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舟記 ·
文|汪家明
尚曉嵐
曉嵐生於1972年,逝於2019年,年僅四十七歲。我自認是她的朋友,但她以莫名的病痛去世後,才知道她有多少至交密友,如她的同學小迪,同事曉春、淨植、知依,三聯書店的孟暉、曾誠、衛純,還有汪暉、李陀這樣的忘年交……曉嵐離去一年,有次跟知依通電話,一說到曉嵐,她就突兀結束通話。我理解她,為自己輕易說到這個話題深感歉疚。小迪、知依和淨植的回憶文章都寫得感人,而且優美(似乎不該用這個詞),自嘆弗如。

轉眼六年過去了。一直未能放下,還是要寫寫她。
和曉嵐認識最少二十年。眼見她從一個瓜子臉、鳳眼、小鼻子小嘴的軟甜姑娘,長成有大姐模樣端莊的職業女子。穿衣永不花哨,頭髮也總簡約,最後乾脆男孩髮型。客觀上,我和她並無深交;但主觀上,雖然年齡比她大許多,愛好和趣味上卻非常接近。我敢說和她是真正的朋友,就是不見如見,沒有客套和虛情,平時也不放在心上,關鍵時兩肋插刀。正因為平時不放在心上,她的遽然去世才使我震驚。我又一次感受到褚鈺泉去世後的那種失落和不由自主的難受。

年輕的尚曉嵐

尚曉嵐和劉淨植
我和曉嵐的交往,工作層面較多。在三聯書店和人民美術出版社時,我雖與她熟識,但主要是推广部的同事與她聯絡;在活字文化公司,她曾業餘幫我們編書,直接見面多一些。二十年裡,與我有關的一些書,都有她的支援,比如《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凱恩斯傳》《中國繪本》《美術嚮導》《斯坦伯格的畫》《棔柿樓集》等;她主持的欄目,如“美書館”我也多有參與。當時活字的辦公場所比較小,我的辦公室有兩張桌子,就對曉嵐說,你來的時候就坐我對面吧,她說好。遺憾的是她忙,一次都沒坐過。

個人層面的交往比較少。最早是她約杜麗做過一次我的專訪,見了幾次;後來我給她介紹過“物件”,在三聯書店附近的娃哈哈酒店吃飯。可惜因她不能離開北京(照顧父母)以及別的什麼原因,未能成功。再就是2016年11月與她一起參加在沖繩舉辦的東亞出版人會議,前後一週。是我介紹她去的。辦簽證很費了周折。在日本參觀某古城時,我撿了塊城石,一直放在她的雙肩背裡,我都忘了。回國後給我時她笑說,早知這樣就自己留下了。第二年11月初,呂敬人“書藝問道”四十年展在今日美術館,上午開展,下午論壇,我和曉嵐都參加。中午我們沒去會議提供的午餐,單獨在美術館附近一家飯館吃雞絲冷麵。座位是搖椅,很不舒服。面很難吃,曉嵐只吃了幾口。兩個多小時主要是聊天。聊到她的生活和寫作,聊到一些共同的朋友。我發現她表面沉穩通達,內心卻抑鬱,有點無可奈何之意。寫作是支援她人生的重要依據。

尚曉嵐和汪家明。2014年7月5日,在《紅旗飄飄——20世紀主題繪畫創作研究》新書釋出會上。
這兩天回看了一下郵箱和微信,發現2018年是與她交往最多的——
2月4日下午,參加“青閱讀”年度頒獎禮,是曉嵐邀請的,我和董秀玉老師是頒獎嘉賓。活動中,她忙著給大家倒茶、倒果汁,做的都是服務。知依主持。2月9日我與曉嵐通訊:“活動很溫馨。那幾天我因吃止痛藥傷了胃,身體不舒,表現不好。” “啊?您為什麼吃止痛藥啊?這可不行。止痛藥不能多吃的。現在感覺怎樣啊?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您那天不是很有精神,但當時完全沒察覺……不管怎麼說都是慚愧。”“已經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會過去的。”(笑臉)“嗯,會過去的……我也不時這麼想,不過不是生病的時候。”
4月15日,在家整理範用先生存的信,發現其中有曉嵐1998年的信。我把原信照片發給她,並附言說:字寫得很秀氣,二十年了……她回:哎呀,時光倒流,真是感慨!原信是這樣寫的:


尚曉嵐給範用先生的信。1998年1月7日。
寫這封信時,曉嵐二十六歲。她的文章題目是《減法的藝術》。據我所知,這是第一篇評論範用書籍設計的文章。範先生剪貼儲存了。2007年,出版《葉雨書衣》時,範先生特地把文章剪報交給我,讓我收在書的附錄裡,署名“曉嵐”。
這封信裡還有一個資訊,就是曉嵐從中學時就喜歡繪畫,甚至仔細描畫過豐子愷的畫作。她多年來一直做有關書籍設計的專欄,原來是有淵源的。全國報紙媒體裡,關於書籍設計的專欄,做得好、做得久的,北青報尚曉嵐是無可爭辯的第一把交椅。同時我也明白,我在工作裡能夠得到她那麼多的支援,共同的愛好也是一個原因。
6月14日,曉嵐來信:“附件中是明天的版樣,有《小艾》的圖文訊息。我還是老樣子,每週按部就班地編稿做版,週末回家給父母做飯,這種節奏確實會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文章也在寫,其實是舊文改出來的,給了《讀書》兩篇,還沒有訊息……對了,新版《小艾》收到了。竟然是閃送遞的,太隆重了。忘了和您說過沒有,現在我的版上需要編個名字,有時候就用小艾。這也是我好多年前用過的筆名。最早是蕭艾,從魯迅詩裡來的,後來發現臺灣還是香港有個作家叫蕭艾,我就改成了小艾。”
香港沈培金先生送我一本自印本(只印了十二本)——《小艾》作者丁午未發表的畫作《未遲的畫》,曉嵐看後喜歡,我介紹他們認識,在“美書館”發了整版。沈先生也送她一本作紀念,曉嵐很得意。

尚曉嵐編的“美書館”專欄《未遲的畫》版面。2016年4月22日。
8月14日,讀了曉嵐的劇本《中書令司馬遷》,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她回信說:“謝謝您的認可,那我踏實一點。因為反覆改,說真的我自己現在看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您說得很對,不算之前推翻的沒寫完的幾稿,在初步成稿之後,主要就是磨臺詞,這個最費勁了。我自己也還不是完全滿意,覺得春秋這個人物寫得也不好,還是有點呆。最後實在改不動了。這算是我第一個可以見人的舞臺劇本吧,特別感謝您的意見,對我來說指出寫得不好的部分,最為重要。”
10月25日,曉嵐來信:“您去參加全國書籍裝幀藝術展了吧,從南京回來了嗎?看到訊息說,您有一個演講,如果您有講稿,可否發我看看?”我把稿子發去,10月30日,曉嵐又來信:“九展上那篇演講,我能不能節選發一下?初步的想法是,去掉第一部分的個人經歷,以‘從編輯看設計’為欄目,連發三期,這樣字數上比較好安排。”
11月22日上午,曉嵐來信:“斯坦伯格,也打算11月能做出一期,估計文字會參考您的前言,我再想想。”晚間,曉嵐又來信:“這是明天的版。斯坦伯格這篇參考您的文章,草草完成。最近有點精力不濟,文章不夠好。”
斯坦伯格發表於11月23日美書館專欄,也就是說,整個11月連著四期都有與我相關的稿件。此時離曉嵐去世只三個多月。“最近有點精力不濟,文章不夠好”——這句話現在看來是一個兆頭,可是當時我們完全沒在意。
12月18日,曉嵐來信:“明年的報紙繼續受累看一下?我給您訂上。不過明年應該就沒有《青閱讀》了,減版把我們減掉了。另外是郵局發行,不再由小紅帽送報紙了。訂報卡快遞給您了,明天應該能到。得辛苦您去附近郵局自己訂一下。報卡連同我填好的單子一起交給郵局就行。我這邊訂無論如何無法按照地址庫錄入,不敢下單。您附近的郵局應該會比較清楚地址錄入問題。您千萬別客氣,我就是對付不了郵局的地址庫。”
……以上是我和曉嵐2018年的交往大概。我想,我只是曉嵐聯絡的出版編輯之一,她所聯絡的編輯、作者正不知還有多少!以我幾十年做出版的體會,得到媒體編輯記者的關心和幫助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因為他們既是你的知音,也是幫你尋找更多知音的關鍵。曉嵐在做本職工作時的眼光、技巧、智慧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她發自內心的喜歡和傾心投入。我看出,不喜歡的稿子她是很少做的。她的個性,她的過人之處可能就在這一點。回想起和她交往,很奇怪未曾有過絲毫芥蒂,一切都那麼自然而然、無聲無息經過了,只是最後卻給了我一個霹靂。
曉嵐是編輯,也是作家。重讀她的作品,驚奇發現,作為一位有個性的作家,她實際上已經完成了自我。小說集《太平鬼記》第一篇是《史官》,她最後的作品也是寫史官(司馬遷)——她對歷史的興趣貫穿始終;她最鍾愛的文學體裁是劇本,最終她完成並發表了《中書令司馬遷》(這部劇傾盡了曉嵐所有的精氣神兒,是一定能傳下去的傑作)。她在文學的內容和形式兩方面都圓滿了。作為有歷史感和人文性的作家,她的作品四卷本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劇作《中書令司馬遷》、短篇小說集《太平鬼記》、劇評集《散場了》、書評集《荒原狼的嚎叫》,署名尚思伽。

