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關於春節的故事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許多人早已回到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在匆忙之中,2025年也過去十分之一。
復工之後,我們和幾個朋友聊了聊他們今年是如何過春節的,“你過年回家了嘛? 和父母一起嗎,還是獨自一個人?過年應該要怎麼過才開心?
我們帶著這些問題,想用這篇文章和大家一起為這個春節畫上句號。
o1.
“北方以南,南方以北”
壽司  31歲 安徽人 (在成都)
“路邊放炮後的痕跡、淮河邊的老街上兩個已經停掉了的鐘、和街邊貼著的中介廣告上的房租和房價。”

2009年的夏天我離開了家鄉安徽淮南,如今已經過去15年。兩年前,我開始拍家鄉。今年春節,我又拍了一些照片。
這些年,我生活的城市變了好幾個,我的父母也在多年前離開了淮南去深圳工作,而過年時我們選擇回淮南的原因,是因為93歲的姥姥。只要她還在,我們每年都會回去。
“2022年,帶姥姥(右)回了25年前曾經居住的地方,剛好遇到了很多以前認識的老人們出來遛彎曬太陽。老人們都很激動,她們20多年沒見,有的老人一直哭,還有一位老人激動到回家吃了救心丸……她們握著手聊著天,我好像看到「時間」變成了一件具體的事物,刻在老人們的皮膚上、記憶裡。”
今年過年我在家住了五天。五天的時間很短,每天下午我會在固定的時間出去拍照,家裡人則聚在一起打麻將聊天。
淮南對於我來說是複雜的存在。我在決定開始拍攝故鄉之前,也沒有主動去了解過這裡。之前每次回家我都是住在姥姥家,大多數時間在家裡。拍照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這裡完全不瞭解。
從小,我知道淮河經過這座城市,但我一直以為淮河離我住的地方特別遠。長大後我看地圖才發現,淮河離我們家也就五、六公里,開車20分鐘就到河邊了。
之前拍照時,我不太能觀察到細節和日常,但如今我會留意到路邊放炮後的痕跡、淮河邊的老街上兩個已經停掉了的鐘、和街邊貼著的中介廣告上的房租和房價。
其實我每次回去都會有種矛盾的感覺,因為很多老房子確實已經不適合居住了,但我又希望故鄉的老街區和街道可以被儲存得久一點。
開始拍攝故鄉之後,我對自己和父母的關係也有了新的認知。以前我從來不會懷疑父母對自己的愛,但長大後我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很多打壓式的教育,開始懷疑自己。
我過去拍的淮南會更明亮,是沒有悲傷或寂寞的。如今我拍的是更“安靜”也有點“憂鬱”的淮南。雖然我每年都回去,但回去的次數其實是在越來越少。感覺有些地方回去了,但又沒回去,有一種回不去的感覺。

即便如此,我還是選擇用行動和溝通去儘可能地和父母達成和解。通常情況下我是一個擰巴的人,很多時候我會讓自己不舒服。但是沒關係,大家還是一家人。過年之前我和媽媽在微信上小吵了一架。回家之後,因為見面時間也不是很長,我走時也有點捨不得離開。
o2.
“在故鄉節日慶典上的年輕人”
鄒璧宇  39歲 桂林人 (在成都)
“小鎮青年去到沿海打工,通常一去接近一年,過年的時候回家鄉,被故鄉、親友與傳統滋養,等過完正月十五,最遲十七之後,他們又要去到外地打工。”
趁著春節假期,我去到廣西與貴州交界處的融水縣群山中的融水苗族自治縣,走訪一下苗族的節日慶典“坡會”,在那些村落中看到很多年輕人沉浸在傳統的儀式中。回到村落後,他們不再是“外來務工人員”,他們可能是芒篙的扮演者,戴上木質面具,假扮鬼神,為村民賜福;他們或是蘆笙隊裡的新生力量,與長輩們吹奏蘆笙模擬著風聲、水聲,喚醒萬物迎接新春。這些年輕人專注又投入,眼裡有著光。

