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考公,是她“逼”父親治病的籌碼|人間

當護士這些年,我悟出一個道理:人生一世,總是會病的,意外染病是天災,諱疾忌醫是人禍。
配圖 |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李輝老爺子躺在病床上,時不時發出幾聲哼哼。
看到我靠近換藥,他的頭微微偏轉,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那笑隱藏在呼吸面罩下,我看不真切。
這是李輝第二次住院了,在病床上虛弱得甚至翻不了身的他,看向我的眼神禮貌而又略帶兩分討好,正是醫院裡最聽話那類病人的模樣,可如果比較起來,我竟更喜歡他第一次住院時指著我鼻子罵的樣子。
我凝視著他虛弱的樣子,隨著他的生命之火在一呼一吸之間忽明忽暗,我腦海中不由出現了近些年裡因諱疾忌醫或者不拿疾病當回事而與親朋天人永隔的面龐。
七十多歲的張老爺子,感覺不舒服也不跟家裡人說,自己騎車到醫院檢查,猝死在急診科門口;四十歲的劉大哥,自己在家拔了一顆牙,細菌順著牙齦的傷口湧入血管,最終因全身瀰漫性血管內凝血死亡;六十歲的王老爺子,不顧自己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住院時半夜偷偷爬起來,避著醫護一邊吸氧一邊抽菸,氧氣炸了,整個臉都糊了。
我祈求上天,他已知錯,是否許他在人間再留些年。
第一次見李輝老爺子是發藥,他是科裡的新病人,有點胖,整個人圓滾滾的,我沒走到近前時,他正盯著窗外看,我探頭也看了眼,無外乎是些看膩了的樹木花草,沒什麼特別的。
我拿著藥與他確認姓名,他抬眼看了一下,便莫名其妙地衝我嚷了起來:“你這是什麼藥?為什麼要開這些藥?為什麼不檢查清楚了再開藥?這些藥是不是報銷的?外面藥店賣多少錢,醫院裡賣多少錢,是不是有回扣……”
他一通“吧啦吧啦”地當場把我問懵了,我當護士也不少年頭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咄咄逼人的患者,我壓了壓內心的煩悶和委屈,耐心跟他解釋:“叔叔您看啊,這幾個藥都是止咳化痰的,就算沒有明確診斷,對症治療也不會有錯。我們是三甲醫院,所有藥品都是國家醫保統一採購的,價格透明,完全不會有吃回扣的現象,您啊,就把心放進肚子裡。而且您這個藥本身也不貴,醫保報銷完,自己就負擔幾塊錢,比外面藥店可便宜多了。”
我見過不少不願意吃藥的病人,大部分都是擔心藥太貴,我以為解釋完只需要幾塊錢,李輝總該乖乖吃藥了,沒想到他還是不要,執意讓我拿走。

患者明確表示不要,我也不能強迫,只好拿著藥走,只是,這事還得跟李輝的主管醫生溝通下情況。
走到病房門口時,我聽到李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在跟同病房的病友說話:“嘿,這世上最賺錢的行當,除了劫道的,就是賣藥的,當大夫的,就沒幾個好東西。”
我拿著藥到醫辦室時,李輝的主管醫生文詩偉正和一個年輕女孩在閱片燈上看CT片子。
“文醫生,這是病人李輝的藥,他不吃,態度很惡劣,要不你給他退了吧?他對醫護敵意很大,你給他看病時也注意一些。”我多少帶著幾分怨念,也沒顧旁邊還有人,就把藥放在桌子上推給了文醫生。
文醫生倒也不惱,他拿起藥轉手遞給身邊的女孩:“藥還是得吃的,這都是止咳化痰的,先對症治療。”
女孩接過去,連連說好,又轉頭對我說:“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爸是脾氣不太好,他平常在社群裡就老跟大爺們一起憤世嫉俗,他那個人看誰都不順眼,說話也不好聽,不是衝著您,麻煩您多擔待了。”
原來女孩是李輝的女兒,我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
中午吃飯時,我特意找文醫生,問了李輝的情況。
不出所料,李輝是個“倔種”,在家發了七天燒,還覺得是普通的感冒,就吃了點感冒沖劑,要不是他老婆和女兒拉著他來看病,他還在家扛著呢。到了醫院,也不願意做檢查,嫌花錢,跟他好說歹說醫保統籌能直接報銷,拍CT只需要花一百多塊,才勉強同意了,又給他開了點藥先吃,結果發藥時又反悔了。
