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的晦暗人生:14歲懷孕生子,17歲墜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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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2日凌晨3點21分,湖南省常德市武陵區,17歲少女張安敏在一位KTV常客22樓的家中,高空墜亡。
當時,張安敏是一位2歲孩子的媽媽,初中畢業不到2年的學生,KTV服務人員。在家庭、社會、教育的層層墜落下,最後她的生命停止在17歲。
17歲女兒墜亡後,母親安森榮奔走各地,試圖還原女兒生命的軌跡:曾在校園中成績優異的女兒,為何在三年裡急速墜落,最終殞命?乖巧懂事的背面,女兒是否還過著另一種人生?

墜亡

安森榮第一次見到自己17歲女兒張安敏的屍體,是在距離家四百公里外的湖南常德。
女兒被安放在當地殯儀館。包裹著她身體的白色裹屍袋,還沾染著墜樓現場的草屑和大大小小的塊狀血漬。現場工作人員說家屬只能看一下,不能亂動。安森榮趁人不注意,匆忙拉開裹屍袋,扒開女兒襯衫的一角。她看見女兒的背部有多處大面積青淤,脖子上有一圈非連貫血痕,手上不規則的傷口已經結疤。女兒的頭髮凌亂不堪,血順著她的頭顱,一直流到臉頰。
安森榮嚎啕大哭,數次昏厥。想到自己一週前才在家裡見過女兒快樂的樣子,作為母親的她無法接受。
張安敏是安森榮的第二個女兒,小名敏敏,生於2005年初冬,死於2023年開春。她的體型小巧,身高一米45,體重80多斤。明亮的眼睛、小圓臉,及肩式的短髮,整個人顯得精緻。她的姐姐張璐璐比她大一歲,妹妹張安琪比她小五歲。
“二胎雖然沒有頭胎稀罕,但敏敏更討巧。”在母親安森榮眼中,二女兒張安敏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在學習上,她從小學開始成績一直穩定在班級前幾名,家裡的牆上掛滿她的獎狀。她愛打扮,喜歡眯一隻眼睛作俏皮狀,對安森榮撒嬌。

圖 | 小時候的安家三姐妹

安森榮最後一次看到二女兒,是在2023年3月21日湖南郴州的家中。那天,張安敏從打工的燒烤店回來,帶著一大束玫瑰花。她笑眯眯地告訴安森榮,一位小夥正在追她,他們當天一起吃了火鍋,看了電影,最後男生將她送回家。安森榮很高興,“女兒能談戀愛是好事。”
十日後,安森榮在外地看見了張安敏的屍體。
安森榮上一次面對這麼大的衝擊,是女兒張安敏14歲時。2019年,初二的張安敏因故休學,回到郴州家中與母親同住,後被發現懷孕八個月半。她帶女兒去當地醫院檢查,除了身孕,還查出梅毒。
在哪裡懷的孕?孩子生父是誰?對於母親的詢問,張安敏始終三緘其口,保持沉默。她堅持留下孩子。2021年2月,15歲的張安敏透過剖腹產誕下一名女嬰張可心。
14歲懷孕,15歲生子,17歲墜亡。離開初中後,少女張安敏的人生在三年間急速墜落,終止在2023年4月。只比她大一歲的姐姐張璐璐,則在2022年9月升入大學。
安森榮想,如果沒有懷孕,張安敏大機率會和姐姐一樣,以良好的成績從初中升入高中,考上大學。如果沒有墜亡,已經生育的張安敏可以加入自己即將開張的小美容店,升級為“小老闆”,一邊幫襯家庭一邊養育孩子。
女兒的生命結束得太突兀。在調查後,當地有關部門初步判定張安敏為自殺。安森榮第一反應是“絕對不可能”。
安森榮記得,在張安敏墜亡前一天,她還答應妹妹安琪,“下週回去給你買一個愛吃的鴨腿。”她還和當地好友做好之後出遊的計劃。張安敏還很看重自己的孩子。安森榮想不到女兒自殺的理由,“我是母親,她也是母親,連‘未成年媽媽’(的異樣眼光)她都扛下來了,還有什麼是她承受不住的?”
一年多以來,抱著求得真相的信念,母親安森榮窮盡所能,輾轉多地,想還原女兒去世前的這三年。張安敏為何會在14歲輟學後懷孕?最後一次見面在湖南郴州的女兒,為何會在十日後死在外地?2023年4月1日的晚上,女兒生命的最後幾小時,她在那位KTV大哥的家中發生了什麼?
最重要的是,曾在校園中成績優異的張安敏的人生,為何在三年間極速墜落?在母親眼中乖巧懂事的“二女兒”身份背面,數次沉默與迴避的張安敏,是否過著另一種人生?
離開殯儀館的那天,安森榮來到女兒張安敏的墜亡地。這是常德市武陵區一處剛開發不久的新小區。小區的後院有一塊草坪。草坪上鋪著一條大理石磚路。路的盡頭,就是張安敏生命結束的地方。
安森榮看見女兒的血跡已被處理。現場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平靜。只有因撞擊而碎裂的一些大理石塊,和根莖四散的草葉訴說著生命的痕跡。
佇立在草葉前,再一次,安森榮嚎啕大哭。