坡會通常持續到農曆正月十七,不同村落輪流辦,除了儀式外還有集市,有不同村落的聯誼聚會,所以對村民來說十七之後才算過完年,之後,他們通常去珠三角打工,更遠去到長三角地區,一走就是差不多一整年。
如果問“故鄉給予什麼能量”,他們未必能答得上這樣拗口的問題,但是我問他們明年春節還是回村,他們都會給予一個肯定的回答。
o3.
“爸媽還沒到北京,網購的香腸、臘肉都陸續寄到家門口了
詩雪  29歲 貴州人 (在北京)
“今年過年,我第一次沒有回家,把爸媽叫來了北京。媽媽再也不用像在家時那樣,準備七盤八碗的食物,我們一起四處溜達和感受,哪怕是被北方的冷凍到,也是和以往不一樣的新年。我其實是想解放他們。”
我的家鄉在貴州清鎮,這裡有因為三線建設而發展起來的九化廠(三線建設指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初,中國在中西部地區進行的一場以國防建設為中心、兼顧經濟發展的大規模工業遷移和基礎設施建設。)爸媽退休前都在九化工作,爸爸是焦炭制樣室制樣工,媽媽在電石分析室做分析工(化驗員)
九化現在的樣子
18歲之後,我離開了清鎮。媽媽也在退休後回到了老家貴州安順。往年過年時,我們會在安順過年。
北京是我生活了7年的城市,今年我想到讓父母來北京過年。一方面,我去年在家待了3個月。另一方面,每年在家過年我都能感受到媽媽的疲憊,因為她要和兄弟姐妹們一起準備許多過年的食物,在這種熱鬧的氛圍下,媽媽也會被動地或者是主動地參與到籌備當中。
我在想「年味是什麼?過年應該要怎麼過才開心?」我給媽媽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來北京過年?我能感受到她對這個提議挺開心的,於是她和爸爸一起來了北京。
爸媽還沒到北京,他們給我網購的香腸、臘肉都陸續寄到家門口了。
爸媽在我北京的家中做吃的
媽媽帶了兩個行李箱裡面全是吃的,有從貴州買來的新鮮雞肉。她連蔥也從貴州帶來了。我平時不怎麼做飯,他們來了之後幫我把廚房置辦了起來,幫我買了蒸鍋,還給我從貴州帶來了好多調料:幹辣椒、花椒麵、胡椒等。
這是爸媽第二次來北京看我,上一次還是2018年我考上研究生的時候。在我印象裡那還是不久前的事情,但其實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上一次來,我帶他們乘坐公共交通出去玩。這一次我租了車,希望讓他們更舒服一點。在路上聊天時,媽媽自己也意識到這一次的體力沒有上一次好了。當父母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開始感受到非常具體的時間,對於我和他們都是,我們不像7年前那麼年輕了。
父母在北京的8天時間裡,我帶他們去了爸爸想要再去的天安門、去了恭王府、鼓樓、地壇廟會。我們還開車去天津看海。媽媽說她上一次看海是30多年前了。
這次和父母在北京過年,我也感受到了年輕人對長輩的善意。走在天安門廣場上,我發現周圍好多都是年輕人帶著長輩的家庭組合。在機場我送爸媽離開時,我往裡面張望,工作人員和我說不要站在黃線以內,我跟她說我在送爸媽,她就沒有阻攔。我要離開時,安檢員走過來對我微笑。我跟她打招呼說我要走了。這種「不用去掩蓋對父母的關心」的感覺很好。
(故事的另一面)
曉華 (詩雪的媽媽) 56歲 貴州安順人
"女兒開心,我就開心"
一開始我們有些不想去北京過年。年輕人在外邊打拼不容易,我和她爸爸都退休了,時間又充裕,乾脆我們去北京過年也方便孩子,免得她跑來跑去。
我以為過年時北京人很少,去了一看還挺熱鬧的,原來很多人也留在北京過年。
我還挺喜歡在北京過年的,往年在家過年,我都是在家裡做吃的,從年三十的兩三天前就要開始準備,挺累的。
我想北京買東西不方便,就帶來好多吃的給女兒。那邊(北京)買啥好像都貴,像是豌豆尖在貴州才賣5塊錢一斤,女兒帶我們去看北京的豌豆尖賣15塊錢甚至50塊錢一斤。那邊的蔬菜和肉也沒有這邊的新鮮。我們帶去的雞肉,也是貴州當地產的土雞。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我用帶來的辣椒和雞肉做好了辣子雞,幫她裝罐放在冰箱裡,這樣隨時熱熱就能吃。

