡的一家書店店員沒太大差別,無非是「負責書屋的管理和經營工作」以及「產品的上新和推廣」。但招聘發出幾個月,始終無人應聘,祁樹成了第一個應聘者。
她形容看到小島店員招聘的感受,就像一位溺水者抓住稻草,「至少我已經實現了16歲夢想的生活,在某個地方隱居。」
保險起見,她到島上去了一趟。在老式的綠皮輪渡上,她看到乘客大多是島民,擁擠在電動車的縫隙中,把島上種的蔬菜運到市區售賣,再換些稀缺的肉類和生活用品上島。海浪聲湧進來,祁樹恍惚間覺得回到了童年。那時,母親帶她從江西離開,輾轉於各個家庭,離婚又結婚,去了北方,最後才來江南定居。
乘坐綠皮火車是她們奔波生涯中難得的安定時刻,那經常是要回江西老家,去見外婆。她和母親常常要坐一整夜或是一下午。母親帶著很多零食,喜歡和天南海北的人聊天,而祁樹坐在靠窗的位置,山在入夜時分變得具象,她想,晚上又可以和外婆一起睡覺。
離開江西那年,外婆已經很年邁,沒法抱起祁樹,只能牽著她的手,走走停停,一起面對看不到盡頭的山路。而在小島上,她感受到了相似的、熟悉的孤獨和衰老。
半個月內,她就辭職來到島上,「我不想讓自己思考太久,多了就會反悔」。她沒有想到,自己將作為島上唯一長住的年輕人,在這裡度過六個月的時間。
島上的村落。圖/陳奕寧

4

在小島住得時間久了,一些不方便逐漸凸顯出來:不能收快遞和外賣,沒有菜市場,每天來島的輪渡只有三班……更重要的是,她慢慢發現,「和自己相處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小島上只有一家小賣部,賣桶裝泡麵,火腿腸和八寶粥,如果想吃點新鮮的食物,祁樹就要等到有人來代班,然後拎著空箱乘8點的輪渡出島。她只買一週的食物,水果和肉類易壞,泡麵和雞蛋是必需品,保質期長的即食果乾和麥片更受青睞。她很少帶綠葉菜上島,因為兩三天後那些蔬菜就會幹癟下去,口味變差,然後腐爛,「週五週六它們基本都會軟塌塌的,就和我的人生一樣」,祁樹說。在這裡,她把煎荷包蛋做成了拿手菜,煎得像是一朵蓬鬆的雲。
一旦停航,這些日常的食物就變得珍貴起來。
在夏天,停航往往有徵兆,出現在臺風天前,可以提前做準備。但到了冬天,海風變得難以預測,停航到來得很突然。某個冬天的晚上八點開始颳風,一直持續三天,祁樹錯過了島外的採買日,食物已經見底。她只能拿兩個盆去附近的島民家「化緣」,每家給的東西都不太一樣:有些是蔬菜,有些是原本拿來餵雞的番薯。
停航日,祁樹去島民家化緣
夏叔叔主動來找祁樹,跑了四趟,第一趟送速凍的水餃餛飩,第二趟是自己種的白菜,然後是自家醃的辣白菜根,曬的鯧魚。
這些饋贈是實實在在的。回想剛上島的日子,祁樹覺得,當時的自己好懶,對食物一點敬畏都沒有。她逐漸開始鄭重地對待食物,廚房臺案上放著幾個月陸續帶來的調料,她還特意買了兩隻喜愛的小碗,替代了原本漆黑的碗碟,打算好好吃每一頓飯。
更大的問題是孤獨。孤獨是一種普遍的狀態,而小島像是孤獨的放大器,最終演變為自我的較量。
到達小島的第二個月,祁樹覺得,孤獨幾乎到了難以排解的地步。夏日接連來臺風,颱風來的時候,沒有遊客,常來書店的島民被困在家中,她只能看著黑壓壓的天,聽著風聲。孤獨像是沸騰的水,「看著很喧囂,但其實每一浪都是單獨的,不知流往何處,但一直在流著」。
和自己獨處的時間變得很長,「你會直面一些曾經不想面對的問題」。她想起許多反對的聲音。同輩的朋友已經成家或考入體制,他們不理解祁樹的選擇,覺得這是「自我流放」。一位朋友直言這不利於她未來的發展,「脫離軌跡太久,會找不到回來的路」。也有網友在帖子下問祁樹:「看上去美好,能堅持住多久?」
祁樹悶在書店裡哭,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大家都在城市努力工作,而我選擇逃離,這會不會很不積極?我的價值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待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島上嗎?」
她開始大量地讀書,在閱讀裡去梳理自己。颱風結束那天,晚霞燒滿整個天空。祁樹躺在海邊的斜坡,雲朵從一隻眼睛流向另一隻,「至少16歲時想過的半隱居生活也已經體驗過了,我覺得人生反正總是能活著的」。
但仍有一些東西,是她逃不開的。她逐漸發現,小島並非世外桃源。
書店是作為一個文化品牌被當地政府招募進來的,因此,配合接待公職人員是店員的重要職責之一。而書店所在的小樓,也是村委會的辦公所在地。小樓外牆上的招牌越來越多,書店名字愈發在側面不顯眼的位置。這裡首先是小島會客廳,其次是遊客服務中心,最後才是書店。書店的屬性變得模糊,隨著越來越頻繁的到訪,書店需要配合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經常要一大早就開始準備,書似乎成了這個場域最不重要的東西。
在島上,她始終沒有一個固定的居所。最初,宿舍被安排在書店樓上,村委會辦公室的隔壁。房間被簾子隔斷,另一半開闢成農產品的直播間。祁樹買來的床被拆成一堆,扔進雜物室。她上樓質問,得到的答覆是:「有人會來參觀直播間,有床不太好。」
她只能搬到書店不遠處的小島驛站。但因為這裡常有人到訪,她被屢次告誡「不許留下任何生活痕跡」。許多人有驛站的鑰匙,剛到小島時,她有時會夢見黑暗裡有人走進來,拍她的臉。
更多時候,她直接睡在書店,在玻璃門上套一把厚重的密碼鎖,然後搭起帳篷,把睡袋鋪在裡面當床墊。躺在帳篷裡,能清楚地聽到海浪聲。她不再失眠,也很少做噩夢,有時晚上八點就能入睡。「有時候我反而更相信自然,而不是人,這很好笑。」祁樹說。

