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宅男遊戲”的性別“冰火兩重天”。
我寫《西遊記》這個系列,最初是因為去年玩了《黑神話·悟空》。不過前兩天有位讀者朋友對我說:小西,現在國產遊戲的頂流已經不是《黑神話》了,而是《撈女遊戲》,你要不要去玩玩?

我就真在Steam上買了一下這個遊戲,不過買的時候,它已經改了名字,改叫《情感反詐模擬器》了。
查了查,改名的原因,是該遊戲推出後,在受到大量男性玩家好評的同時,也遭遇了女性玩家或雲玩家一邊倒的惡評,最終遊戲製作人的B站推廣賬號被封,遊戲也被迫改名。
那麼這個遊戲是一款惡意醜化女性,挑動男女對立的遊戲麼?我昨晚玩了一下,第一感覺,覺得還真不是。我感覺,遊戲的製作人,還是站在一個儘量對女性友好、理性的立場上,想要探討“撈女遊戲”的一些解法的。
首先,給不怎麼玩遊戲的讀者朋友普及一下,《撈女遊戲》(雖改叫《情感反詐模擬器》但還是這個名字更順口些)是一款典型的AVG(文字冒險)遊戲,我覺得這種遊戲更合適的名字應該叫互動小說或者互動電影,這種遊戲中玩家其實並不承擔什麼有遊戲性、操作性的任務,而只是在看一段文字或電影劇情之後就做一個簡單的選擇,系統會透過玩家的選擇展開下一階段的劇情,並最終根據選擇的總和向玩家呈現不同的遊戲結局。
這種遊戲如果想要做的粗製濫造的話其實可以很“省料”,比如去年好像大火過一款《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的AVG遊戲,遊如其名,就是一個滿足宅男幻想,虛構一個男人一事無成還被一堆美女瘋狂倒貼倒追的遊戲——真要說辱女,我覺得《完蛋》應該比《撈女》辱女十倍不止,因為那個故事裡的女角色不僅被物化,而且都被描繪的腦子壞掉了,成天圍著一個廢物男主瘋狂爭寵。

但是,因為《完蛋》是一部單純男性向,滿足男性幻想的“簡單作品”,它的火爆,僅僅在男性圈裡,女性們看不到、也不願看,自然就不會去憤怒和舉報。於是也就相安無事了。
與之相比,《撈女遊戲》的倒黴之處,可能恰恰在於,它真的想要嚴肅的討論一點當代男女關係癥結所在。
《撈女遊戲》的故事講述了一個曾被“撈女”欺騙的男主,自我訓練之後化身情感獵手,以身為餌,周旋於多名女性角色之間,識破並反擊其背後的“撈女”組織“變鳳凰”的故事。
這個故事有趣之處,首先是它融入了大量的相關社會新聞,比如前幾年轟動一時的“胖貓案”和“蘇享茂、翟欣欣案”等,在故事中都做了化用和表現。
但編劇並沒有簡單化的傳達一個“談戀愛要錢的女性都是撈女、情感騙子”的觀點,遊戲中應該是有一個閾值系統,化身男主的玩家如果單純的滿足所有女角色的需求,當然會被當作“豬”被撈女們坑的人財兩空,但如果呈現完全的防禦姿態,對女性的所有需求一味拒絕,也會錯過誠實的女孩和可貴的真愛。
特別遊戲對劇中原本鐵定的反派撈女,其實也做了相當程度的反思與“洗白”。比如明顯暗示著名的翟欣欣的角色“陳欣欣”(因為關注過這個事件並喜歡遊戲中女角色的相貌,她也是我目前唯一通關的故事線),這人當然是個鐵定的極品撈女,但男玩家如果真的願意“以身反險”和她博弈周旋並且成功見招拆招,該故事線的後期,也會為你展現陳欣欣撈女表象下的另一面——她淪落至此也有不得已之處,男主後期可以“感化”“拯救”她,最終兩人也可以終成眷屬,收穫愛情。

並且隨著整個故事的推進,玩家也會逐漸瞭解到,原來專門“坑男人錢”的撈女組織“變鳳凰”也不是一個單純的仇男或牟利的存在,其創始人也是因為遭遇了男性的情感詐騙才憤而進行報復,玩家這個時候會思考,被譴責的撈女問題,是否真的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所以玩了一會兒我反而覺得,《撈女遊戲》倒真不是一個完全站在男性視角、仇視、辱罵女性、挑動男女對立的作品。相反,編劇在搞一些不可避免噱頭、俗套,吸引男玩家購買的同時,已經在盡力維持(至少自認為的)客觀公正,並試圖理解女性了。
但是從反響看,該遊戲在成功出圈之後,還是遭遇了女性們幾乎一致的口誅筆伐。
那到底為什麼呢?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內涵著當代中國兩性對立的原始碼,我們試圖解析一下。
首先,不可否認,無論《撈女遊戲》如何“洗白”撈女,這個遊戲名字首先就戳中了不少有“撈女”(或者說談戀愛、婚後認為男友、丈夫有義務為自己花錢的)傾向的女性軟肋,讓她們感覺受到了冒犯。
小說《金瓶梅》裡有個故事,說西門慶娶了一堆的老婆,在幹那事兒做的興起的時候喜歡嘴裡“淫婦”“娼妓”之類的亂罵一通。其他妻妾都不以為意,只當是打趣。唯獨李嬌兒每次聽了都不算完,要鬧脾氣。為什麼呢?因為其他妻妾都是良家婦女,唯獨李嬌兒是真從青樓贖身出來的。簡單的說,她急了。
其實這個道理,不僅《撈女遊戲》所戳中並冒犯的很多女性存在,男性也有,前幾年脫口秀演員楊笠一句“普信男”讓廣大中國男性破防,追殺楊笠追殺到連代言廣告都接不得。當時就有女性諷刺說:他們急了,因為他們被說中了。
那套用這個邏輯,其實此次《撈女遊戲》激怒不少認為兩性關係中男人花錢天經地義的女性,也算是個精準的“迴旋鏢”,女性如果能罵男人“普信男”,男人為什麼不能指責女性“撈女”呢?