和女兒在天津看海

這次女兒還帶我們去了天津看海,我上一次去看海是30多年前,當時我在廠裡上班,單位組織職工療養去了浙江寧波。我感覺南方的海和天津的海感覺不一樣。下一次,我想去海南看看海。
我看了女兒在北京的家,覺得還挺不錯的。以後只要有機會,我們還會想來找女兒過年。這次去北京過年挺開心的,主要是女兒開心,我和他爸爸就開心。
o4.
“養老院,離春節最遠的地方”
 佳辰  36歲 湖南人(在南京)
“養老院的小院外,時不時有車過來,
一家人下車匆匆跟老人拜完年,又匆匆離去。”
今年春節,我去養老院陪外婆待了兩天。
外婆88歲了,她去年12月住進了湖南衡陽的養老院,這個春節也是在那裡度過的。
年三十那天外婆沒有被家人接回家,大舅過來陪她吃了個飯。我知道之後還是挺吃驚的。初二那天我從外地趕到了衡陽去看她。
我是被外婆帶大的,有隔代親的情感,我每年回去看她也是出於自發地不希望留下遺憾而去做的。
在養老院,我看到很多老人都是在那裡坐著。早上,養老院會組織大家進行一些集體活動。到了午飯後,老人們基本上就沒什麼事情做了,他們偶爾會聊聊天。在這邊的生活就是兩個字:枯燥。
在我和外婆相處的兩天裡,她基本上會重複地問我一些問題,很多事情她也不太記得了。我問她是想在家請保姆照顧還是住在養老院?她說還是想回去,但也不想請保姆。這是家人們比較糾結的地方。外婆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回家的話必須要請保姆照顧。然而外婆是個一生節儉的人,她會因為顧慮花錢而不願意請保姆。
過年時,養老院還要額外收七八百塊錢。
外婆住的養老院裡,一個護工要照顧六個老人。我問護工能不能給老人剪指甲?很多養老院宣傳時肯定說會剪,但我去問的時候被答覆說今天不剪或者剪不了。我也去問了其他老人,他們說不剪的,如果要剪都是自己剪,護工甚至都沒有指甲剪。有的老人自己備指甲剪,說如果你需要可以借給我們,從這裡可以側面看出養老院的真實情況。
我們家作為眾多中國式家庭之一,很多事情都沒有正確答案,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

