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攝影|緩山
4月10日下午,緬甸曼德勒(Mandalay)的一座佛寺裡,緬甸華人李敏和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坐在一間扎著籬笆的房子外。她們從包裡摸出一張張金紙、一張張銀紙,折出一個又一個紙元寶,丟進身前的桶裡。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們家只剩下這一個了。”李敏說。我問:“她的父母在哪裡?”她抬起手向右前方指了指,“在那裡”。
李敏手指的地方是天空公寓(Sky Villa)的A棟。這片11層樓高的住宅區建於2017年,是曼德勒市有名的高檔小區。現在,天空公寓一字排開的A、B、C、D四棟樓中,B、C、D三棟都如癱倒的切片豆腐般堆積在地上。A棟是唯一一座沒有全部垮塌的建築,但其底部的兩層車庫和樓房一層已經完全疊在了一起。李敏告訴我,她的兒子和兒媳,親家和親家的妹妹,以及家裡三個員工一共七人,都被埋在A棟的樓底。3月28日的地震發生後,她和其他家人心急如焚地趕到曼德勒,吃住都在這座寺廟的院子裡,一心期待救援現場能傳來一些好訊息。

3月29日,緬甸發生地震次日,救援人員在倒塌的曼德勒天空公寓現場搜尋被埋者(法新社 供圖)
從地圖上看,曼德勒這座城市以四方形的貢榜王朝宮殿為中心,橫平豎直的南北和東西向街道將城市劃分為規整的田字格。曼德勒人的道路導航是以數字來定位的,只要說出兩個數字,當地人就能迅速領會到所指的位置。
2025年3月28日下午3時28分,華人林深在朋友圈釋出了一條訊息:“60條、22和23條之間,Sky Villa塌了,裡面困著很多住戶和小孩子,求能騰出援手的人,過來幫忙。”
林深和妻子豔、兩個兒子和保姆住在天空公寓B棟三樓靠左外側的公寓。28日那天地震發生後,在外的林深立刻趕回家。他看到B棟三層以上的樓板疊在一起,三層以下的樓層也全部坍塌,立刻感到家人存活的機率很渺茫了,“因為塌下來的樓比公寓跟前的平房頂還要低”。林深喊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沒有得到迴音,只好跑出去叫更多人來幫忙。
自發組織起來的人們來到天空公寓,尋找救援機會。大二學生石家城的姐夫28日到天空公寓辦事,地震發生後也被埋在廢墟下。他告訴我,其他樓棟垮得太厲害,救人無處下手。A棟雖然沒塌,但傾斜嚴重,餘震也不斷,“沒有人敢進去,人們在外面看,看哪裡有人需要救,就去試一下”。29日早晨他再到公寓時,“現場已經飄出遺體的味道”。

4月7日,曼德勒天空公寓救援現場(緩山 攝)
29日午後,林深的朋友阿星、阿志繞到公寓背面一聲聲地喊人:“有人嗎?有人的話發出點聲響!”當時給回應的有好幾處。阿志問回應的人叫什麼名字,得到回答後,阿志用對講機問林深:“你老婆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年齡30歲?她還在這裡,她還活著。”
林深非常激動。很快,他的心又“像一根弦一樣拉得很緊”,生怕一有餘震,燃起來的希望又破滅。從29日下午2點到晚上7點,沒有救援隊,林深和朋友們用小錘子等工具,從廢墟里生生挖出一條通道,讓妻子豔爬了出來。
豔后來和林深描述了被困時的場景:地震發生後,倒塌的樓梯當場砸死了保姆。大兒子在另一個坍塌的房間,沒有音訊。小兒子的下半身也被建築材料死死壓住。天花板和橫樑在豔身前形成了一個高30~40釐米的低矮空間,讓她倖存下來。為了爬到小兒子身邊陪伴他,豔在一片黑暗裡匍匐前行,每爬一步都要把碎石和灰土挪開,全身都被割傷。孩子喊口渴。豔從兒子的書包裡摸到他上學使用的溼紙巾,從溼紙巾上擠水給他喝,還摸到VC補劑,讓他喝下去。她嘗試著叫喊,但由於被埋位置距離外面有五六米,她能聽到外面的人來了又走,外面的人卻很難聽到她。每次,豔喊到筋疲力盡,昏睡過去,醒來再喊,直到發不出任何聲音。最後,她摸到了小兒子書包裡的文具盒,靠敲擊文具盒發出的聲音來求救。絕望的時候,她摸到孩子書包裡的鉛筆和紙,給丈夫寫下了簡單的遺囑:“好好活下去。豔愛你。”