“普信男急了,說明楊笠說中了。”
當然,這樣一說,“撈女”罵封了《撈女遊戲》,和“普信男”罵封了楊笠一樣,也算是雙方的你來我往——中國當下的輿論環境對兩性問題確實很不寬容,沒有論說的空間,但無論楊笠還是《撈女遊戲》,既然你要掙這個在男女對立問題上刀口舔血的流量,就得做好成為犧牲品的準備。
可是《撈女遊戲》畢竟還是為“撈女”提供了一些洗白和反思的情節啊?
但這個劇情安排,看似討好女性,實則更深的得罪了另一批女性。
因為就像男性在婚戀博弈中絕非鐵板一塊,反而彼此為競爭對手一樣。女性在兩性關係中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男人給女人花錢天經地義的女性固然有之。但的確也有不少女性,反對這樣作,並看不起那些有這種傾向的“撈女”的。
可是在這些女性看來,《撈女遊戲》後期為陳欣欣這樣的頂級撈女進行洗白、非罪化的劇情就更加令她們生氣,因為她們會覺得:哦,原來你們男人只要女人長得好,哪怕是撈女也可以原諒啊。
這種感覺就像我們男性看到一個女孩瘋狂迷戀、併發誓要拯救一個帥氣渣男一樣。我們不會覺得這個女孩對男性整體有多麼友好,而只會覺得著女孩真是個顏控。
在中國古代的傳統農村裡、對“破鞋”“蕩婦”最為反對的,往往不是男性,反而是嚴守當時社會對女性要求的“良家婦女”,因為遵守規則是她們付出的沉沒成本,付出成本的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有沒有因為這份付出而獲得相應的權利。假如“良家婦女”看到“破鞋”和“蕩婦”與她們一樣在鄉間正常生活,她們就會感到不平。
同樣的道理,《撈女遊戲》最終試圖在道德上將“撈女”群體進行適度辯白,其實反而冒犯了不少堅守“不花男人錢”、維護女性尊嚴的女性。因為遊戲在進行這種辯白中,似乎再度確立了男性視角下,女人“只要美麗,什麼都可以原諒”的單一性評價取向。而這恰恰是最物化女性、反女權的。
如是,《撈女遊戲》的名字戳中了有此傾向的女性,把她們得罪了。內容又讓無此傾向的女性感到說不出的不舒服。武大郎吃藥,喝不喝都是死。難怪它不討女性的好。
但我玩下來之後,覺得《撈女遊戲》最為得罪女性之處,還不是這兩點,而是它的敘事結構本身——這是一個極為鮮明、鮮明到會讓女性感覺受到冒犯的男性視角敘事。
什麼是男性視角敘事?——我們從小聽到過的大部分童話故事其實都是男性視角敘事——一個王子或者小裁縫,經歷了什麼樣的冒險,最終成功迎娶了美麗的公主。牛郎自幼貧寒,因為聽了牛的攛掇、偷了洗澡的七仙女的衣服,成功抱得美人歸,娶了漂亮的老婆。
可是這些男性視角敘事中聽來很圓滿的故事,轉換到女性視角去聽,就會覺得很彆扭、甚至有些恐怖。
比如牛郎織女,織女本來是天上的仙女,憑什麼某天下河洗澡,被個臭流氓偷了衣服,就不得不嫁給他?生活在茅草屋裡受窮、還生了倆孩子?後來被王母娘娘解救出來,拐騙她的牛郎還膽敢來追,最後以孩子為要挾,逼著織女必須和他藕斷絲連?
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人類自有文明社會以來,絕大多數故事就都浸潤在“男性視角敘事”中而不自知的,男人讓女性被迫去屈從這種敘事,並淪為了“第二性”。
是這種無處不在的敘事,而不是其他剛性的制度,才是男權社會對女性最大的壓迫和無可控訴的性別霸權。