“花一點錢檢查一下不好嗎?沒事就放心了,萬一有問題,豈不是耽誤了?”我問文醫生。
“可不是嘛?硬按著他拍了個CT,結果發現肺上真有問題!”文醫生說起這事也有幾分火氣,我聽得出,她是氣李輝不聽話:“片子一出來,我就知道不對,讓他住院,他跟我說死到家裡都不住院。他老婆勸他,他就罵街,說他老婆是巴不得他快點死。”
看我都被氣笑了,文醫生也無奈地笑了下,又繼續說:“他老婆當時扔下他就回家了,說不管他了,他愛住不住,不住院也不許他回家。他女兒比較通情達理,一直好言勸他,勸了一個多小時,這才終於同意住下了。”
“他是肺炎嗎?要是實在不願意住,讓他回家吃點好的消炎藥,過幾天覆查得了。”我問文醫生。說實話,這樣不信任醫護的病人,最容易讓我們落得吃力不討好的結果。
“看著不像普通的肺炎,不那麼簡單。”
“肺癌啊?”我噎了一下。
文醫生搖了搖頭,沒回答我,只是她的神情有些猶疑和凝重,吃飯的速度都慢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唉,下午讓李輝做個氣管鏡,進一步檢查一下吧。”
“人到了醫院就成了魚肉了啊,我在這就任人宰割啊。”不出所料,李輝堅決不同意做氣管鏡,他嚷嚷得整層樓都聽得見迴響,還把聽說他聽勸住了院、專門做了點好吃的來看他的老婆,又氣跑了。
我到病房時,李輝的火氣已經消了大半,文醫生正在勸他。
文醫生舉著CT片子,對著窗戶外的光,用大白話一點一點地指著病變的地方給李輝講解:“你看正常的肺拍出來應該是這邊這種,黑色的,只要有白色就是不正常的,但你這裡有一塊是白色的,這裡也有一片白色的樹芽樣病變,這裡還有白色的暈……”
李輝真是個混不吝:“你和我說這些我看不懂,還不是你們大夫說什麼是什麼,我又不是學醫的,這黑黑白白的,我能看出什麼來?”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就走過去勸了兩句:“叔叔,這個檢查是報銷的,你自己花不了多少錢,再說,檢查出來有事,咱們儘早治療不耽誤。如果沒事兒,不也就放心了嘛。”
我說前幾句話時,李輝還聽著,說到最後,他立刻就炸了,我像是捅了馬蜂窩,他像是開了機關槍:“沒事檢查個屁呀!檢查結果要是沒事我錢不是白花了?”
李輝老婆這時正好整理好心情回來了,見他對我吵嚷,立刻加入我的陣營,指著李輝的鼻子罵:“老不死的,檢查結果如果沒事兒你不開心?難不成檢查出來長了瘤子你的錢就不白花了?”
李輝大喊:“我就知道你盼著我死呢!”
李輝老婆說他是神經病,李輝讓他老婆滾,兩個人大有一副要撕扯起來的架勢,我和文醫生趕緊把兩人拉開了。
第二天,我正在電腦前處理醫囑,一個東西被“啪”地拍到了我面前的臺子上,嚇了我一跳。
我抬頭一看,是李輝拿著粉色的押金票,要我給他辦出院。
“叔叔您這剛住了一天,怎麼就要出院?”
“我沒病,你們瞎檢查、瞎化驗,一天就花我好幾千,這個院我可不敢繼續住,多大的家都得破產哩。”
“叔叔,住院就這頭兩天最花錢,剛入院得做檢查和化驗,使用各種資料來明確診斷,確診之後,開始用藥治療護理了,就不會花很多錢了。”我一聽他又進死衚衕了,趕緊站起來給他解釋:“而且叔叔你看你這個單子,因為剛入院還沒進醫保,都是自己掏的錢所以顯得多,等入了醫保系統,醫保即時報銷,就很少了。”
李輝不聽我說,就是堅持要出院。
我看他也不是個聽勸的,就換了個思路:“叔叔你非要出院,那得先找文醫生,她同意後下了出院醫囑,我才能辦理,不然電腦系統上根本操作不了。”
我正說著,餘光就看見文醫生來了,我像是見了救星,趕緊把這個燙手山芋推了出去。
“必須得確診,你這個病沒有確診我不能讓你出院,而且你今天早上的體溫比之前升高了半度,你不能走,我不會讓你出院的。”文醫生不但拒絕了李輝出院,還把他說了一頓。
“住一天院就花了三千,我半個月工資這一天就花完了,文醫生,我受不住這麼花錢啊……”李輝對文醫生的態度明顯比對我的態度好。
“馬上費用就進醫保了,會少很多。再說你現在該考慮的不是費用的問題,是疾病的問題,治療的問題。”文醫生也勸他,我心知沒用,我剛也是這麼解釋的費用問題,他權當沒聽見。
“我沒錢,我治不了病。”李輝還是那一套說辭。
我們正爭執,李輝的老婆回來了,她站在樓道里,拎著兩大兜子飯菜,指著他鼻子數落他:“買個花盆都敢花二百多,樓下小屋裡的花盆從地上一直摞到房頂了,到你自己治病你沒錢了?你的肺沒你的花盆值錢?”