拉斐爾、凡高、普希金都是三十七歲去世,蕭紅三十一歲去世,曉嵐喜歡的契訶夫也在四十四歲就去世了,他們都已經 —— 完 – 成 – 了……
這些其實都是牽強附會的想法。但這樣想,心會安頓一點。

周毅


周毅(1969-2019)
與周毅相識於1999年11月20日,《出版廣角》在合肥召開21世紀出版論壇。
第二天會議結束,晚飯後有人送站,又與周毅同車。短短的接觸,她給我的印象是:秀麗文雅,爽朗直白,大會發言時臉色發紅,與人對話時眼睛直視對方,專注,真誠,深邃(寫到這裡,我恍惚又感受到她的眼神),話語卻很執拗,看問題角度不同凡響,難免突兀。當知道她是川妹子後,也就見怪不怪。她似乎對我和胡守文較多關注,會下幾次主動交談。那時《老照片》名聲尚在,我也有點特立獨行,可能對了她的脾氣。從此成為朋友。

2002年9月我出了一本小書《久違的情感》,寄給她,她什麼也沒說,寫了一篇文章,署名“芳菲”,發在文匯報筆會副刊上(芳菲是她剛開始用的筆名,如今看來真如她的化身)。文章寫得漂亮,既是評論,又很散文。那時聯絡,主要靠寫信:“寄來報紙,刊有關於你《久違的情感》的文章。編輯因為版面原因,做了一些刪節,有些遺憾……還在等調令嗎?今天我們的版面上有一首小詩,抄兩句給你:土撥鼠的工作人類都得去做/還要學會長時間的等待……”信中所說調動,是我到三聯書店工作。她的文章是這樣說的:
這本書拿在手裡,就像抱住了一個瓜,把它身後的藤一牽,草窠子裡,跑出一串瓜來:挪威古爾布蘭生的《童年與故鄉》,張允和的《張家舊事》,瑞典林西莉的《漢字王國》,謝宏軍的《鄉村診所》,孫犁的《耕堂劫後十種》,雜誌書《唯美》和《成長》……當然,還有著名的、開啟過一代出版風潮的《老照片》系列。這些都是汪家明編的書。可以不誇張地說,90年代的中國出版界,若沒有這些書的存在,就會缺失一種特殊的美,一種安詳從容的韻味,一種對平凡人生的堅持。把這些書放在一起,誰不能看出一種明顯的個人風格,一種持之以恆的個人氣質在後面起著作用呢?
這個人,在海邊城市青島出生長大,在廣闊的自然中體會了美,培養了對自然、對社會一種毫不遲疑、毫不妥協而富有靈性的態度,對一草一木都懷有含蓄明澈的熱情,有看上去柔弱、實則相當高傲、自信的生活原則。一輩子都葆有從托爾斯泰、普希金等作家處汲取人道力量的能力,誠實地對待人生和自己的感受。從小愛美術,也做過當作家的夢,寫小說,“文革”中當過搬運工,文工團做過事,大學畢業後當過兩年中學老師,再後來,就到了出版社。經過釀酒般的功夫和光陰,他的理想、個性,透過他編的書,他領導的山東畫報出版社,爆發出來……
這些文章,都耐讀。寫故鄉,寫孩子,都醇厚瑩澈。我印象較深的篇什裡,就有《曾為人師》。只千把字,卻把人心撞了一下。他講起在中學教書的經歷,他在教學中碰到的狼狽和妥協。一天,體育課因下雨改為內堂,秩序大亂。班長來叫他,讓他去管。他去了,體育老師怒氣沖天,並不搭理他,一味大聲訓斥學生。他站在那裡,如同陪綁的犯人,直訓到下課鈴聲響過許久,體育老師才餘怒未消,揚長而去。“此刻,教室靜得能聽到喘氣聲。似乎是,我該發火,該大怒,該痛心疾首……可我又想,我要說的,學生們一定都已清清楚楚,何必在體育老師之後再發一通威風呢?低頭沉思良久,我說:‘下課。’……學生們悄悄起身,從我身後,魚貫而出。我始終低著頭……”
“我”跟著學生一起,大氣不敢出!接下去,作者引用韓愈《師說》中的話,中有“吾師道也”之語,讓我頓時覺得有了一種直觀明瞭的印象:就在他低著頭陪學生捱罵,低著頭說“下課”時,彷彿,“道”,已經無聲地浸漫了他的身心……
書為什麼叫“久違的情感”呢?封底有交代——“是因為這類理想主義、追求道德自我完善和質樸的生活觀,嚮往純藝術,講究意境、韻味和語言,追隨蕭紅、巴烏斯托夫斯基和孫犁的作品,已經頗不時髦了。惟有作者本人,也許還有一些朋友,仍珍愛著它們。”
這樣多地引用周毅的文字,不是為了宣揚我自己,而是感恩這知音之聲,也想留下這位敏銳善感的年輕編輯的一點神貌:除了文采,其中不也隱含著“節制又高傲”?其時她不過三十出頭,文章卻一派成手氣度。所以她後來能夠得到百歲楊絳、黃永玉的認可喜愛,是因為起點就在高臺之上,十多年磨鍊之後,達到獨步的境界。

