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正義,地下代孕網路的吹哨人

手機錄影功能開啟,放進衣服上胸口袋,攝像頭露在外面。上官正義大步走進醫院病房,看見一個大肚子的女人。他沒有自我介紹,開口就問,“錢拿到沒有?”
對方把他認成了代孕中介,立即朝他抱怨起流程問題。上官正義表示可以幫忙處理,讓對方配合拿出身份證,還拍了照片。半途,真中介進了門,幾人大眼瞪小眼。上官正義隨即亮明身份,“我是上官正義!”中介撒腿就跑。
上官正義當場呼叫工作人員報警,後聯絡當地衛健委,最終成功舉報了這家涉及非法代孕的醫院。2024年,上官正義上了100多次微博熱搜,針對代孕、販賣出生證等非法行為舉報了45家涉事醫院。
這是43歲的上官正義從事志願打拐工作的第18年。18年來,他見證了人口買賣的產業流變。早年間缺乏監控,人販子可以對孩子直接實施盜搶,2023年,採取盜搶手段拐賣兒童的現案已經實現0發案。他關注的重點,也在近年從拐賣逐漸轉移到販嬰、代孕、出生證買賣,也接觸到一些極端案例:未成年人賣卵、智障人士被利用做代孕母親等。
打拐多年,他發現有一大群“人販子”其實就是孩子的親生父母:有父親沉迷網遊輸光了錢,家暴以至妻子離家出走,不會帶娃,索性把孩子賣了換點錢來用;有的母親出軌,孩子就成了父親報復的工具,“是她太絕情了!”他也見到一些無助的母親,沒結婚,孩子父親跑了,非婚生子是奇恥大辱,“讓家人知道肯定把我趕出家門”;被黑中介盯上,“你沒收入,怎麼養活娃娃?你以後還要嫁人,男方怎麼看你?”孩子賣了,母親又每晚做噩夢,夢到孩子哭著喊媽媽,又花三倍多的贖金去把孩子贖回來。
被拐賣的除了孩子還有婦女。2013年,他去廣西橫縣解救一個盲女,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裡猛地一陣揪痛:一個瘦小的身影很茫然地蹲在昏暗失修的破房子裡,屋頂漏下幾束光,照出她蓬亂的頭髮和髒兮兮的臉,衣服也是髒的。17歲的盲女自己看著就是個孩子,一個孩子扯著兩個更小的孩子,都是被強暴後生下的。大一點的站著,和蹲著的她一般高,小的被她摟在懷裡,沒穿褲子。
蹲著的盲女傳遞出的無望感,讓他想到少年時的自己。那年他12歲,小學同學們都去上初中了,他留在家幹農活,80塊的學費對這個家是鉅款。他說想繼續上學,媽媽抄起手裡的玉米棒就往他身上掄,他沒躲開。
那天他也是這樣蹲著,在屋簷下,蜷成一個子宮裡的姿勢,痛哭起來,從午後哭到太陽西斜,螞蟻爬了滿身。那時候他真覺得人生好無力,好絕望,簡直想死,“不讀書,意味著要和祖輩一樣,務農種地為生,永遠忍受飢寒困苦了”,那時候多希望有人能來幫幫他。
1982年,他出生於四川南充,秦嶺和大巴山之間的一個小村莊,是家裡第二個孩子,在當年屬於超生。他的出生給家裡帶來了災難性的懲罰,父親開的代銷店沒了,母親仍舊做裁縫,被判了500元罰款,從此每年農忙後都有人來家裡討債。一個人的土地份額被罰沒,家裡四個人的口糧只能從兩人的土地裡刨出。剛唸完初一,家裡交不起學費,他把讀書的機會留給了成績更好的姐姐。13歲的上官正義獨自離家,跟鄰居去瀋陽的磚廠打工。
夏天,他搬磚磨爛的手掌流了膿,蒼蠅聞著味兒聚來手上舔。白天牙關一咬,幹起活來也顧不上痛,到了晚上,兩隻手就鑽心地疼。他躲在被子裡偷偷哭。也不單純是疼哭的,想家,想媽媽,想著要是在家,媽媽看到他的手肯定心疼死了,會拿酒來幫他消毒,再塗上牙膏,好好包紮起來。可是在外地,他只能等著明早再一次把傷口磨破。想著想著就悲從中來,哭得更痛了。
在瀋陽磚廠的一年工期結束後,14歲的上官正義回到四川老家。一天,他去鎮上給讀中專的姐姐送完生活費後,碰上少林寺在街頭表演。