李輝惱羞成怒,搶過他老婆手裡裝飯菜的袋子:“你就別摻和了。趕緊回家去。”
他老婆說:“你要是敢出院,你就去住旅館,家你是別回了。”
“我他媽這是住院還是住監獄呀!你們想幹嘛?非法監禁呀?”李輝一邊大罵一邊揚手,一下就把袋子裡的飯菜全都灑了出來,菜湯灑到他老婆身上、地上、我們科室的牆上,到處都是。
文醫生趕緊把兩人分開,我叫了護工大姐過來打掃衛生,李輝老婆氣得直掉眼淚,給她女兒打電話,說日子沒法過了。
李輝的女兒很快就來了,對著李輝一頓狠剋:“你再不聽醫生和護士的話,我就每天在這守著你,我什麼都不幹了,也不考公了。”

李輝是一扇不願被敲開的門,我、文醫生、他老婆,於他都是要入室搶劫的匪徒,花錢治病是劈砍在門上的斧頭印。
可這扇門也有例外,女兒是哪怕插在他心裡也柔軟的刀劍,是開門嚴絲合縫的鑰匙。
李輝聽到女兒要放棄考公,立刻同意了繼續住院和做氣管鏡。
內鏡檢查室裡,文醫生起初擔心李輝不配合,畢竟從住院到李輝真的躺到檢查床上,足足耽誤了48小時,誰也不知道他的倔脾氣會不會再上來。
也許是李輝女兒的威脅真的戳中了他的軟肋,這次檢查,李輝一反常態的聽話。
做完氣管鏡以後,輔醫把肺泡灌洗液送去細菌室做培養,細菌室說顯微鏡下觀察到寬大少隔、近直角分支的透明菌絲,文醫生聽到這個結果,當場臉色就變了。
她告訴我可能是毛黴菌,一種病死率較高、病情惡化速度相當快的感染。
不過,毛黴目真菌的菌絲和麴黴菌絲不太好區分,需要專業人員辨認,她馬上打電話給細菌室的主任,請他們加班做個區分測試,結果出來,果然是毛黴目真菌感染,還混合了肺炎克雷伯菌。
李輝的診斷終於明確了:他的肺部感染是真菌合併細菌的混合感染,病情比較嚴重。
文醫生又氣又慶幸,這種感染早期診斷和及時開展有效治療是降低病死率的關鍵,李輝自己在家耽誤了七天,在醫院不做檢查又耽誤了兩天,九天時間就這麼浪費了,如果當時真讓他自己回家吃藥,估計熬不過半個月。
文醫生立刻找了李輝的女兒,提出要在原本的廣譜抗生素哌拉西林他唑巴坦鈉(對細菌肺炎克雷伯菌有治療效果)之外,給李輝使用兩性黴素B。
毛黴菌是環境真菌,廣泛分佈於空氣、發黴食物和土壤中,其孢子可透過吸入、食入或外傷等途徑感染人體引起毛黴病。但微小根毛黴菌感染在日常肺部疾病中是比較罕見的,李輝的感染,大機率和他的糖尿病有關。他依從性不好,不聽話,血糖控制得不好,導致免疫力低下,他這種體質的人正是這種特殊真菌的易感者。
毛黴菌肺病有多種藥物可供選擇,比如兩性黴素B 、脂質體、艾沙康唑、泊沙康唑,但我們醫院當時只有兩性黴素B,而且它的價效比也是這幾種藥中最高的。
李輝女兒當下就同意了用藥,李輝也老老實實地治療了起來。
這一次,他終於承認他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了。
對症下藥後,治療效果還是很不錯的,第二天,李輝的體溫就恢復了正常,慢慢的,他咳嗽咳痰的症狀減輕了,乏力納差等伴隨症狀也相應減輕。

只是,李輝的吃飯問題又成了老大難。
李輝有糖尿病,需要嚴格控制飲食,可他現在得的毛黴菌感染性肺病是個消耗性疾病,又需要補充大量的營養。兩種疾病讓他的餐食準備變成一件非常困難,非常矛盾的事情。
李輝老婆自從上次在樓道大吵後,再也沒給李輝送過飯,重擔都壓在了李輝女兒身上,她也顧不上考公了,每天就變著花樣地給他做飯,研究各種食譜,保證補充上各種電解質、蛋白質,控制碳水,在此基礎上還不能升高血糖。
總體來說,李輝第一次治療效果還是很好的。
為什麼說第一次呢?