林深妻子豔寫的信(張鴻福 攝)
妻子出來時,林深說:“我們還要救兒子。”妻子回答:“我們的兒子沒有了,兩個都沒有了,小兒子是在我面前去世的。”這句話把林深的心都撕開了。給妻子挖通道時,林深想過,如果救援隊來了,能把孩子救出來,他能接受孩子殘疾,“我們會安慰他、鼓勵他,我相信他即使裝假肢,也會活得很好”。
林深救出妻子時,來自全球許多國家的救援隊正在開拔。3月29日,雲南藍天救援隊第一梯隊從中緬邊境的瑞麗—木姐口岸出發,透過陸路,在3月30日凌晨抵達了曼德勒。第二批出發的雲南藍天救援隊由於口岸關閉延遲到4月1日抵達。其間,來自印度、俄羅斯、新加坡和中國香港等地的救援隊也都陸續到位。一位救災志願者告訴我,緬甸消防部門把曼德勒劃分為A、B、C、D四個搜救區域,A、B、D分別由中國、俄羅斯和印度救援隊配合緬甸消防部門,C區由緬方負責,分頭進行排查和搜救。
當時,天空公寓因為倒塌嚴重,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雲南藍天救援隊就被分在天空公寓所在的曼德勒A-1區進行救援和挖掘。

4月7日,救援人員從天空公寓坍塌現場尋獲遇難者遺體(緩山 攝)
守候在現場的人們對久等來的救援隊寄予了厚望,但災難遠比他們想象的殘酷。“我們沒有經歷過這種災難,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林深說,“我們以為全世界的救援隊來了幾百上千人,就能拯救全曼德勒,甚至全緬甸的地震被埋人員,就像我們以前看的超級英雄電影,只要有活人,都能救出來,但現實不是這樣的。”
巖罕旺是第二梯隊抵達的雲南隊員,他告訴我,其實他們抵達時,各國救援隊就已對天空公寓進行多輪搜尋,不再發現生命跡象。正值旱季的曼德勒,正午的氣溫時時飆升到40攝氏度以上。“太陽一照,樓頂溫度達到四五十攝氏度,而人的體溫通常在37攝氏度左右,用熱成像儀器一探測,一片都是紅色,很難判斷生命跡象,需要採用聲吶等其他技術手段。”巖罕旺從4月2日起就駐紮在公寓樓頂,進行鑽孔作業後,再從“孔”中進行最後一輪探測,但也沒能發現存活著的生命。

4月7日,雲南藍天救援隊在天空公寓挖掘出一名被埋者遺體後,遇難者的母親(左二)失聲痛哭(緩山 攝)
巖罕旺說,他從來不贊同“救完活人就跑”的救援隊,“救援不只是救活人,還要給死者和家屬一個交代”。於是從4月3日起,挖掘機進駐了天空公寓的作業現場:挖掘機先將樓體進行破拆,當樓體中的鋼筋裸露出來,挖掘機“挖不動”時,現場的救援隊員就會上前進行手動切割;而挖掘過程中一旦發現被埋人員的頭髮、肢體等,挖掘機就會停工,救援隊員手動清理瓦礫,將遺體搬運出來。
挖掘進行到第三天時,我站在廢墟對面,看到破碎的樓板裡裸露出的鋼筋,像頭髮一樣密集,胡亂地垂下。雲南藍天救援隊緬甸現場指揮員張鴻福告訴我,現場挖掘進度緩慢,很大程度是因為這棟公寓的建築質量:“建造這棟樓的水泥質量不好,但鋼筋卻用得很多。鋼筋密度太高,加上天氣炎熱,切割鋼筋的器械作業後都給‘燒了’。後來我們逼不得已,只能用最古老的氣焊方式來切割鋼筋。這也導致了我們每挖掘一小時,切割鋼筋就要花三小時。”

曼德勒天空公寓的挖掘現場(緩山 攝)
為了爭分奪秒搜救和挖掘,雲南隊員們即使在酷熱的中午也不停工,19名隊員24小時兩班倒進行作業。“我們所有隊員身上都是痱子,每天不斷地灌紅牛、藿香正氣水、電解質水,一天連廁所都去不了一次,衣服跟水洗似的。”張鴻福說。
天空公寓坍塌的複雜程度也拖慢了救援進度。從航拍圖片看,天空公寓坍塌時“像疊積木一樣”傾斜,B、C、D棟傾斜的方向正好是公寓後的佛教寺廟。但“考慮到尊重和保護當地的宗教文化,不能把救援設施搭到寺廟的院子裡去”。張鴻福說,唯一沒有倒塌的A棟公寓也嚴重傾斜,成為一座危樓,一旦發生較強的餘震,整棟樓都有可能徹底垮塌,會給救援人員帶來危險。