他又震驚又激動。上官正義自小就崇拜英雄式的人物。小時候在農村家中,他的偶像是教科書裡勇鬥歹徒的徐洪剛,這位軍人赤手空拳,被歹徒捅得身中14刀,腸子從肚子裡流出來,仍成功將被挾持的婦女解救。
少林寺更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存在。上官正義記得看武俠劇時,小夥伴們最愛給角色分好壞,但只要少林寺一齣現,不用想,就是“好人”。沒有錢繼續上學,打工又太年幼,14歲的上官正義當即想到,去少林寺也是一條出路。
來不及想太多。趁表演間隙,他偷偷爬上少林寺的炊事車,躲在鍋碗瓢盆裡。那天,上官正義跟著車一路翻山越嶺,從四川老家到了河南少林。俗家弟子加入少林寺,要交學費生活費,14歲的上官正義交不起。師父發現後要趕他回去,他死皮賴臉留下來,一下課就去掃院子、提水,一個月後才告知父母。他半天習文,半天習武,在少林寺一待六年。
因為貧窮脫離學校和家庭的軌道後,他幸運地被習武之路承託。他始終記著少林寺師父的教導,“在社會上哪怕被別人欺負,你們要做的也只是笑笑。你打我一下我受得了,我打你一下你受不了怎麼辦?這是一種基本的武德修養。”
20歲離開少林寺後,上官正義延續這條道路,參了軍,兩年後退伍去中山當保安。
那段時間,上官正義發現自己喜歡“行俠仗義”的感覺。2003年,他在當保安時第一次制止搶劫。半夜的廣州街頭,女人拎著包提著高跟鞋在前面跑,“搶劫!搶劫!”四個紅髮混混拿著砍刀在後面追,“讓開!讓開!”上官正義和兩個保安隊的同事都是退伍軍人,衝上去就把人摁倒了。幾天後,派出所來了電話,要給他們發“見義勇為獎金”,每人500元。
500元的意外之喜讓上官正義來了精神頭。他自發和同事跑去公園“守株待兔”,七八天後,真的又遇上搶劫。這次沒有獎金,但第二天,他和同事登上了當地報紙。搶劫犯身上帶著針管,《保安深夜抓獲吸毒搶劫犯》的新聞一下子在周圍傳開,出門時連前臺服務員都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你們好厲害啊!”
周圍的保安也一下子燃起抓小偷的熱情。他們下班後也不去網咖了,跟上官正義一起去公園反扒。聚集的人多起來,就成立起一個義務反扒隊,上官正義是隊長。派出所還給他們配備了對講機和“指導員”。帶著對講機的上官隊長走在路上覺得自己“好神氣”,“像電影裡的便衣”。
很快,對於行俠仗義與臥底調查,上官正義發現自己不僅喜歡,還很擅長,似乎有一些天然的直覺。2004年,他本來陪一個戰友去解救誤入傳銷組織的妹妹,後來乾脆將計就計,假裝加入組織,最終配合警方搗毀了一個傳銷窩點,抓了兩千多人,涉及多個省份。
在傳銷組織中他接連升官。從窗戶看到治保會的車,他故意大喊“治保會來啦!”團隊趕緊轉移。這一吼讓他升了主任,兩吼就成了副經理。他又去給頭目提管理建議,“團隊高層晚上要巡邏,及時掌握隊員動態”,頭目深以為然,升他做了西區經理。一天警察來查樓,他趕緊通知大家躲避,此舉讓他終獲信任,被升為華南區副總。最重要的,是知道了錢的去處:原來最高領導是平時負責買菜掃地的大叔。時機終於成熟,他這才選擇報警。
少年的經歷讓上官正義對兒童的苦難更為敏感。2007年7月,廣州的盛夏,他看見四五歲的孩子曬得黝黑,光著腳在廣場上賣花。一男一女走過來,孩子衝上去抱住男人大腿,求他買花,男人一腳把他踢出兩米遠。上官正義心裡一驚。沒等他反應過來,孩子自己爬了起來,沒哭沒喊,馬上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上官正義持續觀察著他們。一會兒,孩子全身汗溼透了,把錢跑去交給陰涼地坐著的一對中年男女。女人神色嚴厲,孩子稍作休息便被大聲斥責,“起來!去賣花!”
