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友離世以後,我要怎麼療愈哀傷?

文 蔡家欣
編輯 王一然

哀傷反應
在現實中,哀傷往往是更難被看到的,它就像是一種蔓延的悲傷。
我遇到過的、最嚴重的(哀傷反應)情況就是,我們想提供服務,但(實際)脫落了。一個失獨老人,二十多年了,社群工作人員會上門提供一些生活服務,但本人基本沒什麼社交活動,只是維持基本的生活所需。我作為外來者的接觸也是失敗的,雖然沒有被罵,但也不歡迎我再去。
2011年我在汶川做地震後的PTSD研究,三年了,有些人對家裡失去了家庭成員這件事,還是耿耿於懷。印象比較深的就是失去小孩的年輕夫妻,他們不太願意提這件事,講述也是斷斷續續,他們也不想再生一個孩子,因為沒辦法替代。
當時有一個國外的老師提到哀傷反應,也就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沒有辦法好轉起來的哀傷”。後來,我就轉到了哀傷的研究上面。
哀傷往往在後期才出現。比如地震的時候,你首先要保護自己,等確認活下來以後,才有精力去想失去的事情;即便不是地震,在剛剛失去的時候,我們要準備葬禮,招呼前來弔唁的人,理性又上來了。葬禮結束後,在你的生活中,慢慢地,你會真正意識到這個人消失了,哀傷的感覺才會出現。
在決定研究方向之後,我爺爺就死了。我當時連夜買機票,第二天非常早去趕飛機。我家在湖南,我要坐到桂林機場,又要坐大巴回家,回到家之後,還要坐三輪車回到老房子裡。後來,我總是在回憶這些場景,還有我跟爺爺之間最後的記憶:我在美國開會,恰逢他的生日,我給他打電話。
這些都是所謂的哀傷反應——觸景生情、有線索地那種喚起,控制不住地哭,回想這件事。如果做夢,在夢裡想要見到這個死者,或者說夢裡的場景很陌生可怕,其實可能都是在以某種形式懷念或者加工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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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出現了這些反應,有了這些文獻,我更能理解自己,也沒有去苛責自己,對自己的各種反應都挺包容的。
其實在我看來,當時如果能利用好葬禮,它確實可以幫助我們跟逝者告別,或者說在最後的時刻跟逝者產生更好的連線。但不是每個家庭在逝者生前都會討論這件事。所以,很多人回想辦葬禮的過程,會覺得有些東西不是我想要的,甚至有些東西是我討厭的,這個時候可能就會產生更多不良的情緒。
我爺爺的葬禮非常熱鬧,因為我叔叔的人脈比較廣,當時還請了一個人來替代家人唱哭戲,唱了一整晚。在小縣城這說明家人非常尊重逝者。但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在那個葬禮上,他們一直在招待客人,這個人來,那個人走,但那些人跟我爺爺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有一個環節,我們圍著棺材去看他;還有守靈的時候站在棺材旁邊,只有這一刻,我才感覺好像跟爺爺有連線。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噩夢,起來以後,我把跟爺爺之間的回憶寫下來,之後我感覺自己好轉了,那好像是一個句號,或者是一本書合上的感覺。這就是哀傷的轉折點。
在我們的研究術語裡面,有個詞叫“風險因素”,哪一類人或具有哪些特點的人更容易出現嚴重的哀傷反應,特別是延長哀傷障礙。所謂的延長哀傷障礙,時間只是一方面;還有就是嚴重程度,幾乎每天都是處在哀傷的狀態,這種狀態影響到正常交往、工作,甚至做家務,照顧家人等等。
目前已經發現的比較明確的風險因素,就是突發性死亡,還有跟逝者的關係親密程度,以及焦慮型的依戀——這個人如果跟逝者的關係很緊密,就算分開都會特別焦慮。
我們還有一個小樣本研究:如果生前跟逝者有很多衝突,以及這個人本身的思維方式,自我批評比較多,很多事情都是向內去找原因,這些因素都有可能更容易患上延長哀傷障礙。
但目前國內缺少一本自助性的書,它能告訴這些喪親者,經歷這種情況,怎麼一步一步幫助自己,治療哀傷?早期翻譯過來的、比較火的那些書,也都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助手冊。綜合這些原因,我決定寫這樣一本書,希望讀者看完以後,一個是能理解自己,失去親人之後會有哪些表現?從心理諮詢的層面看,理解了自己,可能就已經好了一半。第二個就是,書裡面提供了很多方法,包括不同的任務,所以在遇到類似的情況以後,他們應該知道自己能怎麼做。

