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聲音創作:規則與直覺
YIQIYINGCHUANG
您如何定義電影裡聲音的“真實性”?又是怎樣把握電影聲音創作中“實”與“虛”的分寸感?
陶經:比如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有一場戲是佟大為飾演的角色從對面彩紙店暴露了自己開槍了,子彈擊中撲在淑娟身上的日本兵,救下了淑娟。拍攝這場戲時,子彈穿透彩色玻璃窗的鏡頭,採用了120格高速攝影技術。在子彈擊中玻璃、爆開、玻璃破碎落地的聲音處理上,有真實子彈擊中玻璃的聲音同時,我也在聲音尾部加了好聽的鈴聲,以及玻璃碎片散落時的晶瑩質感的聲響。這是淑娟那一刻主觀感受到的音色–她得救了,“她說”是她這一輩子聽到的最美的聲音。是她事後敘述時不斷能完善其心情的表達,這是電影創作者創作電影時要思考的,電影作品所要表達的。

電影《金陵十三釵》劇照。
在子彈擊碎玻璃的高速拍攝鏡頭裡,融入不同的聲音設計元素,原本真實的玻璃碎裂那一下的聲音,就多了一種虛幻的美感,畫面和聲音在敘事中的藝術感染,恰作用在人物的心情的塑造,它是“值錢”的。
這種“在保留真實聲音細節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的聲音創作思考關鍵是什麼?運用了怎樣的創作原則?
陶經:一個關鍵思考是,觀眾觀影時的感受和影片中人物切身感受是什麼。對於書娟而言,那個聲音或許會一輩子刻在她記憶裡,且隨著時間推移,這段回憶還會在她腦海裡不斷演變。就像我們講述一個印象深刻的、有情感濃度的事件時,哪怕重複講一百遍,每次回憶可能會有不同的主觀想象加工,感受也有所不同。
當時張藝謀導演跟我說,他希望把“槍響”與“玻璃破碎落地”,做成直到淑娟晚年回憶自己一生時,認為是全世界最美妙的聲音。帶著導演給出的這個創作方向,我思考後決定在聲音設計里加入鈴聲,還選用了厚的高碳玻璃片來模擬玻璃破碎的離散效果,讓玻璃碎片散落的聲音更具層次和晶瑩美好。
到後期混音階段,我和澳洲的混錄師溝通,提出用一種特殊的混響器來處理這段聲音。因為故事發生在教堂場景裡,所以這些聲音處理手段都是發現和建立在真實基礎之上的,這樣觀眾才不會有違和感或能體驗到。一定不能為了營造氛圍效果,捨棄子彈穿透玻璃瞬間那幾分之幾秒裡,玻璃扭曲、崩裂的真實的聲音。真實感的聲音細節是必然要呈現的,這是電影創作的基本原則。
因此,電影裡這種帶有藝術加工的“虛幻”的聲音該如何產生?建立在怎樣的創作基礎之上?我們又該如何去構思設計一個全新的、獨特的聲音?最核心的還是思考這個聲音在作品中所起到的作用,以及它給審美主體,也就是觀眾,帶來怎樣的情緒體驗。
再比如《金陵十三釵》裡另一慢鏡頭的一槍,是女孩和一群妓女為爭用廁所激烈爭執時,被突然窗外“砰”一聲飛來的一槍擊中,瞬間頸動脈噴血的聲音……這一槍一定要是毫無預兆出現的,不能提前有任何鋪墊。讓觀眾感受到,正在互相還在為使用一個廁所爭得面紅耳赤時,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戛然而止。慢鏡頭分解的活生生的、含苞美麗的生命轉瞬即逝,是被拉長的感嘆強調,是視聽語言的表達。
您曾在紀錄片《來,拍電影》中提到過電影《英雄》的創作理念——“將生命的元素融入冷兵器中”。您指的“生命的元素”是什麼?錄音師要怎麼在聲音創作中用好它們?當時是如何想到用鯨魚的叫聲,去表達秦兵萬箭齊發的聲音的?