雲南藍天救援隊緬甸現場指揮員張鴻福,隊員文斌、 楊永紅(從左至右)(緩山 攝)
除此之外,A棟傾斜的方向是一片蓄水池,是曼德勒整座城市的飲用水源。林深作為志願者參加了天空公寓多次中緬聯合救援會議。他告訴我,會議的結論是,若A棟向蓄水池方向坍塌,可能會嚴重影響曼德勒市的水源質量和環境,因此天空公寓整體的處理方案是將B、C、D棟先清理完畢後,再定向爆破A棟,再對爆破後的A棟廢墟進行挖掘和清理。
於是,A棟變成了天空公寓最“安靜”的一座。李敏告訴我,地震後的第一、二天,救援隊員進入A棟救出了幾個人,搬運出幾具遺體,但“過了最初三天,到第四天,(救援人員)說A棟沒有生命跡象,就放棄了”。現在,A棟被埋人員的家屬也都散去了,只有李敏和親屬仍守在寺廟裡:“我只想要把遺體找到,把他們火化,我們就離開。他們的物品、家裡的保險箱,其他的一切,我們都不要了。”
3月28日,地面剛開始晃動時,大二學生石家城還以為這只是曼德勒偶會發生的“小地震”。沒想到,震動突然劇烈起來。石家城直接跑出了家門。妹妹在學校教書,他毫不猶豫地開車去找她。“在路上,第二波地震來了,親眼看見沿路的樓房一棟棟倒塌下來。”
對於生活在實皆斷裂帶(Sagaing Fault)沿線的緬甸人來說,地震並不陌生。實皆斷裂帶位於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產生的喜馬拉雅造山帶東緣,長達1200公里,貫穿整個緬甸。過去100年間,實皆斷裂帶的北段和南段都曾發生過7.0級到7.6級的破壞性地震。不過,曼德勒地區上一次發生嚴重破壞性地震還是在1839年。在3月28日之前,對於大多數曼德勒人來說,地震並不是日常生活裡值得擔憂的事。
曼德勒這座名城坐落於緬甸第一大河伊洛瓦底江東岸,四周被群山環繞,地勢平坦開闊。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曾與弟子阿難一同行至洛迦塔山(Lokuttara Hill),也就是現在的曼德勒山。佛祖在山頂俯瞰下方平原,微笑著說:“在我涅槃兩千四百年之後,這裡將建立一座偉大的佛教之城,佛法將在此地重光。”

曼德勒市區的一座佛寺, 佛塔在地震中損毀(緩山 攝)
1857年,緬甸敏東王宣稱自己正是佛陀預言中的國王,他下令遷都於此,修建了規模宏大的王宮和寺廟。“佛祖傳說”的背後當然也包含戰略與政治考量。曼德勒交通便利,利於貿易和資源調配,更適合作為王國中心。
不過,這塊“應許之地”並不格外幸運。建都僅不到30年,1885年,曼德勒就被英軍攻佔,貢榜王朝滅亡,緬甸全境淪為英屬印度的一部分。1945年二戰結束前,盟軍從日軍手中奪回曼德勒。城市遭受激烈轟炸,敏東王用柚木修建的宮殿毀於大火。戰後,緬甸陷入軍事政府與少數民族武裝的長期衝突,雖然主要戰火集中在邊境山區,但曼德勒作為中部大城,也不時受到波及。
2021年,緬軍接管國家政權,反對派組建民族團結政府,隨後組建武裝部隊,從邊境地區開始向緬甸軍政府發動“人民保衛戰”,遍佈緬甸邊境山區的民地武(少數民族武裝)也被動員起來,意味著建國以來就常年不穩定的緬甸再次進入內戰狀態。
內戰爆發以來,反對派武裝也曾多次攻至曼德勒城下。許多曼德勒人都曾聽到過二三十公里外傳來的炮火聲。但作為全國第二大城市,曼德勒至今沒有被內戰真正波及。這裡的手工業和農業加工發達。從曼德勒出發的高速公路,向南通往下緬甸最大的經濟政治中心仰光(Yangon),向東北連線撣邦(Shan)的臘戍、木姐(Muse)直達中國瑞麗,向北則通向盛產玉石的密支那(Myitkyina),貿易也非常活躍。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飛馳在遍佈市場、小商鋪與中小企業的街道上。老城中,人們仍可暢遊昔日王宮的遺蹟與圍牆;僧侶穿梭於金色佛塔與紅磚寺廟之間。對許多逃離戰火的人們來說,曼德勒是他們的“避難所”。