雙重人生

安森榮記得,張安敏從小就是“孩子王”。她口齒伶俐,嘴甜,“頭腦很靈光”,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對她印象很好。
在山東菏澤農村,七十多歲的外婆眼裡,“敏敏是最可心的。”她腿腳不好,每次需要拿東西時,稍一動腳,張安敏就會毫不猶豫地放下手中的作業,搶先一步幫她拿到。後來張安敏離開農村,外婆隔三差五就要打電話問候她。
早年,安森榮夫妻倆在深圳打工,三姐妹留守在山東農村跟外婆生活。直到張安敏上初中時,才將三姐妹接回自己身邊。同年安森榮和其丈夫張春光在2019年1月29日正式離婚,三姐妹跟隨母親安森榮在郴州生活。
安森榮最驕傲的是張安敏的學習。張安敏從小就是“學霸”,尤其擅長文科,在文學、歷史和言情小說上都有愛好。
山東老家的牆壁上,掛滿了張安敏從學校得來的各種獎狀。二女兒唯獨有點頭疼數學,覺得“那些乾巴巴的數字,將它擺放到正確的位置有點惱火”。她喜歡閱讀兒童文學作家秦文君的作品,曾說希望自己長大也創作兒童文學。

圖 | 小升初,張安敏在自家陽臺上覆習功課

兒時的張安敏最開心的事,就是在老家的村口,等外出務工的媽媽從深圳回來。她會和姐姐、妹妹在那天早早起床,在村口等大巴車,看著媽媽帶著大包小包從車上下來,為她們帶來大城市新鮮的玩具和零食。
那時段,也是安森榮和丈夫張春光婚姻的衝突期。在深圳打工沒幾年,丈夫就得到了晉升機會,並找了另外一個女人。安森榮在湖南郴州的丈夫家裡鬧,得到的卻是婆家的謾罵,“我兒子婚內出軌,那是我兒子的本事”“你生不出兒子,老公就該出軌”。
父母的爭吵,三姐妹都看在眼裡。11歲的張安敏和姐姐一起鼓勵媽媽離婚,開始新的生活。她甚至祈求爸爸放過安森榮,“你配不上眼前這個女人。”安森榮記得,自己和丈夫去民政局離婚時,張安敏高興壞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員都很詫異。
離婚後,安森榮將三個孩子安放在郴州當地一所承辦中小學教育的民辦學校讀書。姐姐張璐璐上初三時,張安敏剛好讀初一,妹妹張安琪上小學二年級。那時候的安森榮覺得,雖然離婚,但只要自己和三個女兒互相輔助,日子就能過下去。
上初中後,張安敏還是和從前一樣愛交朋友,經常將班上的同學帶到家裡一起玩,一起睡。安森榮從未阻止。在湖南人生地不熟,孩子能多交朋友是好事。
唯一讓安森榮覺得有點不對勁的,是張安敏帶來的一個叫林小君的初中女生。她是郴州本地的留守兒童,爸媽一直在外打工,家裡只有奶奶看著她。
安森榮第一次看到林小君時,感覺她人長得好看,相貌也比同齡人成熟。她還發現這個女孩時常在飯桌上勸其他同學喝酒。女兒為何會結識這樣的朋友?安森榮心裡產生一個疑影,但礙於張安敏的面子,她沒有多說什麼。
在姐姐張璐璐眼裡,二妹儘管整天笑嘻嘻的,但似乎也有自己的煩惱。在一次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張安敏像自言自語、又像和張璐璐抱怨似地說道:“感覺老師們好像都不喜歡我。”
張璐璐在詢問後得知,妹妹煩惱的起因是老師對她的處理。在最近一次課堂上,一位男同學找張安敏講話,張安敏回應了一句。老師發現後,沒有說那位男同學什麼,而是單獨懲罰了張安敏。張安敏在姐姐面前流露出委屈,“為什麼老師只說我?單單看我不順眼?”張璐璐勸張安敏,別想太多,可能是老師誤會了。
聽完張安敏的傾訴,姐姐也隱約感到不對勁。她知道在學校,有很多跟自己一樣出自單親家庭,或者是留守兒童的孩子,和同學發生矛盾時,也會產生和妹妹一樣的顧慮,“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我” “老師是不是看人下菜碟”。