陶經:給電影“注入生命元素”是我當時的創作想法。創作《英雄》那會兒,我心裡其實憋著一股勁兒,想著一定要在商業電影裡頭加點特別的東西。這和張藝謀導演當時的想法也極其一致。我們都非常清楚,我們的老師,不管是謝飛導演、鄭洞天導演,還是更老一輩的張客導演等,他們一直都在強調:電影創作中,創造力和“新”的東西是最重要的。國外人常說“what’s new in your film(你的電影裡有什麼新東西)” 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我小時候聽劉蘭芳大師的評書長大,評書裡對冷兵器的描述特別多,比如“蒼啷啷”一聲,一把劍就趁著悠勁飛將出去了;一扭身,刀尖隨著眼神便挑落了他的扳指……你會感覺那些冷兵器的動作和人物的眼神、心理活動是緊密相連的,是有神韻的。受此啟發,在創作涉及幾萬支箭發射的場景時,我就覺得,只有群箭在空中飛行的物理聲音是不滿足的。因為這個場景背後承載著侵犯、掠奪、殘暴等重要情感因素。
幾萬支箭發射出去,前一兩秒觀眾可能只感受到那種宏大浩瀚的氣勢,但當箭逐漸逼近,我想讓觀眾體驗到那些施暴者的猙獰面目,感受到那種強烈的人為壓迫感。所以,我覺得必須嘗試加入一些帶有活物特質的音色元素。
電影《英雄》中萬箭齊發場景。
有人可能會說,觀眾哪會關注聲音裡有沒有生物音色,這想法太天真了。在我看來,電影是一個整體,聲、光、色、演員表演以及敘事節奏和情緒,是全方位地撲面而來,給觀眾帶來沉浸式體驗的。而各個部門,包括聲音設計部門,都要在這個整體框架下,做出一些有整體性的、多維度的新東西,哪怕是一道常見的菜,可能融合了一點點不同的清苦味道,成了一家飯館的一道招牌菜。
咱們常說“先聲奪人”,在聲音設計上,我想做出一些“新的東西”。開始考慮過用大象的聲音。因為大象的聲音,不管音調高低,哪怕是很輕的一聲,也能讓人感覺體量很大。但後來經過幾次變調處理,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故意,繼續不斷除錯之後,最後決定用海豚叫聲的變形,很好地埋在群箭物理飛行的變化聲中,此起彼伏,有一種飛馳中的呼喊感。
由於加入了海豚的聲音,而且是多隻海豚聲音疊在一起。於是有了生物特徵的聯想,瞬間就感覺這些箭不再只是單純物理意義上的冷冰冰的道具,彷彿箭也有了生命,像一個野蠻大家族呼朋引伴——表舅、結拜兄弟、外甥,連鄰村二狗都一塊兒所向披靡地去侵犯一個地方。整個場景瞬間有了鮮活的表達。觀眾不會刻意去數有多少箭,不會去深究聲音設計原理,但當聽覺裡參入了一種不一樣的、人為主張的感受撲面而來,和單純物理音效營造出的氛圍就又有了不同。
這些對聲音的獨特思考,是否也與您能洞察到其他人留意不到的聲音細節有關?您平時都如何自己收集、思考、呼叫聲音素材?對"耳朵"是否有自己獨特的刻意訓練方法?
陶經:舉個生活裡常見的場景。比如聽到有保安做操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還有鑼鼓聲點綴,旁邊車輛也在行駛,人群嘈雜聲交織其中。這些聲音營造出的微語嬉笑下的活動,你會下意識感覺,自己所在的世界充滿生機,你的感覺是浸泡在這些聲音之中的,人物的孤獨感。透過人物細微的感受的反差,不同的聲音的呈現,有時也是塑造世界觀的創作手法。去思考每種細微的聲音怎麼實現電影的世界觀表達,這是“值錢的”。
再比如你待在屋裡,看到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會想是否去樓下咖啡店坐坐,喝杯咖啡。咖啡店工作的人,可能只是表面上正認真招呼顧客,幹活,但換個角度看,他們也在撫慰顧客的心靈。即便他們自己沒意識到,只是專注做著手頭的事,無形中也在撫慰同一空間裡的其他人。你是個做電影的人,便會想到怎麼構成這個場景的聲音和畫外空間的聲音,去塑造這種感動。
人需要這種情感上的聯結與慰藉。現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一個人在家時會開啟一個Vlog,傳來其他生活場景的聲音,哪怕音色粗糙,你依然感到這個世界還挺鮮活的,人都有情愫的表現,歡喜、痛苦、孤獨、追求……新的AI技術讓我們做創作的,能觸控到更新的視聽形式,也有了從更多維度去表達更豐富細膩情感的可能性。
我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我們研究的聲音科學與藝術領域,並不侷限於影視聲音創作一個窄的範圍。我在中國傳媒大學研究和教學領域,就是“聲音科學與藝術”。聲音科學與藝術對人的心靈有深遠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會沁入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各種具體的生活感受裡。遊戲聲音、各種生活場景的聲音,天體、科幻都是這個領域的研究範疇。

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裡熬中藥聲音錄製方法:先在中藥里加洗衣粉,再加入醋去洗衣粉泡沫。在陶經看來,這是錄音師具備的常識,但現在技術越來越多,錄音師隊伍日益壯大,“知道自己要什麼但做不出相應效果的同行有不少。”。
比如大概五年前,我的一屆研究生學生問我:“陶老師,我們畢業論文不寫影視聲音相關內容,是不是不太好?”我跟他們說:“你們隨便寫,最好不要寫影視聲音。不是說摒棄它,不贊同你們寫,而是如果你們發現了更感興趣、更有討論價值的聲音選題,那就是你的光芒,你的論文、作品的閃光點。我不強求你們必須寫某個命題,重要的是找到你們真正想研究、激發創造力的東西。”
完整版專訪內容:對話陶經:電影就是一個叫電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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