一位市民在曼德勒山頂的寺廟俯瞰山下的城市。(程靖 攝)
如果不是戰火,林深一家本不會在天空公寓。林深和妻子豔都是撣邦木姐人。木姐緊鄰雲南瑞麗。林深在木姐長大,高中時來曼德勒上學,畢業後又回到木姐從事邊境貿易。2012年,林深和豔相識相戀,2016年結婚後,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2023年10月27日,緬甸東北部爆發了“1027軍事衝突”,以緬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軍(Myanmar 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 Army)為首的民地武裝與撣邦東北的臘戍、貴概等多地的緬甸軍政府交火。木姐也被波及。
那時,林深正帶著一家人“下來曼德勒旅遊”,起初,他並沒太在意局勢的變化,“畢竟緬甸打了那麼多年”。但他沒想到,這次動盪會越來越嚴重,最後竟回不了木姐的家了。那段時間,一家人從朋友家搬到酒店,又從酒店搬回朋友家,反反覆覆了三個多月。孩子因為沒有規律的生活變得情緒暴躁,他也擔心耽誤了孩子的學習,最終決定在曼德勒定居下來。林深規劃未來:先慢慢把木姐的事業轉移到曼德勒,等資金寬裕些,再買一套房。
一家人很快就看中了天空公寓——曼德勒最好的公寓。雖然買房資金還沒有到位,但林深決定先租下。這座建於2017年的高檔公寓,離孩子的學校很近,配套設施齊全:有網紅屋頂酒吧、游泳池和裝置先進的健身房。最關鍵的是,公寓提供安保和24小時供電。
自2021年以來,緬甸人常常苦於無電可用。緬甸的電力結構高度依賴水電,佔總裝機容量的一半有餘。近年來,旱季水資源匱乏,導致水電產能下降。原本,政府希望建設30個光伏電站,但政局動盪,外資撤離,僅剩三個專案還在繼續開發。2023年起,仰光等大城市每日僅有四小時政府供電,人們不得不依賴太陽能或柴油發電機來維持日常生活。曼德勒漫長的酷熱令人窒息,這讓天空公寓的電力保障格外具有吸引力。
地震發生時,華人釧有勳在外吃飯,哥哥被埋在了天空公寓垮塌的D棟之下。他們搬到這裡還不到兩個月。釧有勳告訴我,兄弟倆之前在仰光經營藥品批發生意,主要向小城市的藥店和診所供貨。內戰爆發後,許多省份的小城市貿易受阻,兄弟倆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乾脆決定暫緩事業,回到曼德勒陪父母。父母在城裡有家,但家裡供電有限,兄弟倆還是決定租下了24小時供電的天空公寓。
另一位住戶菲利普(Phillip)也是為了躲避撣邦的戰亂而舉家搬遷到曼德勒來的。如今他的父親、奶奶、叔叔和姑姑都被埋在B棟的廢墟下。當我問起他為何選擇這棟公寓,他的回答也是“電”,“如果沒有電,家裡老人受不了這種炎熱”。
3月28日當天,緬甸國家管理委員會說,受地震影響,緬甸首都內比都(Naypyidaw)、實皆省(Sagaing)、曼德勒省、馬圭省(Magway)、撣邦東北部地區及勃固省(Bago)等受災區域都進入緊急狀態。然而,同樣在不幸中,曼德勒在震後獲得了廣泛的關注和支援,另一些地區則處在“燈下黑”的境地裡。救援力量和救災物資一度集中在曼德勒,不僅因為曼德勒是緬甸心臟地帶的商貿中轉站,還因為除了曼德勒和內比都以外的大部分受災地區,都是外界難以進入的“禁區”。

4月6日,曼德勒一片正在作業的建築物廢墟起火(緩山 攝)
震中所在的實皆省,災區勃固省、馬圭省和撣邦都是反對派武裝和軍政府有過激烈交火的地區。實皆省更是當下衝突的焦點,根據政治風險諮詢機構COAR在2025年3月製作的地圖,該省超過一半地區被“人民保衛軍”(PDF)控制,其控制區和緬甸政府軍控制的地帶犬牙交錯,難捨難分。
曼德勒市距離實皆省只有20餘公里的路程,但在曼德勒,我很少有機會聽到實皆的確鑿訊息。有的是流言和紛爭,比如緬甸反對派指責政府不允許救援力量和援助物資進入實皆,並且在地震發生後繼續空襲實皆的村莊。
在流言之中前往實皆並不容易。我被告知必須跟隨分發援助物資的車隊,否則既可能面臨政府軍的盤查,又可能誤入“人民保衛軍”的實控區。交通也是個大問題。連續兩天,我都在去往實皆省的必經之路上看到往來綿延幾公里的排隊車流。連線曼德勒和實皆省的兩座跨江大橋中,有著91年曆史的阿瓦大橋在地震中嚴重損毀,部分橋面沉入水中;2008年竣工的新橋——伊洛瓦底大橋也出現裂縫,需要實施交通管制,限制重型車輛透過。當地人告訴我,實皆物資短缺,排隊的車流中不僅有送物資的車輛,還有來曼德勒採購的實皆居民用車。

