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節,是中國傳統節日之一。端午節最先聯想到的食物毫無疑問是粽子。隨著科舉的興起,粽子還引申出一種新的寓意。一般科舉考試發榜前,舉子們會在桌上擺上年糕和粽子,寓意高中,有的還擺上筆和銀錠,這叫必定高中。
清代徐揚曾畫了一組《端陽故事圖》,基本概括了這一節日的習俗。
第一幅是《射粉團》,唐代端午節流行“射粉團”遊戲,以特製的小弓箭射角黍,誰射中了誰吃。
第二幅是《賜梟羹》,梟就是貓頭鷹,古人認為是惡鳥,這一天吃了它,可以去惡。
第三幅是《採藥草》,據說這一天採的藥特別管用。
第四幅是《養鴝鵒》,鴝鵒俗稱八哥,據說八哥在這一天會變聰明,因而人們在這一天調教它,會讓它很快學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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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幅是《懸艾人》,懸掛艾草是為了辟邪。
第六幅是《系採絲》,戴五彩線可以辟邪,這是五色與五行信仰的結合。
第七幅是《裹角黍》,反映的就是我們熟悉的包粽子。
第八幅是《觀競渡》,龍舟競渡,聚眾臨流稱為龍舟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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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這一天據說是為了紀念屈原,屈原是儒家樹立起來的忠君愛國的代表。同時,在民間,屈原又被當作鬼神看待,吃粽子、划龍舟這兩個習俗的來源常被認為與祭祀屈原有關。而其他習俗的形成,實際上又和屈原之前的五月初五習俗是有關係的。

屈原存在與否之謎
近代曾出現過一次圍繞“屈原是否真實存在”而進行的大討論。第一個提出“史無屈原論”的是清末民初的經學大師廖平。隨後,胡適在《讀〈楚辭〉》一文中認為:“屈原只是個傳說。”在司馬遷以前,並無其他史料記載屈原之事,《史記》是第一次提到。
《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的結尾處寫道:“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餘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漢文帝去世,漢武帝即位,提拔賈誼的兩個孫子任郡守,其中賈嘉最為好學,繼承了賈誼的家業,曾和司馬遷有過書信往來,到漢昭帝時,擔任九卿之職。
胡適認為這裡有兩個疑點:第一,漢文帝之後應該是漢景帝,而不是漢武帝;第二,司馬遷死的時候,漢武帝還活著,所以司馬遷不可能知道漢武帝兒子漢昭帝的諡號。因此,胡適推測《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很可能是漢武帝的孫子漢宣帝時期的人補入的。胡適認為,屈原的形象是一個理想的忠臣,但這種忠臣在漢以前是不會有的,屈原所處的戰國時代,“士無常君,國無定臣”,“朝秦暮楚”“楚材晉用”,很少有這樣的忠臣老老實實待在一國,忠侍一君的,因而屈原只能是漢儒們樹立的一個“箭垛”,是大家拼湊起來的一個榜樣式的人物。
胡適的弟子何天行在《楚辭新考》中認為,屈原這個人物實際是不存在的,他只是《楚辭》編者劉向或劉歆所虛構的。衛聚賢在《〈離騷〉底作者—屈原與劉安》中儘管完全贊同何天行“屈原否定論”的觀點,但也提出了諸多不同的觀點,如他認為偽造屈原之名的不是劉向而是賈誼,等等。
與此相反,聞一多、郭沫若、陸侃如等人則力證屈原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他們對胡適等否定者的觀點進行了有力的回擊。郭沫若在《屈原研究》中指出:“廖、胡兩位,特別是胡適,對於《屈原傳》所提出的疑問,驟看都覺得很犀利,但仔細檢查起來,卻一項也不能成立。”此外,阜陽雙古堆西漢汝陰侯墓《離騷》殘簡的出土,證明《離騷》至少在西漢初期就開始流傳。湯炳正先生的《〈離騷〉決不是劉安的作品——再評何天行〈楚辭作於漢代考〉》,對劉安作《離騷》的說法進行了有力的辨正。