因為李輝覺得他不發燒了,不咳嗽了,也沒有痰了,也有勁兒了,他又開始鬧騰著要出院。俗話裡的“好了就不是他了”,我覺得這句話說的就是李輝。
李輝給自己下了結論——病好了,該出院了。
文醫生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她謹慎地給李輝複查了CT,看到肺部病變比之前好轉了。
但是出院的話,怎麼用藥是個難題,一是李輝在醫院用的兩性黴素B是靜脈給藥加霧化吸入給藥,他即使出院,也得每天來醫院用藥,以老爺子的依從性,恐怕很容易斷藥;二是兩性黴素B這個藥副作用大,不適合長期使用。
文醫生仔細研究了微小根毛黴菌治療指南,其中提出,序貫治療可以單獨用艾沙康唑控制病情。
文醫生和李輝女兒溝通改用副作用小且口服的艾沙康唑,她同意了。
但新的矛盾也同時產生了。
艾沙康唑雖然在醫保範圍內的,可並非常用藥,很多醫院都沒有,我們醫院也不例外。而如果自費購買,一盒2940元,第一盒只能吃三天(首次吃複合劑量),以後每盒只能吃一週,如果李輝需要長期吃艾沙康唑的話,負擔太重了。
李輝一直嚷嚷著出院,根本等不及從其他醫院調藥或者採購,李輝女兒乾脆自己託人找了藥源,直接花錢買了兩盒,聽說是原本要用藥的人沒挺過去,藥餘下了,她特意交代文醫生,別告訴李輝,怕他知道藥太貴不吃。
吃上艾沙康唑,停了兩性黴素B後,文醫生又讓李輝住了兩天院,繼續觀察了48小時,確實狀態還可以,體溫也沒有反覆,這才勉強讓他出院了。
出院僅僅三天,李輝女兒就給文醫生髮微信,說要回來住院。
李輝一回家,體溫就開始逐漸回升了,咳嗽吐痰也在增多,呼吸道症狀又開始反覆,家裡人讓李輝回醫院住下,他特別排斥,說再觀察觀察,沒準是回家後感冒了。
三天過去,他的體溫越來越高,漲到38度多,症狀咳嗽吐痰越來越多,而且他的伴隨症狀比如全身沒勁、吃東西不好納差也比上次更重,他最後實在堅持不住,還是回來住院了。
2號出的院,6號回來重新住的院。
這次李輝的狀態非常不好,整個人都蔫了。
文醫生當天就給他加急查了CT,肺上除了原來的那些病變,又有一些新的病變。
文醫生考慮是艾沙康唑沒控制住病情,給他換回了兩性黴素B。
換藥後李輝的症狀的確沒有繼續加重了,但不管是體溫下降的速度,還是全身症狀緩解的時間,都不如第一次那麼利索。
第一次用上兩性黴素B當天體溫就不高了,可是這次用上兩性黴素B之後72小時後,他的體溫才降到正常。
除了發熱問題外,其他症狀也緩解得很慢,人基本下不來床了,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
李輝似乎感覺出自己快不行了,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他在文醫生查房時說:“我老婆都跟我說了,我能吃上那兩盒藥,是因為別人走了,我這次一定乖乖聽話,絕對不著急出院了。”
因為疾病消耗,李輝每天都躺在床上,他沒力氣動彈,躺著也覺得喘憋,哪怕吸著氧也無濟於事。
李輝的情況,不進則退,生死未知。
兩性黴素B的副作用很大,李輝每日使用,腎臟很快出現了藥物毒性損傷。
文醫生想要停了兩性黴素B,李輝女兒不同意,上次換藥後的病情惡化,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
文醫生提出李輝的全身症狀雖然緩解很慢,但是沒有再繼續加重,可以停止靜脈輸液,單純使用兩性黴素B給李輝做霧化,黏膜吸收很少入血液迴圈,這樣會降低腎臟損傷。
李輝女兒還是不同意,好像只要自己鬆了這口氣,父親的命就會如拼命抓在手中的沙,隨風而去。
自此之後,文醫生每天都給李輝複查血肌酐,數值每天都在升高,腎臟損傷每天都在加重。
治療成了雙面刃。
我開始不止一次碰見李輝女兒躲在醫院的樓梯間哭,她有時哭得喘不上氣,伴隨著抽搐的呼吸聲從安全門外湧入,我嗅見其中夾雜著溼氣的苦澀。