女性們在男性敘事中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怨,因為太多語詞,也是男性敘事創造和定義的。
而遊戲作為不同於詩歌、繪畫、戲劇、音樂等的“第九藝術”,由於它有其他藝術形式不可比擬的互動性,角色代入感天然就是最強烈的。這就讓《撈女遊戲》中本就十分強烈的男性視角敘事更上一層樓。在整個故事中,所有出場的女性角色,無論是真撈女還是純情妹,都處於被男主審視、挑選、“對戰”乃至征服的為止上,AVG遊戲中選擇與某位異性角色發展感情,本就被成為“攻略”這個角色。而“攻略”這個詞在《撈女遊戲》中又變得非常刺耳,因為故事中的女主角確實是男主的“對手”,男主(玩家)整個遊戲中處心積慮的一直會是怎樣儘量不為要“攻略”女主花錢,又得到她的人。
這實際上是一個雄性“征服”雌性的原始故事,男性視角到無以復加,女玩家當然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
而有別於一般的這種“攻略女主”故事,《撈女遊戲》更要命的地方,還在於男主在“征服”女主的同時,還擔當了“教化”和“拯救”那些壞撈女的角色——我不僅要得到你,而且我要告訴你,你原來的那套“撈女”生活方式完全是錯的、罪惡的,我大發慈悲、不計前嫌的教你改悔,你還不趕緊謝我、嫁我、委身於我?
什麼是女性最反感的爹味?爹味就是一個男人即想當這個女人的男友、丈夫,圖人家的身子。又想當她的爹,感化她、教育她、指揮她。這種類似嫖客爽完之後苦口婆心勸小姐從良的感覺,無疑是最“男性視角敘事”,也最為當代女性反感的——因為它從根本上否定了女性的人格和道德自主權。
《撈女遊戲》與生俱來的男主視角,並且讓男主扮演所“攻略”女主的“救世主”,是它最招女性反感的地方——當然不可否認,這恐怕同時也是它最讓很多男玩家爽的地方——在這個遊戲裡,我即要得到了你的人,還要教你怎麼重新做人。

女性對這種徹底的男性視角肯定不會舒服。
所以,無論改什麼名字,這個遊戲幾乎註定是不會得到女性們喜歡的。
當然正向的說。《撈女遊戲》點出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當下的中國婚戀市場,是一個過度喪失兩性長期感情信任、少有人相信愛情、而大多數人都將經濟基礎作為唯一交換條件的市場。在這個市場中,女性出賣青春、美貌和生育能力,換取男性以經濟實力作為基礎的“長久安全保障”。歸根結底,女性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不是情感滿足而是紓解經濟焦慮。男性也不追求情感滿足,而只是為了滿足生理衝動和繁殖慾望。雙方本質上都在馬斯洛需求金字塔很低的層級上博弈,由此造成了亂象。
而這讓我想起了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心理學家兼經濟學家勞裡·桑托斯搞得那個著名的“猴子貨幣實驗”。
他把若干個猴子關在一個封閉的籠子裡,籠子裡有臺機器,可以用貨幣兌換食物,桑托斯在教會猴子怎樣用貨幣換食品之後。開始進行貨幣分配實驗:
起初他給公猴子和母猴子分配同樣多的貨幣,猴子的性選擇一切如常。
而後,桑托斯刻意給公猴子更多貨幣,而讓母猴子得到較少甚至沒有貨幣。這個時候有趣的現象發生了,公猴子必須以貨幣為“見面禮”,送給母猴子,才能獲准與母猴子進行親熱、交配。
簡單的說,猴子社會也出現了“彩禮”或賣淫嫖娼。
然後桑托斯又調整公猴子內部的貨幣分配量,讓一些公猴子拿的多,另一些拿的少。
這個時候母猴子開始呈現典型的“嫌貧愛富”的傾向,佔有更多貨幣的公猴“妻妾成群”。而後,淪為“窮人”的公猴則開始採用暴力,急切的搶奪“富猴”的財產——其爭鬥烈度遠勝於普通猴群單純爭奪食物。
最恐怖的是最後一個實驗——當桑托斯開始有意減少投入籠子中的“貨幣供應量”,他發現,不僅公猴內部爭搶有限貨幣的戰爭在加劇,失敗者被打的奄奄一息,母猴子也開始對公猴與她們親熱時支付的禮金越發不滿,而公猴開始出現強姦行為——簡單的說,猴群內部居然出現了“性別對立”。
從這個實驗中我們可以得到三個結論:
第一,人類自有文明以來就存在的娼妓、或撈女行為,歸根結底,不是女性的錯誤或不道德,它只是更宏大的性別分配不公背景下的一種代償和必然結果。
第二,一旦性選擇完全與貨幣、經濟實力掛鉤,它將大幅增加人與人利益爭鬥的殘酷烈度,而性選擇與經濟實力的掛鉤與分配的公平性呈現負相關性——即分配越不公,猴子們在性選擇時越看重錢。
第三,在前兩種行為業已定型的前提下,性別對立的產生和烈化,也不過是社會總體資源走向緊缺的一個表徵。
當然,桑托斯的猴子看不到那麼多,他們眼中,唯有越發不可理喻、貪婪自私的彼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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