伊洛瓦底江分隔了實皆省和曼德勒省,江上的兩座橋(由近到遠)分別是伊洛瓦底大橋和阿瓦大橋,後者在此次地震中垮塌,部分橋面沉入水中。
4月8日,我終於跟隨一支仰光來的華人援助車隊進入實皆省。他們透過親友籌款,購買了大米、泡麵、水、睡墊等物資,在實皆本地員工的帶領下向最有需要的災民分發物資。實皆和曼德勒一樣,是一座由平房組成的城市,但我目之所見,這裡房屋倒塌的比例要遠遠高於曼德勒。
在伊洛瓦底江畔的村口,我遇到了一位名叫丹增(Than Zin)的電氣工程師,他指點我,在實皆活動要格外小心。跟隨著丹增的指示,我們沿著主幹道向西北方向出發,左手邊是一片綠樹掩映的居民區。丹增說,那裡是兩軍的緩衝區;再往西10分鐘的車程,就是“人民保衛軍”的控制區了;而沿路向北,看到一座壯觀的大佛後也不能再前行。丹增解釋,進入“人民保衛軍”陣地會被誤認為是政府軍的人,向東則進入了政府軍基地,“你的車會被他們用挖掘機剷出來”。說完這句俏皮話,丹增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你看,我們實皆人的活動範圍本來就很小,現在還地震了。‘人民保衛軍’一直想要奪取實皆城,可是即使他們成功了,他們得到的也只是一座(在地震中)破碎的城市”。

實皆山上的一座佛學院在地震中損毀(緩山 攝)
地震後的第一個夜晚,大二學生石家城一家人是在曼德勒的馬路邊過的夜。天氣炎熱,蚊蟲襲擾,餘震不斷,攪得人心惶惶。半夜,還有一名緬甸消防隊員前來叫醒大家,說可能還有10.5級地震,讓多加防範。石家城被嚇了一跳,趕緊AI查證了一下,才知道有記錄以來最大的地震震級是9.5級。兵荒馬亂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石家城去親戚家,本準備在院子裡補會兒覺,突然看到微信群裡的曼德勒雲南同鄉會正在招募地震救災志願者。石家城趕緊跑去了雲南會館,沒想到的是,那時會館裡已經聚集了100多人。次日凌晨雲南藍天救援隊到達曼德勒後,救援現場需要緬甸語翻譯,石家城就擔起了這一責任。
在曼德勒,緬甸社會的自我組織能力常常讓我驚歎。我抵達雲南會館時,會館中間的空地上20餘頂油布帳篷拼接成一片臨時大棚,門前條幅上用中緬雙語寫著“曼德勒雲南同鄉會·地震救災中心”。在這裡,我遇到的曼德勒華人多用雲南方言彼此交談。他們的祖輩大多是在20世紀初中國動盪年代逃往緬甸的。有人一開始就來到曼德勒,有人則落腳於緬甸東部、北部的華人聚居地,他們的後代再遷至這座位於緬甸心臟地帶的商貿重鎮。
聚居於此的第二、第三代華裔多少有些沾親帶故。雲南同鄉會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如同“教堂”般的存在。平日,同鄉們常因紅白喜事在此相聚。曼德勒孔教學校初中部老師王珍珍告訴我,過去不論是新冠疫情、水災,還是內戰,同鄉會都會第一時間組織義工、籌集物資,無論是本地捐助,還是從中國進口藥品、防疫物資,都會迅速響應。這次地震也不例外。
3月30日凌晨,雲南藍天救援隊的第一梯隊抵達曼德勒後就去了一處印度裔街區的被埋現場。被埋地點的資訊就是負責生命搜尋的志願者上報的。志願者鄭小新說,藍天救援隊隊長給志願者們分配了任務,對曼德勒以35條、80條兩街交會點為中心四個方向的A、B、C、D四個區域,分別進行被埋人員的搜尋和資訊統計。志願者們搜尋完畢後要回到雲南會館上報資訊,再根據嚴重程度來決定救援優先程度。