晚上睡在書店的帳篷裡。/陳奕寧

5

今年三月,我在南潯一家書店又見到了祁樹,她換上棕紅的新發色,依然塗著亮晶晶的眼影。
書店在公園的地下,往下要走三層,引導牌就在路邊,顏色很不顯眼。祁樹說,剛來的時候院子幾乎廢棄了,天井都是雜草,外賣員和快遞小哥找不到這裡,但她現在,就在這裡工作。
在小島生活半年後,去年12月,祁樹決定離開小島。書店老闆挽留了她,說可以將她派到島外另一家門店,老闆說,新書店靠近旅遊景點卻少有遊客,可能比小島上的書店更安靜,也更接近祁樹的想法。祁樹接受了這個提議,而那位說自己要活到2300歲的男孩,會接替祁樹,成為下一個來到島上書店的店員。
好像要迎來新的生活,但想到離開小島,祁樹又感受到強烈的不捨,「島嶼見證了我很孤獨的時刻,我也見證了它很孤獨的時刻,我們互相陪伴,是彼此擁有的」。她像擁抱朋友那樣,抱緊了島上的一棵樹。
董奶奶和胡大叔經常過來串門,一邊說著「你明天就走啦」,一邊幫她擇芹菜或是把萵筍皮颳去。「以後就要像黃浦江的水一樣,見不到你了。」胡大叔說。

離島那天,傻子叔叔幫祁樹提行李
離島的前一天晚上,胡大叔在書店待到接近凌晨,他在黑暗中坐著,說要一晚上守著祁樹。祁樹把他送回去,第二天他又早早地過來等書店開門。胡大叔幫祁樹提著行李,一直將她送出島,看她坐上了公交車。他在車窗外揮手,說,「記得下次再來啊」。祁樹感到難過,「明明有些人大家都很嫌棄,但卻和我產生了很深的感情」。
離開小島後的兩週,祁樹到了新的書店。由於幾乎沒有顧客,有時連著幾天營業額都是0。書店依然只有祁樹一名店員,她需要根據另一位兼職者的代班時間確定自己的休息日,最長的時候她曾連續工作13天。為了拓展營收,她嘗試給書店策劃活動,但參與者不多。週末她會在這裡放電影,但還沒有人報名,也許活動就將取消。工資和提成沒有增加,但城市的生活成本在上升。去掉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費用,她存不下什麼錢。
儘管如此,她依然認真地對待這份工作,給店裡換上適合自習的舒緩音樂,製作新的海報,電話裡和老闆談到對書店的暢想,「可以把小島書店的活動帶到這裡」。
祁樹依然與小島保持著聯絡,胡大叔幾乎每天都給她打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去。代班的同事給她發來小島書店的圖片,曾經懸掛的宣傳海報撤下去,店裡又多了村委會的其他東西。
「如果島上沒有這樣的事,我大概會一直在那裡待下去吧。」祁樹說。來到城市後,小島書店在她心中成為了烏托邦,背後是小漁村,面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會忽略曾經不那麼美好的東西。現在回想起來,正是因為這些事發生在小島,我才覺得難以忍受」。
她準備再過幾個月就尋找一份新工作。「我會想三十歲的我在幹嘛,尤其是看到銀行卡餘額的時候,」她說,「但我二十歲的時候,從來沒有料想到二十五歲的生活。」
再次回望小島那段時光,她發現,小島給她帶來了一些繼續向前的勇氣。「上島前的生活混亂焦灼,就像是雪破圖的電視機,一直在黑白閃屏」,但大自然驅逐了焦灼感,「我從小島上獲得了珍貴的平靜」。焦慮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小島的日落和海風,陌生島民給予的善意。「我想對所有事都說一聲沒關係,」祁樹說,「沒關係,我還活著,我還在感受,感受這個世界就很好。」
在2023年12月17日的備忘錄裡,祁樹寫道:「在小島的6個月裡,那些平靜欣悅的當下發生時,我已經哀傷地為未來的自己開始懷念了。因為我明白,具象的人是多變的,我也是多變的。可那個時刻的我,或與他/她/它在那個定格時發生的時刻,是我唯一可確認不變的事物。」

藤蔓攀上小島的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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