在養老院,外婆最常用的藥是速效救心丸
家庭也給我帶來了很多羈絆,我希望用拍攝的方式留下些什麼。如今我的女兒4歲,由我和太太全職在帶。雖然很多時候我想回去看望外婆,但又要忙著生計照顧自己的小家。
臨行前,外婆把我送到門口。她對我說了句:“你放心,我會死的。不要掛念我。”
o5.
“在養病中度過春節”
金子  38歲 山東人(在北京)
“自從生病之後,更覺人之渺小,更覺每一個神明都值得敬畏。”
我在養病中度過了今年的春節。
去年11月,我在醫院做頸部CT檢查結果顯示懷疑惡性腫瘤。12月30日,我接受了手術,在麻木、僵硬和疼痛中跨過2024年。
艱難的兩個月過去了。在家養病等過年時,我跟妻子和姐姐商量了春節的安排,妻子還是回太原陪90多歲的姥姥待幾天,北京的春節由姐姐帶山東的爸媽來陪我過,並開始候補車票。
臘月二十三那天,妻子候補到了車票,臘月二十七回太原。
那天在北方的年俗中是祭拜灶王爺的日子。晚上吃完飯,妻子進廚房洗碗收拾,我在沙發上打遊戲。過了一會兒妻子從廚房出來,神秘兮兮的拉著我來到廚房門前,說,請吧,請開啟門。此時我尚不知發生了什麼。
開啟門,收拾得整潔一新的灶臺上赫然放著三個盤子:有橘子,香蕉,蘋果,還有糖果。妻子在旁邊不無自豪的說,這下灶王爺也能跟玉帝說說咱的好了。我點點頭,呆看了幾秒,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一是自從生病之後,更覺人之渺小,更覺每一個神明都值得敬畏,想必妻子也有同樣的感受吧。二來,因著沒覺得灶王爺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妻子此舉反倒讓我有了我們在重塑一個自己的家的感覺,我彷彿看到燃氣灶後面有個慈眉善目,穿紅著綠的年畫胖老頭正心滿意足的飛昇,準備飛昇到玉帝那說些這家人的好話,說說這家的男子如何勇敢的面對了身體的傷病,說說這家的妻子如何悉心照料,不辭辛勞。
臘月二十六,爸媽和姐姐外甥們晚上7:40到家,妻子雖然胃痛,我們還是一起做好一桌子菜迎接他們。老雙親看了看我的手術傷口,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們來了,這就好了。那意思彷彿是孩子的病,只要看到父母,就都得乖乖好。
老韓(爸)耳朵又背了一些,還是終日沉迷手機,刷短影片,熱衷吐槽我家的一切事物,從鍋碗瓢盆到花草樹木,名言是我看這北京啊,除了天安門廣場比較寬敞,別的地方都不如山東。老聶(媽)頭髮又白了些,剪得很短,臉上氣色比前段時間影片中看到好了不少。想必姐又在媽身體上費了些功夫。
過年時和家人做的橘子燈
這次他們除了帶來了山東過年必備的蘿蔔丸子、酥肉、炸帶魚、年糕、我愛吃的小蠶蛹和各種熬粥喝的糧食和麵條、煎餅之外,還有很多關於老家親戚和鄰居的訊息。
“養病留念、拔完這根管兒好好吃飯”
除夕夜那天,我發燒了,晚上十點左右體溫升高,傷口沉重。看了幾個節目之後,我跟父母拜別,回到臥室,吃退燒藥躺下了,中間到客廳倒水,一回頭看到電視裡一群黑機器人穿著大紅襖在轉手絹,頓感魔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燒迷糊了。新年在身體的焦灼中度過。
o6.
“好久沒有見爹媽了”
多啦  28歲 浙江人(在美國)
“我希望中美關係能緩和一點,能讓我回去。”
我已經4年沒有回國了,這期間也沒有見過爸媽。今年過年我照常在這邊過,已經習慣了。
背後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機票貴路途遠,另一方面是因為簽證成為了如今很多留美學生會遇到的問題。
我的專業是計算機,屬於STEM領域(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的“敏感專業”。讀研究生時很多人和我一樣,辦簽證時幾乎都會被check,本來應該是5年的簽證變成了1年,也就是說在讀研的2年裡最好不要出美國,出去之後就又要重新辦簽證。
即使我現在讀博了,這也是我不敢離開美國的原因。我的護照甚至都過期了,但也沒去換新的,因為仔細想想,我並沒有需要護照的出境場景(苦笑)
我是從本科開始出國的,算下來也有10年沒有在國內過年了。和許多留學生一樣,今年過年也是一邊上學一邊過的。
自從留學之後,我會很準時地看春節聯歡晚會,這是唯一一點我們可以抓到的年味。因為時差的原因,想看春晚直播的話要早上七點鐘起床。看完之後再去做一天的事情。本科的時候更慘,可能看一會春晚就得出門考試了,現在已經算不錯了。晚上的時候我跟朋友們一起吃飯,一人出一道菜在家裡聚餐。
🫶
今天是元宵節,記得給你惦念的人發句問候吧
“二月的海邊,不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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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口述:來自受訪人

(金子故事的文字來自其個人公眾號@正經說;

鄒璧宇故事的文字來自本人)

  採訪/編輯:yidan
運營:小石  監製:Al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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