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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期主持人
尹清露
本期嘉賓
董子琪 潘文捷 徐魯青
音訊剪輯&文字版整理
徐魯青
覃瑜曦 周文晴(實習記者)

大冰沒變,什麼變了?


徐魯青:大冰很喜歡強調“江湖”這個詞,他經常說自己是個走江湖的,80後有金庸古龍等各類俠客小說的情結,會覺得有情有義和江湖氣是人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大冰在書裡會寫一些現在讀來很少見的事情。比如他有個賣毛筆的親戚,他媽媽跟他說,這個親戚生活很困難,你出名了,要幫幫他,於是他就直接在書裡寫:我叔叔是做毛筆的,如果你們想買毛筆,可以去找他,他的微訊號是xxx。他還在書裡叮囑,如果要去買的話,不要跟他叔叔說買“大冰同款”,因為那款是叔叔送他的,比較貴,大家買基本款就可以了。
大冰翻紅可能是因為他崇尚的江湖氣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在大冰的一次直播中,有個在河南的男生想自殺,連線了大冰跟他告別,他火的那句是“讓我兄弟帶你去吃一碗燴麵”,還建議他出海去做海員等等。
他以前被嘲笑是因為油膩吧,比較火的一篇文章叫《乖,摸摸頭》,情節是他從山東電視臺離職後,一個同事小姑娘每年都會給他發四個字“好好的,哥”,他就回“乖,摸摸頭”。

《乖,摸摸頭》
大冰 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博集天卷 2014-9
尹清露:之前大冰被嘲諷就是因為油膩,比如對女性會刻板地叫“丫頭”。他的翻紅讓我發現,性別視角不再是唯一的視角,也不再是大家完全投入注意力的地方,這些評論也不能掩蓋大冰人很好、給予了大家情緒價值這件事。
剛剛魯青說到大冰很注重情感、義氣和江湖氣,這些在今天是很罕見的,他的直播會讓我聯想到張雪峰,他們倆都是會堅定地給出一些實用性建議的人。想自殺的男生向大冰求助時,大冰很堅定地讓男生立刻出海當海員,不要在陸地上工作;還有一個阿姨向大冰提問退休之後的生活,他給的建議是去西雙版納某地當保潔。我覺得這些建議是很安慰人心的,因為它是一個很具體、很確切的選項,如果我是那個阿姨,我不去好像都有點愧對大冰這麼具體的建議,就算不去那裡工作,都會去那裡看一下。大冰和張雪峰不太一樣的點在於:他的建議保留了一些早年間詩與遠方的浪漫,簡直是戳到了當代人的痛點,大家既想要一個篤定的東西,又想要被給予情緒價值。
提到大冰列了一串title被嘲諷這件事,他其實也說了,自己原本可以找名人來為自己背書,但是他沒有。今天大家聽他直播時才發現,其實這些頭銜也都不是假的,比如他說自己是“說書人”,他確實故事講得很好;他說自己會各種技能,他在直播間也的確在指導藝術生、指導別人裝修等等。我覺得大冰才是先天搞抽象聖體,搞抽象大概的意思是:我用一種很嚴肅的語氣表達,但其實是在開玩笑,如果別人聽不懂我的抽象,就會覺得這個人好傻,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問題。但當時沒人懂大冰的幽默。
董子琪:是不是像加個狗頭?
尹清露:對,可惜那時候沒有狗頭這個符號。
徐魯青:大冰翻紅還有一個原因是平民化。現在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慘,甚至網際網路上有點仇富或仇精英的趨向,而大家對大冰的好感就來自於——他很平民化,他跟普通人是站在一起的。網上還說他以前騎摩托車去給山區的讀者送書,以及“他不像韓寒和郭敬明直接從文學進入影視大賺特賺”。這些話語和大眾對張雪峰的評價有相似性,他們不是那些站在高處的知識分子和精英,而是跟所謂的普通人站在一起的。
尹清露:且不說大冰這樣做到底是不是他真實的想法,至少他表現出來是這樣子的。去年我在網上刷到很多“冰學”,今年大冰名聲反轉的時候我還挺驚訝的,網上有媒體是這樣評價的:大冰非常敏銳,他在好的時代緊緊抓住了年輕人看世界的慾望,在壞的時代,又敏銳地捕捉到了年輕人求安穩的需求。
這段話是很有道理,但我在想,去年“冰學”大火的時候,大眾情緒也是想求安穩的,跟今年並沒有發生特別大的變化。去年我讀到了一篇關於完顏慧德和大冰抽象笑料的文化評論,談到大家宣揚“冰學”是出於某種絕望,透過笑料得到短暫又廉價的神經刺激,從而更順滑地在壓力中勞作,但生活本質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那麼,到底是什麼發生變化了?
我最近在讀日本學者宇野常寬寫的《00年代的想象力》,他提到日本也經歷過相似時期。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大家有一種退縮、保守的心態,直到後面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線仍然很重要。換言之,先前處於沒有物語的時代,只需要去消費抽象的笑料。但是後來大家發現,我們還是需要敘事的,而敘事來自於人的關係性。只不過,現在任何敘事都不穩定,反而是很確定的敘事會讓人感覺很好,即使你內心深處並不一定相信它。這就能說明大冰直播間為什麼火了,首先他給人提供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溫暖,其次他提供了一些不一定有效但“有用”的建議,也就是各種小敘事。