後來她就頻頻向我約稿,很多文章都是在她的催促下寫就的,如關於汪曾祺、張潔、姜德明以及《遠去的<三月雪>》《邊疆夢》《失去的億萬個春天》《為連環畫的一生》《爾喬的畫與病》等等。寫張潔那篇原名《坐在樹下長椅上的張潔》,筆會公號刊佈時卻改了名,她發信說:“《想念張潔》,題目我取的。”我回話改得好,她說:“你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我替你說了。希望她能看到這篇文章。”《邊疆夢》那篇講的是“中國邊疆探查叢書”,發表後周毅來信:“我當年為這套書採訪過馬大正先生,他也邀請過我去那趟西部旅行呢,呵呵,記得他笑呵呵的聲音。”這些瑣碎的通話,看出作者和編者無間的神交,想來不免黯然。
2016年7月1日筆會創刊七十週年,周毅約我寫一篇“我眼中的筆會”,過後又發來一信:“另外還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想當年我剛到筆會,你是對我有期望的,現在呢,我也知道失望不少,不過大約也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失望了。但是你對好文章的期望呢?還是有的吧。在哪裡呢?也許就請你談談你心裡的好文章是什麼樣的。”我回信說:
她回信說:“你說的真好!就說這幾句平實的話。‘這不是一個好文章的時代……獨善其身罷了’,說到我心裡去了。”我答:“我做出版,心情和你一樣,總覺得範用先生對我是失望的。這樣的話能寫到文章裡嗎?肯定不成。”她說:“這樣的話適合我們坐下來喝一杯茶!”
我寫的筆會七十年祝賀短文最後沒能上版。
褚鈺泉兄去世,一開始就想到文匯報會有文章,我寫的文章發在北京《中華讀書報》上。周毅約陳四益先生寫了,這樣北京、上海都有文章發表。周毅告訴我:“褚老師和報社的關係最後不好,報社對不起他,這也是他心頭的一個結。據說他的遺囑裡說不要通知單位。我聽了有些慘然。褚老師一生中有些慘烈的故事,只是現在沒有人來說。”慘烈的故事?當時沒追問周毅,以為反正還有機會。現在二位都已赴西,是沒處問了。而且,還有問的必要嗎?