雙方爭論的最為核心的一個焦點就是,除了《史記》,關於屈原的記載,至今都沒有更為原始的材料出現。像屈原這樣偉大的一個人,從他死後到西漢司馬遷再次提起的百年間,歷史上的記載居然是空白,這似乎不合邏輯。
司馬遷寫的屈原的傳記究竟有沒有依據呢?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其中重點焚燒的正是列國的史書,但漢興以後,“百年之間,書積如丘山”,不斷有民間藏書從牆壁的夾縫中被發現。司馬遷寫《史記》是非常認真的,其言必有依據,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說道:“百年之間,天下遺聞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他收集了大量的古書,有學者曾特意考證他當時可能看到的書,以及之後隨著時間流逝而消亡的參考書。他能看到的史料,我們看不到,亦屬正常之事。
在《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中,司馬遷又說:“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可見,他還親自走訪了屈原自沉之地。從民間的口口傳說中聽來的也罷,從蒐集的書中看到的也好,太史公都有可能知悉屈原的事蹟。
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說明《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為司馬遷或者其他人所杜撰,因而不應輕易否定屈原的真實存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聶石樵先生的《屈原論稿》以及趙逵夫先生的《屈原與他的時代》等著作對屈原的身世、生平進行了系統的整理與廓清,對“屈原否定論”進行了否定。這兩部著作挖掘出了一些先秦史料中屈原存在的證據,足資參看。

屈原忠君愛國與懷才不遇的形象
司馬遷《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第一次完整記載了屈原的事蹟。屈原早年受楚懷王信任,任左徒、三閭大夫等職,管理內政外交,很有才華,但“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遭上官大夫等貴族排擠毀謗,被疏遠且流放。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將白起攻下了楚國的都城郢。在極度苦悶、完全絕望的心情下,屈原於農曆五月五日“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司馬遷親自去了長沙,拜祭了屈原投河自殺的地方,並在那裡憑弔了屈原。司馬遷走訪楚地,楚地民間流傳著大量有關屈原的傳說,這些就成為他寫傳記的依據。當然,他在材料選擇上有所取捨,“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對於一些荒誕不經的傳說,他並沒有採信。司馬遷的說法一齣,屈原“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的形象就此廣泛流傳開來。
到了東漢,儒家已經定為一尊。王逸的《楚辭章句》認為,人臣應以“忠正”為最高的道德標準,屈原“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儒家夢寐以求的典範人格,屈原“忠君愛國”的形象得以確立。王逸為了將屈原吸收進儒家傳統當中,將屈原的作品與儒家經典進行比對,他在《楚辭章句 · 離騷經敘》中說:“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
總之,經過司馬遷、王逸的闡釋和再闡釋,屈原被貼上了忠君愛國的符號,成為儒家文化的偶像。
除了忠君愛國的形象,屈原還有一種形象就是懷才不遇。在中國古代,那些與屈原有著相同或相似命運的人,總能在屈原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而他們“闡釋”屈原,哀弔屈原,往往也是在訴說自己,感懷自己。
第一個吊屈原的是懷才不遇、被流放到長沙的賈誼。他在《吊屈原賦》中說屈原“生不逢時”,這又何嘗不是在說他本人呢?