《00年代的想象力》
[日]宇野常寬 著 餘夢嬌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4-10
商討人設,翻轉人設


“活人感”、“活人微死”
和“死人微活”


董子琪:“活人感”這個詞說起來真的好奇怪,人不都是活著的嗎?難道還有“死人感”嗎?可能是覺得內娛裡很多人不那麼有個性,沒有那麼有生命力,所以比較讚賞早期的一些風格等等。這很像是對盧梭的“高貴野蠻人”(noble savage)的嚮往,嚮往著無拘無束的、在社會主流規則之外的、生機勃勃甚至有點粗魯的那種形象。我記得劉曉慶傳播最廣、最受追捧的一個形象,就是她說“日本鬼子暴露我的年齡了”這種爆粗口的女性形象,大家會覺得這種是更加“真”的。
這類形象在現當代中國影視界挺受歡迎的,女性角色中這類形象比較少一些,我能想到的是小燕子、刁蠻公主;男性角色中這類形象比較多,例如《我愛我家》這部劇裡,葛優演的季春生就是一個標準的從農村到城市的流民,他的形象其實是:身無所傍,滿口謊言,甚至蔑視權威、歧視女性,放縱自己的慾望。後來我看葛優無論演什麼角色都有“季春生”這個形象的影子在。除此之外,姜文飾演的許多角色,王朔筆下的許多人物(比如90年代電視劇《過把癮》裡王志文的角色)也都有這類形象,會爆粗口,講一些這個世界的真相,我覺得挺像剛才魯青說的“江湖氣”。

《我愛我家》中的季春生。圖片來源:豆瓣
“江湖”可能不是某個代際發明出來的,而是一脈人物所崇尚的規矩,通常來說他們是遊民一樣的階層,就像王元化引用過杜亞泉的觀點:中國社會史上非常有影響力的是遊民這批人。所以我覺得,他們大概能代表劉曉慶或大冰背後的高貴野蠻人的想象,雖然在這個處境中,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但是他們仍然顯得非常高貴,跟文明虛偽、很多套路、很多規矩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不過其中也會有一些問題。粗野如果放大了的話也會讓人不堪忍受,所以還是要調和在一定的範圍內讓人覺得喜歡,不管是小燕子還是劉曉慶。我覺得剛才文捷說的“文字盜獵者”也很有道理,不是大冰或劉曉慶他們發生了變化,而是大家文字盜獵的方式和趣味發生了轉變。
尹清露:我一開始看到“活人感”這個詞,想說是不是跟“出格”差不多?比如我們覺得沒有什麼希望,就期待有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出現。子琪問難道還有“死人感”嗎,我覺得跟“活人感”相對的可能是“人機”。我就是一個經常被吐槽像“人機”的人,比如經常回答“確實”,安慰別人的時候只會說“寶寶你別哭了”、“寶寶我抱抱你,安慰一下你吧”這兩句。
或許當技術發展到人可以跟機器對話的時候,其實不僅是機器在模仿人,人也在模仿機器。這時候反而會讓我們更珍視一些人的出格的、逃逸出去的一些特質。
董子琪:我看過一部劉曉慶和陳佩斯演的王好為導演的電影《瞧這一家子》,她飾演一個售貨員,演得非常好。這可能真的跟人的情感容量、個人氣質有關係,她就是一個那麼小的配角,演一個國營商店裡對顧客非常不耐煩的售貨員,但是她一直迸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非常有標誌性,讓人忍不住要看她,就是要圍繞著她。那時候劉曉慶還很年輕,遠遠沒有什麼女皇特質,但依然很吸引人。