當時25歲,剛找到自己喜歡且擅長道路的上官正義,決心解救這些無望的孩子。他在論壇說明來意,招募一位假“女友”,一同去廣場買花,跟孩子聊天。後來,他決定找到孩子們的住處,併為此準備了三套衣服:買花時一套,上車時一套,下車步行跟蹤時一套。他一路跟孩子到樓下,看哪個房間的燈亮,以此來鎖定位置。賣花兒童最終被警方送回了家。
上官正義心疼他們,後來,他才知道,他們都是被父母出租出來賣花的,他又感到無望,“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2007年底,將視角聚焦在孩子後,上官正義正式開始打拐,線索大多來自網路。他潛伏在很多專門買賣孩子的QQ群,以不同身份和對方接觸,套取資訊,見面掌握證據後再報警。
多執行緒與嫌疑人周旋耗費腦力體力。兩年後,他的身體變得很差,常常失眠,神經衰弱,晚上睡覺要保持絕對安靜,排氣扇必須關掉。他辭掉廣州跆拳道教練的工作,打算休息幾個月。
工作是停下來了,但手機上被拐父母的求助訊息還在不斷湧入,無法忽視,“我不知道還好,我知道了,不去做,感覺就像在作惡。”他沒休息成,反而從此變成一個專職的打拐志願者。
2008年,他開了自己的部落格,“上官正義”的筆名就是這個時候取的,後來成了他多年行動的旗幟。以前,他行走江湖的名號是“仔仔”,他的QQ暱稱。
為了正義,上官正義的積蓄越來越少。到2010年,他在打拐上花的錢已經超過30萬元。做跆拳道教練時,他每天跑好幾個場館,一月能掙兩三萬。那時候他很喜歡看存摺,喜歡看著數字慢慢增加,在心裡計算,“一個月存1萬,一年就是12萬,兩年就是24萬。”那時他的夢想是在村裡蓋一棟最漂亮的小洋樓,晚上筋疲力盡回到家,幻想給小樓鋪什麼瓷磚,屋子前後種些什麼樹,再累也值了。這個夢想比之年少時已經大大進步,小時候他最大的夢想是當個屠夫,“除了這個,幹什麼能有那麼多肉吃啊。”那時他只能吃醃大頭菜,沒有油,很鹹,吃得刮腸子,一吃完飯,心就發慌。
打拐後,小洋樓從夢想成了幻想,他也不愛看存摺了,每次出差去見人販子,要扮富人,要“打飛的”,要招待人販子吃大餐住酒店,錢流水一樣地花出去,根本不敢計算支出。很長一段時間,他靠在網上教小朋友寫字掙錢,有時入不敷出,要靠妻子的幫助才能繼續打拐事業。
後來他開始直播帶貨,有人說他“打著正義的旗號帶貨掙錢”,他有點不好意思,又覺得說得沒錯,“我不打著正義的旗號,難道打著邪惡的旗號嗎?”有人質疑他的動機,“啥人會在名字裡叫自己正義呢?……我覺得一個人那麼高調但沒有經濟回報非常不合常理。”也有人認為他打擊代孕是古怪的做法,“代孕雖然非法,但大多你情我願對社會沒有損害。”
線上的質疑聲外,他也遭遇著實際的威脅。2024年3月底,上官正義的公安戶籍資訊遭到洩露,在網路大範圍擴散。他常收到私信威脅,甚至收到過裝著子彈殼的快遞,“你無論躲在哪裡,你看我能不能找到你。”2025春節期間,上官正義的家人收到一個泰國號碼的簡訊威脅,讓“上官正義與家人及兩個娃注意安全,耐心等待回報”。
多年來,關於要不要繼續志願工作,他跟家人有過爭執。家人擔心他的安全,又有點怨他,作為一個男人,應該撐起家中的經濟,“你辛苦掙來的錢,就算不拿來家裡,留著自己用也好啊”,怎麼天天干一些與自己無關的事,居然還要妻子補貼?但家人們拗不過他,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後來還會主動發些尋子影片過來問他,“孩子如何了,你有沒有去幫忙找?”
上官正義想做一個大俠,拯救全天下沒有家的孩子,但對自己的孩子,他又有很多虧欠。以前他常常出差。孩子一看到他出去,就眨巴著眼睛叫他,“爸爸你又去哪裡?我也要跟你一起去。”現在,他學會把案子綜合在一起,集中在幾天出去,留出更多時間陪伴孩子。
2025年春節前,上官正義照例從南寧去往河池大化縣的山區,開六個半小時的車去給孩子們送衣服。他也曾在飢寒交迫中度過一整個童年,像期待神蹟般期待援助。
30年前,13歲的他第一次離鄉,也走在這樣崎嶇的山路上。他沒坐過汽車,村裡也沒通上電,他舉著火把從家裡步行出發。冬天的凌晨好冷,山路被火把照得半明半暗,有鳥鳴聲聲,露水滴滴答。他又興奮又惶恐,“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死在外面?”
30年後,他不但沒死,還走到了很遠的地方,成了一個有力量的大人。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挺酷的。
– END-

撰文|賀偉彧
編輯|羅方丹

往期回顧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