詩聖杜甫一心報國,然一生坎坷,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年,他途經湘夫人祠,寫下《祠南夕望》詩:“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屨,目斷更雲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聶石樵先生在《杜甫詩選》中評價說:“此詩系因湘夫人祠而思及《楚辭》,由《楚辭》而思及屈原,由思古之幽情而及眼前之遭遇。內涵豐富而不著痕跡。黃生雲:‘此近體中,吊屈原賦也,結亦自喻。’”一生漂泊的老杜,顛沛流離,在人生的最後,他一聲長嘆,是在吊屈原,也應是自喻,他對屈原的理解和闡釋,也是對自己一生縮影的投射。
後世如老杜一般借吊屈原而抒發心中塊壘的人數不勝數,如宋代陳與義《臨江仙》:“高詠楚詞酬午日,天涯節序匆匆。”陸游《哀郢二首》:“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辛棄疾《賀新郎 · 賦水仙》:“靈均千古懷沙恨。”清人屈大均《吊雪庵和尚》:“一葉《離騷》酒一杯,灘聲空助故城哀。”
屈原的磨難是古代士大夫階層和知識分子常常會面對的問題,因為他們有著和屈原相同的境遇,因而也就把屈原“闡釋”成了和自己一樣的凡人。

屈原的鬼神形象
端午節以吃粽子、划龍舟的方式祭祀屈原,在民間屈原是被當作鬼神來看待的。聞一多在《端午考》和《端午的歷史教育》等文章中提到,賽龍舟、吃粽子的習俗實際上在祭祀屈原之前就存在了,是吳越地區祭祀圖騰龍的一種習俗,後來這一習俗漸漸與祭祀屈原有關。南朝梁人宗懍《荊楚歲時記》端午條載:“是日競渡。”下注:“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人傷其死,故並命舟楫以拯之,至今競渡是其遺俗。”
南朝梁人吳均《續齊諧記》記載了五月五日吃粽子的原因。屈原死了,人們感到哀傷,就在水中投竹筒飯,祭祀他。東漢建武年間,長沙有個叫區曲的人,正準備去祭祀屈原,結果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士人,自稱三閭大夫屈原。士人對區曲說,很感激人們對他的祭祀,但這些年大家送來的東西,都被蛟龍偷去吃了,希望大家以後往水中投飯食,在外面包上楝樹葉,再用五彩線纏上,這兩樣東西是蛟龍所害怕的。龍舟與蛟龍,從名字上來看,似乎仍保留著更原始的祭祀痕跡,但南北朝之後,人們用賽龍舟、吃粽子的習俗祭祀屈原已成主流。這與漢代以來屈原忠君愛國符號化,地位提高,又是密切相關的。
東晉王嘉《拾遺記》記載,屈原“忠”,但被排斥,後來投水自殺,楚國人思念他,仰慕他,把他當成水鬼進行膜拜,“楚人思慕,謂之水仙”。正因為大家崇拜屈原,也才有了對他的祭祀,並形成了一定的習俗。
至於為何這樣的習俗會被用來祭祀屈原,除了上面根據漢以後屈原形象形成的文獻記載,我們不妨從文化淵源上做一個推測。屈原是楚國人,楚國人的性格特徵有兩個:第一,報復心極強,嫉惡如仇,有仇必報;第二,極為迷信鬼神。
《左傳》中提到“楚材晉用”,在楚國被排擠走的大臣到了晉國,沒有不回頭報復楚國的。申公巫臣出走晉國後,自己在楚國的家人全部被楚國的權貴殺死,於是他將兒子派到楚國的死敵吳國那裡,教吳國人如何攻打楚國人,如何叛楚,吳國就此強大了起來,數次侵犯楚國,使得楚軍疲於奔命。還有著名的伍子胥,父親、哥哥被楚平王殺死,他自己跑到吳國,後來率領吳國軍隊打到楚國的國都,其時楚平王已死,他竟挖出其屍體進行鞭屍。戰國末期,楚國為秦國所滅,楚國當地流傳起“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說法,後來,推翻暴秦的終究是報仇心切的楚國人。楚國人“有仇必報”的性格特徵可見一斑。而受了冤屈的貴族屈原,就那麼輕易選擇了死亡?