而文醫生,她中午吃飯的時候也不再聊天,總是嘆氣。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幾天後。
中日友好醫院專攻感染的專家王一民教授和周邊幾家大醫院約了一場線上會議,會議的主題是真菌感染。
議題是會議前一天才確定的,那天是個週二,文醫生上夜班,給所有患者查完房、出完醫囑後,她窩在醫辦室,用李輝的情況做了一夜PPT,她無比渴求能夠得到王一民教授的指導和建議。
第二天晚上的網路會議中,文醫生向王一民教授分享了李輝的病例。
王一民教授看到李輝的病例和CT後,肯定了文醫生治療是有效的,認為李輝的病情在逐步好轉,覺得文醫生可以堅持自己的治療方案,唯一的問題是兩性黴素B用的時間太長了。
他認為李輝前期單吃艾沙康唑沒控制住,應該是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毛黴菌確實很強大,艾沙康唑壓不住;再一個是艾沙康唑這個藥比較“肉”,發揮作用比較慢,有可能剛開始加上它的時候,其實它沒有很好地發揮作用。
最後,王一民教授指導,如果擔心患者單吃艾沙康唑效果不好的話,可以到中日友好醫院監測一個艾沙康唑的血藥濃度,患者的血藥濃度若是在正常範圍內,就可以讓他單吃這種艾沙康唑,不用再加兩性黴素B。
有了王一民教授的指導,文醫生像吃了定心丸,她果斷給李輝停了兩性黴素B輸液,單純給他霧化吸入,同時聯合艾沙康唑口服。
但又回到了老問題,艾沙康唑實在是太貴了。
文醫生想了個辦法,從醫院內部走醫保的電子處方流轉,流轉到有藥的藥店,就可以參與報銷。
可惜想法雖好,現實卻不行,我們醫院因為系統問題開不出這種可以流轉的電子處方。
文醫生又諮詢了好多其他醫院的同學和好友,有人告訴問她,說從今年4月份開始,艾沙康唑可以走單獨支付。
文醫生連忙告訴了李輝女兒,並且幫她查詢了石家莊胸科醫院有藥。
李輝女兒去了,石家莊胸科醫院醫生幫忙簽了字、辦好了手續,結果因為李輝是鐵路醫保也沒能行通。
李輝女兒自己也不閒著,她從網上查詢到北京有幾家醫院有艾沙康唑,她就一家家問,結果這幾家醫院口服的艾沙康唑都是臨採的。
臨採的意思是藥品是專門為某個病人臨時採購的,所以雖然人家醫院有庫存,但藥已經開給特定的病人了,沒法再從門診開出來。
能走的路似乎都走遍了,難道真的要直接從藥房買嗎?那一個星期就要花接近三千塊錢,一個月就是一萬二。
李輝女兒不想放棄,醫院走不通,她就找鐵路,領導聽了李輝的情況,給了個法子:“治病肯定是第一位的,你們把買藥的發票開出來,拿著發票來鐵路我們給報銷。”
每個月一萬二的藥費,終於不用李輝家自己負擔了。
新的治療方案實施之後,李輝的情況慢慢好了起來,只是一直到最後出院,他都沒再能恢復到第一次出院時爽利的狀態。
出院時,文醫生反覆交代他需要注意的情況,並讓他每個月回來複查一次CT,只是到底要用藥到什麼時候,還未可知。毛黴菌肺病治療起來困難,用藥時間也普遍很長,它沒有固定的治療週期,只能在治療中去不斷複查CT,直到肺上的病灶完全吸收不見,或者已經穩定下來連續幾次不再縮小,才能算治療結束,時間短的往往也得三五個月,有的人甚至需要治療一年以上。
李輝出院後,李輝女兒帶他去中日友好醫院測定了艾沙康唑血藥濃度,化驗結果相當理想,他們也得以安心回到本地,把兩性黴素B的霧化停了,單獨使用艾沙康唑。
時至今日,李輝仍然在吃藥治療中,不過,二次出院的他再也沒有任性過了。
當護士這些年,我悟出一個道理:人生一世,總是會病的,意外染病是天災,諱疾忌醫是人禍。
與那些最終墜落黃泉的病人相比,李輝無疑是幸運的,但他本不需祈求上天的垂憐。
編輯 | 右七     實習 | 文雪
西 衫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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