《好好告別——如何療愈你的哀傷》 。蔡家欣 攝

“房間裡的大象”

來找我做哀傷諮詢的大部分都是女性,也有一些男性,他們對情緒很敏感,本身就比較細膩。很多人遇到的都是那種突發性的死亡,有年輕喪偶,也有中年喪子。如果是長期生病去世,我接到的需要幫助的主要就是老年人,比如說老伴死了,他特別孤獨,他的孩子希望我去幫助。但這種情況極少。
有一類諮詢者是家裡人覺得他們不正常了,或者需要幫助了——他們的情緒往往反應很大,大到身邊的人都觀察到了。但事實上,家人們都沒有容忍期,比如說,哪個人(的親友)兩週前去世了,他現在什麼都幹不了,以淚洗面,要找個諮詢。這個時間非常短。有研究提出90%的人,甚至更多的人,喪親之後出現的哀傷反應,最後是可以自己好起來的。
所以,我們的觀察期一般都是六個月到一年,如果這個人沒有好轉,那麼就需要尋求幫助。但你要求他們兩週或者一兩個月就走出來,還是很難的。
其實根據我們干預的研究、諮詢以及留言的反饋來看,哀傷、喪親的確是存在於整個社會“房間裡的大象”。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會覺得“社會對這部分人的支援好缺失,不知道該怎麼辦”;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可能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者說過去很久了,完全不認為這是一件很重要,或者值得去了解的事情。
更多的人不知道哀傷問題也能去尋求專業幫助,可能感覺不好或者痛苦,像工作學習很難集中注意力,也不一定會跟哀傷反應聯絡上,或者說不知道,這種情況需要專業的方法進行系統地幫助。還有就是,也許認為喪親(問題)不像抑鬱症那樣典型,不值得投入時間和金錢。
在我個人接收到的求助裡,願意花錢進行諮詢的比例會高一點,但總體感覺像是希望資訊獲取,或者透過普通聊天就能解開心結。

唐蘇勤書中提到的“繪製失去經歷故事線”。蔡家欣 攝

最近,我們想去社群做調研,我的研究助理跑了二、三十個社群了,有些社群還好一點,說等我們做活動,你們來擺攤做知識科普;很多社群都是直接拒絕。他們說,沒有這麼多人有這些經歷,你們找不到調查物件。但我覺得他們錯了。其實真的很普遍,我們之前在社群做研究調研,1200人裡面有360人報告了過去五年內的喪親經歷,在醫院裡調查的300人中有100人有類似的經歷,包括失去祖父母、父母、配偶、子女、兄弟姐妹、岳父母、親戚、朋友等。
當然,這種拒絕有可能跟對喪親的定義有關。社群的工作人員可能會認為,要有非常直系的親屬(才叫喪親),比如一個老人去世,你要調研的是他的子女,但事實上,這個老人還有兄弟姐妹、配偶、孫子女,在這個社會網路當中,肯定有很多人會受到影響。所以關於喪親,或者哀傷反應,這種社會的系統性忽略,或者說系統性的恐懼肯定是有。
這種忽略背後,我推測可能大眾的態度會有一些麻煩,另外一方面就是所謂的社會文化對“死”的避諱,很多人會修飾或者回避死這個字。像我自己,在聊天的過程中,會有意地直接用“死”這個詞。比如我說爺爺死了,這是因為我本人現在已經可以用這個詞,我沒有必要去用“離開”或者“離世”來修飾這個事實。
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只要他不反感,不是處於急性哀傷期,我也會盡可能使用這個詞。但如果在做諮詢,我會先觀察對方用什麼詞,再跟著他用,或者比那個詞更嚴重一點。比如他說人走了,我會說離世或者去世;如果這個喪親者自己說誰自殺了,或者死的時候,我就用比這個更加直白的詞,不去修飾這件事。
這種系統性的忽視背後,也藏有一定的隱患:如果社會的討論和行動不增加,一些悲劇可能會繼續重演,像案件再次詢問不注意可能會存在創傷反應,或者自殺者親友選擇自殺。還有一些社會性災難中,如果沒有及時平復受害者家屬的情緒,他們有可能會產生憤怒,把這種情緒宣洩到別人身上。