在曼德勒雲南會館,志願者討論救災工作安排。這些年輕志願者來自緬甸各地(緩山 攝)
第二批隊員抵達曼德勒後,雲南藍天救援隊有了較為充足的力量可以分為四組,前往不同地點展開搜救。雲華師範學院小學部教師、志願者張子飛開始參與後勤工作,隊員需要幾輛車、哪些裝置、多少翻譯員或物資,現場需要冰塊、水、午飯和晚飯、口罩和消毒水,或是現場有人被救出、有遺體被帶出,他和同伴們會記錄下來,報告給雲南會館。那時候的曼德勒還處於通訊中斷狀態,“所有訊息都需要寫在紙條上,讓志願者騎摩托車遞送”。

4月5日,曼德勒遭遇強對流天氣,雲華師範學院的藍天救援隊營地被狂風暴雨吹翻(程靖 攝)
王珍珍在救援現場遇到緬甸救援隊的朋友,對方看到她時難掩驚訝。而在藍天救援隊的駐地,她又意外碰到原本學醫、後來轉行經商的表弟,得知他也是在震後主動聯絡雲南會館,加入成為一名志願醫生。她還偶遇了已經搬到其他省定居的朋友,後者來災區送物資,十多年未見的舊友竟因救災而碰面。
在雲南會館,運送的物資一車一車地到來,卡車卸下貨物後又一車一車地出去。4月5日,我跟隨志願者郭徵到曼德勒以南的小城阿馬拉布拉(Amarapura)給受災居民送物資。在阿馬拉布拉北部一座村莊的活動中心,郭徵的隊伍將車停下,志願者和村民們組成人鏈,搬運起了上百箱飲用水。活動中心隔壁的禮堂裡,一家緬甸民間組織正在為村民送藥品。

4月6日, 曼德勒市郊阿馬拉布拉市的一處災民安置點,雲南會館的醫療志願者正在為災民義診(緩山 攝)
行動起來的不僅是華人。在另一座村莊,我們遇到了來自仰光的文身師科科(Kel Kel)。科科正和同伴在一片田野的地上打洞,那是為後續搭設帳篷而準備的。科科告訴我,地震發生後,他和同伴就驅車來到災區賑災,專門做一些“別人還沒有想到的行動”:沒有物資時就送物資,沒有人搭帳篷就準備帳篷,下一步的目標則是給災區送一些移動廁所。在阿馬拉布拉,我還遇到幾名男子用竹子給幾臺柴油發電機搭一個遮雨棚。他們告訴我,地震後村裡停電,發電機是村裡一戶比較有錢的村民“貢獻”出來的,村民們一起集資買了柴油,產生的電能讓村莊晚上點上燈。
在曼德勒華人王天利看來,這樣的動員能力事出有因:常年生活在亂世中,人們不相信也不期待自己會被保護。她曾聽爺爺說過,爺爺剛到緬甸時是日佔時期,在日軍面前,就連緬甸政府也毫無權力可言。上世紀80年代時,緬甸政府發行過25元、75元、15元和35元等非常規數額貨幣,又在流通幾年後突然廢除,讓許多人的積蓄化為烏有,“爺爺的一箱子錢後來就變成了點柴火時的火引子”。
王天利早年住在緬北克欽邦首府密支那。那更是一片政府治理的盲區。克欽邦的山林和佤邦、果敢地區有著相似的發展模式:有龐大的灰產(如毒品)和山兵(民地武)。當地華人的墳山都修得很好,成了吸毒者的樂園。每逢祭祀時,王天利總能看到一地的針頭,“像草一樣長在路邊”,“甚至連竹子上都插滿了針頭,是竹子還是筍時就插上去的”。以至於“不到祭祀的大年份,我媽媽都不願意帶我去上墳”。
2021年緬甸政局突變後,人們在生活中也變得更為小心謹慎。緬甸2024年的GDP比2020年減少了13.9%。外資工廠撤離後,失業率上升,在社會上形成了惡性迴圈,偷盜搶劫等治安事件越來越多。王珍珍感嘆,曾經女生也可以深夜出門的城市,今天(身處其中的人)的生活方式變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5點沒有回家,父母就會打來電話問行蹤。
王珍珍在孔教學校的學生們時不時遭遇持刀搶劫,“他們指著一個學生的摩托車和手機說:‘不給的話就捅你幾刀。’學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財物被搶走”。頻繁的治安事件中,人們並不信任警方的作用。王珍珍說,報案不會有結果,判案也不會得到真相,發在網上還會被輿論批判,被指責是自己不小心:“你不知道我們國家現在的狀況嗎?”
地震發生後,王珍珍在孔教學校的學生們也主動加入了志願者隊伍。他們中最小的只有十三四歲。在救援現場看到他們,王珍珍很驚訝。她既擔心孩子們騎摩托車不安全,也不希望他們直面現場的遺體,怕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衝擊。但事實上,華人志願者中的成年人幾乎都已在一線奮戰,騎摩托車遞送訊息、看管現場的盒飯和飲料等瑣碎的事情,只能依靠這些孩子協助。
看到孩子們踴躍地搬運物資,有時主動去搬一箱和他們身體一樣重的物資,王珍珍深受觸動。“平時在學校掃個地都推三阻四,寫作業更是百般不情願,現在卻這麼積極地衝到前線,真的讓我很欣慰。”她也理解了家長們讓孩子參與救援的心情:長期浸泡在“法外之地”,人們學會了讓孩子們野蠻生長。參加救援,不管是看到遇難者遺體,還是經歷酷熱、忍飢挨餓,都不過是提前感受人生的暴風雨。