《瞧這一家子》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尹清露:還有人說劉曉慶在一部劇裡面同時演了8個角,真的很愛演哈哈哈。情感容量這個詞還挺對的,她能夠容下來這麼多情感,所以才能夠演繹出不同的人。
潘文捷:不知大家最近有沒有看到兩個流行的詞彙,“活人微死”和“死人微活”。我之前看了一些“活人微死”的表情包,上面會寫“如果世界是個群,那我已經退了”、“原來我是學生,不是畜生”、“沒事的,殺不死我的,我會自己死”、“領導說我笨,笑死,聰明可是另外的價錢”等等調侃的內容,感覺現在不論是給老師還是老闆打工,大家都是一種“活人微死”的狀態,有一種想躺平但不得不被領導“扎一下”讓你起來幹活的“活人微死”感。“死人微活”就是預設自己已經“死了”,但是看到比如戀綜裡面甜甜的糖,又會感覺“屍體暖暖的”。這兩種狀態跟以前一直討論的“佛系”或者“躺平”也有些關聯。
再談回劉曉慶,她的身上除了活力,還有一種女性身上很少見到的“第一性”的感覺,她沒有那種被審視的感覺,好像沒有受到父權社會的打壓。我還想到那英,她是子琪說的“會爆粗口的女性”,經典語錄是“最煩裝逼的人”。我今年也看了《歌手》,覺得那英唱得一般而且很老派,樂評人都說她唱得不好,她又很緊張,唱歌也出錯,但最後還是拿了冠軍——這跟大家很喜歡她有關係,她就是第一性的感覺。
此外我也想問:這只是跟她們的性別有關嗎?還是跟她們的階層有關係?可能到了那個社會階層,你可以做出很多普通女性做不了的事情,好像既是“野蠻人”但又很高貴。
徐魯青:劉曉慶對於大多數權力和規則都不在乎,我看了她的書,書裡面有一段說:我經歷過下鄉,還有各種運動,我還進過秦城監獄,但是我現在還是能站在這裡。
潘文捷:我想到另一位女演員陳沖,她和劉曉慶一起演過《小花》,她倆的差別很大。陳沖和學者羅新對談的時候,一直說自己缺乏知識,“我好像不配給大家講我是一個模範青年”,“為什麼大家會喜歡我”,“他們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因為她家裡人覺得演員不是一個真實的職業,會用一個知識分子的要求去要求她。

陳沖。圖片來源:豆瓣
董子琪:這就是文明(civilized)和野蠻(savage)的對比。
徐魯青:黃聖依爸媽也是知識分子,她也很代表文明。
潘文捷:她太文明瞭,所以她就“死人微活”了——黃聖依在《再見愛人4》裡就有一種“死感”,很多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徐魯青:但是我覺得,我們常常將知識分子和軟弱繫結在一起,這是一個漏洞。以前批鬥知識分子的時候會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軟弱,就是沒有辦法堅定地改造世界。大家好像很喜歡把擁有知識和是否軟弱、是否容易感到羞恥聯絡在一起,好像錯的是你本身讀書讀太多。
尹清露:當然,下意識認為知識人軟弱,這是一種偏見,也有反智的傾向,但我覺得有時候大家確實更需要野蠻的東西。很多年前,我們會很溫和地用一些理論講母職,講男性要更加參與到女性的照護之中,都是很有道理、循循善誘的感覺,可是現在我發現,大家需要的是劉曉慶書中寫的“我進入男人社會,操控男人,統治男人”,是要先成為統治階級、先坐上皇帝的位置再去談改變的意思。雖然不能完全類比,但美國大選中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大意是:“你是想去聽左派那些道貌岸然的空話,還是去右邊賭一賭機會。”
潘文捷:權力都是要爭奪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如果真的要去爭奪這個權益的話,過程中講道理是講不清楚的。《文化的演化:民眾動機正在重塑世界》這本書就認為,在整體生活能夠得到保障的時候,大家的生存安全感都很強的時候,大眾會更加傾向於文明地說理;可一旦在生存上面有壓力,大眾就會希望有一個威權的人來引導。這本書分析了為什麼如今美國民眾都不再支援左派,因為現在的左派拋棄了原來傳統左派階級鬥爭的道路,改向了文化上的議題,而儘管美國人從世界視角看來依舊富有,但民眾是感覺得到威脅的,包括整體貧富差距的擴大、移民搶了部分人的工作等等,他們自我感知的威脅在增強。
尹清露:所以無論是“活人感”還是“高貴的野蠻”都需要適度,就像是左和右的互相牽制。只不過現在看來,在這個到處都是“活人微死”“死人微活”的時候,大家會更傾向於野蠻感。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本期主持人:尹清露,編輯:尹清露、黃月,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