向死而生
我自己是怎麼理解死亡的?我還挺唯物主義的,我覺得,肉體上死了就是死了,灰飛煙滅了。我不相信任何美好的說法,比如說成為天上的星星。當然大家都知道這是比喻了。
我的孩子現在才兩三歲,最近她在看《青蛙弗洛格的成長故事》繪本,裡面有一隻鳥死了。她問我,什麼是死?對小孩我只能說不撒謊,但也不帶來恐懼。我當時說,它不會飛了,也不會動了,也不能再吃東西了,就是去解釋死的狀態是怎樣的。等小孩再大一點,如果她開始害怕和恐懼了,我會再三跟她確定,至少目前我們還不會死。
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已經很久了,之前在長白山天池上面,感覺自己要被風吹下去了,那個時候確實挺害怕的。還有,最近幾年老有“青椒”工作壓力太大猝死的新聞,每年體檢,我會單獨再查跟心血管或者心臟有關的東西,還有買保險,如果死了的話,家人還能有一筆錢。
當然,我會想如果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快死了,要怎麼去撫慰我身邊的人?我可能會留下錄音錄影,寫一些東西,留下一點點痕跡。
我們的社會,一個人的死亡,家屬肯定會有處理事務的階段,如果我們在這些必經的環節裡,安插了這些資訊,讓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就是我們做心理干預時講到的accessible——就是說這東西是不是可及的?所以,最終做這些事情的第一步,就是我們要去“輻射”。
比如在社群的工作室,或者居民活動室裡放一些哀傷治療的自助手冊。現在透過我的個人關係,基本能放的地方都放了:深圳市殯葬服務中心、金華市殯儀館,深圳市慈海醫院(一家專門提供安寧療護的醫院),香港大學深圳醫院腫瘤科,一般病人去世了,家屬去辦理退院手續,他們會給一個資料包,就把自助手冊放到資料包裡面。

圖源東方IC

最近,我家人在辦深圳戶口,別人就給了一個檔案袋,上面寫著“歡迎成為深圳人”。我想說,那麼銷戶的時候是不是也應該給一些資料,這裡面會有一些哀傷的輔助、或者說自助資訊。
社群也可以提供類似的東西,甚至可以更加深入一點。如果社群有讀書,那跟哀傷有關的書就可以陳列在那裡。如果真的需要心理幫助,那麼社會上的機構、大學裡的特定專業方向也好,在專業人士的帶領下,大家可以找到一個相互安慰和支援的社群。
我從前在香港上學,那邊的社工機構已經比較完善了,比如說有癌症去世、自殺去世,或者說喪偶、喪子,這種(更準確的)分組會讓他們能更加相互理解。不然一個已經走過來的喪偶的人,去安慰一個喪子的人,但喪子的人處在極度痛苦或者比較偏執的狀態的話,他可能就會說你那個算什麼,我失去的是小孩,你還可以再找——這種話很傷人,但他們就是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失去的那個人不可替代。
如果經過了上面的資料閱讀和社群互助,還覺得自己需要幫助,那麼就可以去找一對一的哀傷諮詢師。如果這個人的心結是來源於喪親而留下的一些遺憾,不管過了多少年,只要去談論它是可以開啟的;但有一些情況確實不是單純靠心理諮詢去幫助的,比如那些失獨的父母,他們更多的是憤怒,需要賠償、養老,而這些已經不是在說他跟逝者之間的關係了。
香港的醫院還有自己的醫務社工和心理諮詢師,生死登記總處也有相應的資料。有人因為車禍而死,有人因為自殺,這些最終都要走到公安部門,那邊也會有資料提供給家屬。或許在那邊,民間的一個人說這種事,還是會被“呸呸呸”,但至少官方的態度是OK的,這是一個需要幫助的群體,我把資料放在這裡,也能去把控資料裡提到的機構的質量,這是官方能做的很重要的事情。
喪親之後,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遺憾,很多事情沒有做到。只有當他們真正意識到這個遺憾來源於什麼,他們才會選擇活在當下,更珍惜自己的家庭關係。雖然中小學也有人在做這種生死教育,但特別急功近利,一堂課的時間就希望小孩珍愛生命,但其實就是喊口號,我覺得形式大於內容。
我在大學開了一個臨終關懷和哀傷諮詢的課,我們用9周、18個學時去討論死亡的方式、臨終的護理,直到最後做臨終決策,你知道這個決策它帶來的後果,這樣學生們才會有非常直觀的感受,反過來促進行動。
所以,只有當你願意去面對死亡給你帶來的壞處,反過來讓你更加珍惜現在的東西,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被空虛或者沒有意義感裹挾,這樣的話,其實整個社會就是“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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