來自中國各地超100名藍天救援隊員,在曼德勒雲華師範學院的操場上休息(緩山 攝)
在曼德勒郊區的盛班亞特(Sein Panyat)社群,我在一頂油布帳篷裡遇到了凱茵(Ma Khaing)和她9歲的兒子。盛班亞特原本是一片垃圾填埋場。40年前,最早的一批貧困居民在垃圾上搭建木架、圍起籬笆房,逐漸形成一個擁有約400戶居民的聚居區。現在,人們賣菜、賣檳榔、賣西米露和冰淇淋,或是以此為低成本的居所,在曼德勒市裡到處打零工。
3月28日那天,盛班亞特不僅遭遇了地震,還被隨之而來的一場大火夷為平地。凱茵告訴我,地震發生時,她的孩子正在上補習班。突然之間,火從地下不知何處冒出來,很快蔓延開去。她跑到補習班找兒子,幸運地逃過了自家房子的坍塌,也找到了從火災裡倖存的兒子,但補習班的老師遇難了。

盛班亞特居民凱茵(右)和她的兒子,她的家建在垃圾填埋場之上,在地震後發生的火災中被燒燬(程靖 攝)
如今的盛班亞特,倒塌房屋的水泥塊上遍佈被燒焦後翹起的金屬棚,彷彿一片戰後焦土。凱茵用來賣菜的摩托車被燒到只剩下車框。幾天後,被燒焦的車框架,連同家裡屋頂的鐵皮和瓦片,都被拾荒者撿走了。
眼下,一家人靠救濟活著。盛班亞特的主路兩側被援助組織的帳篷佔滿。每個帳篷後面都跟著長長的隊伍。這些帳篷有的發放盒飯,有的發放米麵油、肥皂和雞蛋,還有一個佛教組織在發放現金,一些居民領到了乳膠枕頭。
新的物資車來到時,人群像潮水一樣飛奔過去,沒人排隊,也沒人指揮,幾名男子手持木棍敲擊車身,代替了語言。不到兩分鐘後,一輛小型貨車車斗裡的物資就會被領完。