從司馬遷的記載來看,屈原是有怨憤的,班固也看到他的憤怒是不加隱藏的。聞一多在談到《離騷》的時候也說屈原像是在“罵街”,別人罵罵也就罷了,但屈原不同,因為屈原的職位是“左徒”和“三閭大夫”,有學者提出其實際是宗教職務的長官,負責溝通鬼神、祖先等國家祭祀活動。《離騷》《天問》等作品中充滿了各種神靈傳說,可見屈原對巫史文獻了如指掌。屈原被冤枉,被流放,他向神痛陳自己在塵世的遭遇,表達哀怨和憤怒。這些怨恨如果聞於鬼神、祖先、神靈,楚國人能不害怕?
楚國人是非常相信鬼神的,而且到了迷狂的狀態。《新論 · 言體論》說楚靈王“簡賢務鬼,信巫祝之道”,親自主持巫術活動。《漢書 · 郊祀志》中提到楚懷王信鬼神,向鬼神求福退秦兵。
屈原被人陷害,雖沒有像申公巫臣、伍子胥那樣從武力上進行報復,但作為一個能溝通鬼神的官員,把自己的委屈和憤怒告訴鬼神、祖先、神靈,從文化精神上進行報復是極有可能的,而其帶著詛咒直接投水而死,對於迷信鬼神的楚地之人來說,怎能不害怕?這實際上是更為強烈的報復。
《左傳》說:“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像屈原這樣死去,顯然是帶著怨恨而無所歸的“厲鬼”。人們歷來對這種無主之鬼的祭祀都是軟硬兼施:一是模擬戰爭予以恐嚇,南方多水戰,古越族的龍舟競渡的風俗就被引用了進來;一是對“亡者”進行安撫,類似於粽子的食物就被投入了水中。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記載:“五月五日,以五彩絲係臂,名長命縷,一名續命縷,一名闢兵縷,一名五色縷,一名朱索。闢兵及鬼,命人不病瘟。又曰,亦因屈原。”


唐代李昭道繪《龍舟競渡圖》,故宮博物院藏。此畫表現的是宮廷中龍舟競渡的習俗。
在屈原之前,民間就一直流傳著五月初五這一天是凶日的說法。《史記》中說孟嘗君五月初五日出生,父親認為不吉利,讓妻子將其拋棄。直到漢代,還流傳著“不舉五月子”,五月出生的孩子,不能將其養大等說法。屈原死後,五月初五,除了以前的避諱,似乎又多了對兵、鬼的忌憚。

清代郎世寧繪《雍正十二月行樂圖》之《五月競渡》(區域性),故宮博物館藏。雍正帝非常重視端午,曾與大臣們在龍舟上歡宴。
隨著屈原忠君愛國等形象的不斷闡釋,人們對屈原的認識又隨之發生了改變,逐漸由“畏”變成“敬”。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龍舟與粽子也就被說成是對他的祭祀與紀念了。
從後世一些遺留的習俗中,我們仍可見早期龍舟競渡的意義。明代楊嗣昌《武陵競渡略》記載:“桃符、兵罐二物,船人臨賽擲之以祈勝,非也,桃符能殺百鬼,乃禳災之具。”龍舟競渡還要帶著桃符,桃符可以避鬼,可以禳災。有的地方還請巫史來船上作法壓勝。明清時期,尤其是楚地,認為競渡有驅疫的功能。明代謝肇淛《五雜組》記載:“至於競渡,楚蜀為甚,吾閩亦喜為之,雲以驅疫,有司禁之不能也。”四川、兩湖、福建都有這種儀式,連政府都不能禁止。這也許正與最初楚地對屈原的信仰有關。
總之,在歷史流變中,屈原不斷被加入新的闡釋,從而形成了不同的屈原形象,並且互動,互相影響。五月初五端午節,以祭祀屈原為核心形成的吃粽子、划龍舟等符號,其根本內涵還是屈原的人格力量。在古代,屈原有著忠君、護民等象徵意義,如今,他又是維繫民眾愛國、團結等精神之紐帶,仍具有重要的符號象徵意義。
(摘自趙運濤著《符號裡的中國》,中華書局2021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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