周毅去世後,好友
為她編的紀念集。

周毅生前出版了五本書:隨筆集《私心與天籟》《過去心》《風雨雪霧回故鄉:印象與提問》《沿著無愁河到鳳凰》,新聞作品集《往前走,往後看》。前三本她送過我,第四本極為特別,是讀黃永玉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生髮出的隨想札記,一本專著。是她一貫風格:既是評論,有很散文。此書是我所在的活字文化編髮,中信出版社出版的。她送我書,簽名寫“作業本一”“作業本二”,第三本則寫“一個記者的有限努力”。都極低調。書到的同時,收到她的微信:“我怎麼覺得你會為我寫一篇書評的。”幾個月後,我寫了一篇短文,發在《中華讀書報》上。2017年1月12日晚,周毅來信:
我沒預先告知,是因我對那篇文章不滿意,只一千三百多字,可是鬼使神差拿出去發表了。我一直欠她一篇文章。
周毅2008年罹病,術後恢復良好。她沒告訴我,輾轉聽說,不敢問她。2013年8月,“黃永玉九十畫展”在北京國家博物館舉辦。在大廳電梯間偶然與周毅相遇。她一副五四青年打扮,齊耳短髮,短衣中裙,平底鞋,笑容淺淺,但動作有點慢,面目似稍浮腫,不像往日那個既文質彬彬又爽朗執拗的川妹子——也許是我多心。人多,她要見黃先生,還見別的作者,沒能寒暄幾句。儀式後晚飯又很熱鬧。聽說她第二天就回上海了——2011年起,她主持筆會副刊,責任很重。2014年正式上任筆會主編。說實在的,筆會副刊在我心目中,重要性甚至超過文匯報。《文匯讀書週報》式微後,上海只有它了。
2017年8月28日,聽說她惡疾復發,我終於發信說:“聽說你身體不適(起初寫的是‘不好’,發信時改為‘不適’),我想告訴你,好人會有好報,你能闖過這一關的!打起精神來對付疾病,抱必勝信心!朋友們都支援你!”她回信說:“還瞞著家人呢。喜歡您說的話,我來背下來。”
其時我們都認識的一位朋友也在與惡疾奮戰,我告訴周毅“她很了不起,還總在安慰關心她的人。”“用什麼話來安慰呢?”“沒什麼話,就是:放心吧!”“好吧,放心吧!”
2017年中秋節,我向她問安,說謝謝她讓謝娟催我寫了一些文章,同時問“你在寫什麼呢?”她說:“汪老師您太高估我了,我在寫什麼?治病很辛苦的……好在不寫什麼,我現在也挺平靜的。”說是這樣說,她其實一直在寫。2019年5月,她寫了八千多字的長文《這無畏的行旅——讀黃永玉<無愁河·八年>》,發給我,我下載成word檔案,認真讀了,回說:一如既往的才情,一如既往的多情,但行文似乎更樸素了……她在最後的日子裡,還網購了《白話芥子園》(四卷本),可見仍在愛著藝術。我告訴她這書是我出的,應該送她……
又到中秋節了。我給她發去問好圖片,畫面是嫦娥與宇航員打羽毛球,地球在他們上空。未得回覆。我和周毅的微信就停留在這張圖片上。2019年10月22日,她踏上了“無畏的行旅”,目的地也許是月宮。

周毅給汪家明的信。2002年11月5日。

附記
一北一南,兩位頂尖才女英年早逝,時差只六個月零二十二天,這事無論何時想來,都不免唏噓。天意難解,天意可畏。曉嵐有年邁的父母,原指望她;周毅陪伴、溫暖了兩位百歲老人,自己卻先於黃先生而去,讓老人直呼“這女孩心腸硬,真下得了手!”
曉嵐自己也沒想到,一次平平常常的發燒竟至於丟了性命。周毅前後病了十一年,她對生命是有預感的,最後為了親友,頑強搏鬥,不然早放棄了。寫完最後一篇長文,她發信跟張新穎說:“立此存照,以此辭世。”新穎無法回覆。她又發信說:“你得是有多笨嘴拙舌啊,看到我的‘狠話’就不吱聲了。還不趁我活著,趕緊誇我。”——這是何等的俠士風骨!
尚曉嵐,又名尚思伽,筆名所思、遠道、思伽。1972年11月生於北京。199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同年進入北京青年報社,先後擔任文化部、副刊部、《青閱讀》專刊編輯記者,曾多次獲得全國報紙副刊版面年賽獎及北京好新聞獎,並在《讀書》《書城》《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等報刊發表文藝評論、文化研究、散文、小說、劇本。2019年3月1日病逝於北京中日友好醫院。
周毅,筆名芳菲,1969年3月生於四川瀘州,1986至1993年復旦大學中文系學士、文藝學碩士畢業,進入文匯報社。2002年擔任筆會副主編,2011年起主持筆會工作,2014年擔任筆會主編。從1989年起,發現並推出多位青年作者(如李娟),發表文藝研究文章及書評、散文,專訪百歲楊絳,發表萬字長文;專研黃永玉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字》,寫出專著。2019年10月22日病逝於上海長征醫院。
2024年12月16日 北京十里堡
此文發表於《萬松浦》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