凱茵向我們展示地震前她用來賣菜的摩托車和車斗(程靖 攝)
活下來的人繼續往前走。凱茵打算留在這裡做小生意。賣檳榔的韋(Ma Wai)和賣冰淇淋的科科倫(Ko Ko Lwin)已經重新出攤。韋告訴我,因為地震後援助人員常來盛班亞特,居民們也來排隊領取物資,她的檳榔生意甚至比地震前還要熱鬧。但談及未來,人人都說“不知道”。多數人更願意問我:“你要給我們捐錢嗎?你帶了什麼物資?你會幫我們重建房子嗎?”
緬甸人提到苦難與生死,總是很淡然。人們用“輪迴與因果”來解釋發生的一切:生命在六道(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中不斷輪迴,善行帶來善果,惡行帶來惡果,從而看淡生死,將存亡看作生命的轉換而非消失。
在阿馬拉布拉的一座始建於576年的佛寺裡,許多佛塔倒塌、開裂或傾覆了。佛塔裡的紅磚傾瀉而出,幾乎淹沒了佛像。寺廟的禪師(Sayadaw)桑通(U San Tong)在地震時躲到了用膳的桌子下面。幾分鐘後,第一次大規模餘震來襲,他的辦公室徹底坍塌。桑通從被埋的桌子下找到一顆釘子,拿著釘子和瓦片在磚塊堆裡鑿出一個洞,和前來尋他的寺廟的義工揮手說:“我在這裡!”桑通從被埋到獲救僅僅用了25分鐘。他告訴我,這是佛的旨意,是他六七年來一直在寺廟中做義工的犒賞。
可是對林深來說,沒有一種宗教可以撫平他心裡的傷痛。4月20日是他和豔結婚九週年紀念日。“我們繞了一大圈,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又變成四個人,現在回到了我們兩個人。”林深想,如果這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兩個孩子那麼單純、那麼乖巧,究竟犯了什麼錯?“他們該受什麼報應?我們真的不明白。莫非他們的生命必須這麼早結束,是因為命運安排了更大更沉重的事情,不願讓他們去承受?”
4月7日,在天空公寓附近的寺廟裡,我第一次見到埃敏(Aye Myint)。埃敏的小女兒今年3月剛剛考完緬甸高考。3月28日那天,小女兒告訴她,想“出去玩”,就和姐姐一起出門了。天空公寓D棟建築物下方原本有一座游泳池,對非住戶也開放。地震發生後,第一批趕到的救援人員從D棟廢墟里找到了大女兒的手機,用那部手機給埃敏打電話,她才知道兩個女兒和小女兒男友是來了這裡。13天后,救援人員的挖掘機挖出了泳池的邊緣,又找到了小女兒的一個挎包。
埃敏的外甥、兩姐妹的表哥高咩左(Kaung Myat Kyaw)告訴我,埃敏的丈夫因新冠疫情去世後,她“整個人生都維繫在兩個女兒身上”。“她很自責,因為她覺得當天是她准許女兒出門的。”高咩左說,“我有時告訴她,不要再等了。但每次這樣說,就會破壞她的希望,她會立刻抽搐暈倒。”
那些天,在廢墟作業點外,我和埃敏及家屬的每一次交談,即使再簡短,也都會被立刻賦予“幫他們尋親”的期待。4月7日下午,高咩左騎著摩托車載我到作業點前門,讓我進去向救援人員帶訊息。我把兩姐妹和小女兒男友的照片拿給現場的雲南藍天救援隊看,請求他們留意這三名年輕人,但云南隊員無奈地告訴我,他們已將現場移交給緬方,“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高咩左向我展示兩姐妹和小女兒男友的照片,請求我幫忙帶訊息給救援隊員。(程靖 攝)
4月7日是中方救援隊整體撤離3·28緬甸地震災區的日子。下午2時,救援隊和緬方舉行了交接儀式。離開前,一名雲南藍天救援隊隊員叫住我,有些哽咽地對我說,讓我“好好寫報道”,因為他們沒能完成被埋人員家屬的期待,“希望有更多真正願意幫助緬甸的人,過來幫幫他們”。
4月10日下午,我最後一次去天空公寓。仍有救護車閃著紅燈駛出院子。駕駛座和車廂裡的工作人員都穿著白色的防護服——那意味著剛剛從現場挖出了遇難者遺體。在D棟挖掘現場,一臺帶有雙槓液壓剪的挖掘機正在對左側樓板進行破拆,另幾名緬甸救援人員在對破碎後的鋼筋進行切割。

4月2日,實皆省一家醫院,一名地震倖存者(中)在室外病床上休息(法新社 供圖)
在救援人員拉起的警戒線外,我又遇到了埃敏。她身穿紫色上衣和紫紅色的籠基(一種緬甸傳統的圍裹式的布裙),頭髮整齊地盤著。埃敏告訴我,仰光救援隊是10日當天趕到的,負責切割鋼筋。“現在的救援非常緩慢,他們晚上6點就下班了。”埃敏說。她的神情嚴肅又莊重。她還在等待兩個女兒。
4月8日,林深等來了大兒子的遺體。林深原本有一個新的公寓專案,本打算在4月1日開盤。考慮到這次地震後,曼德勒市民對公寓日益增加的不信任,林深懷疑這棟公寓是否還能建起來。不過,現在他有個念頭,要把它改成一個“世界級的抗震建築專案,邀請中國臺灣或日本抗震專家來設計”。
命運的骰子下次會給出什麼樣的結果,誰也說不清。在曼德勒角灣市場,華人玉石商人秋姐和我分析有關內戰的小道訊息,擔心曼德勒會成為內戰的下一個目標。她拿華人聚居的北方重鎮臘戍舉例,該城市在2023年的“1027軍事衝突”中被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攻佔。“以前總說臘戍那麼大的一個城市,不會打來的,沒想到後來真的打到了市中心。”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敏、林深、王天利、埃敏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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