但張璐璐不願再給妹妹過多的心理壓力。在她看來,儘管張安敏總是一副活潑好動的模樣,內心卻敏感細膩,不輕易將自己的想法示人。
姐姐對張安敏的瞭解比母親更近一步。那時母親安森榮還不知道,剛上初一的張安敏並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輕鬆。自從丈夫拒付三個孩子的撫養費後,一家四口的生計就成了安森榮的頭等大事。聽朋友說做美容護膚專案賺錢,安森榮就打算開一個美容店來維持家庭。
那段時間,安森榮經常外出張羅美容店的事,無暇顧及家中。臨近初三,姐姐張璐璐在學校住宿,也很少回家。照顧家裡小學二年級妹妹的任務,落在了張安敏身上。
安森榮不在家的日子,張安敏要比班上的同齡人更早起床,幫助小妹洗漱、準備早餐,檢查她上課用的書包,帶著小妹到課堂,再去自己的班級。放學和小妹一起回家,她先輔導完小妹的作業,再去做自己的功課。
張安敏從沒在母親安森榮和姐姐張璐璐面前喊過累。但姐姐知道,張安敏的壓力只增不減。那段時間,原本笑嘻嘻的二妹跟她的交流越變越少,功課成績從A級滑落到勉強夠上B級。張璐璐問張安敏近況,張安敏也只淡淡回應“沒事。”
張安敏總是這樣隱忍退讓,將自己的事情排在最後。初二秋季開學,又到了張安敏交學費的日子。交費前,原本答應給錢的前夫突然反悔,讓安森榮自己想辦法。那段時間,安森榮入不敷出,美容店開張需要一大筆錢,每個月2800元的房貸加上三個女兒每月6000多元的日常開銷,一個月的生活成本需要上萬元不等。
為了拿到學費,安森榮和前夫張春光在電話中大吵一架,“你奇葩不奇葩,離了婚孩子就不是你的嗎?” “孩子跟你了,就不是我的,我沒錢。”電話那端,前夫的回應同樣強硬。
這場爭執,張璐璐和張安敏都聽到了。姐妹倆知道是父親又在推卸責任。安森榮告訴她們,別擔心,她一定會想到辦法。仍擔心的張安敏轉頭告訴姐姐,她覺得媽媽恐怕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隨著開學時間臨近,家中氣氛越發沉重。安森榮不得不把三姐妹叫到餐桌前,坐在一起商量上學的事。
在凝固的空氣中,張安敏率先打破沉默,“讓我休學吧。妹妹還小肯定要讀書,姐姐成績比我好,又馬上要中考。我可以先休學,等家裡緩過來再說。”
姐姐張璐璐愣住了:“你不上學,你想去幹嘛?”
“我可以兼職打工。”張安敏神情顯得很平靜。
那天,張璐璐抱著張安敏痛哭一場。張璐璐知道,妹妹其實也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她年紀小,沒文憑,出去做事根本不會有人要她。
一天後,張安敏和母親安森榮一起,去學校簽了休學申請書。
後來,張璐璐問妹妹是否後悔休學。張安敏還是一如既往地擺出輕鬆模樣,寬慰姐姐:“我還年輕,留級一年也沒關係,你好好讀書。”
姐姐想起,初一時張安敏曾在校刊上發表過一首詩。她想,那也許代表著妹妹一直以來面對困難的心境:
盛夏的暑氣繚繞著我,
我昂起頭,頂起一簇新綠;
張開手,撐起一方濃蔭。
陽光映襯著我挺拔的身影,
行人紛紛跑來深呼吸。
我坦然面對這毒辣的太陽,
吶喊“我勝利了!”
……
年復一年的四季更迭,
我也年復一年遭遇挫折。
我永遠笑臉相迎,
坦然相送……
12歲的張安敏為這首詩起名為《挫折》。

分岔路

休學後,張安敏在家休息了幾個月,隨後向母親安森榮提出,自己要外出打工貼補家用。
2019年,安森榮病倒了。在長年和前夫周旋後,她得了甲狀腺結節。三個女兒年紀尚小,安森榮不得不叫來山東年過七旬的母親前來籤手術同意書。那一週,張安敏一直陪伴在母親左右。
後來,張安敏在當時13歲的閨蜜林小君的介紹下,兩人一起去了郴州當地一家清吧當服務員,負責協助調酒、銷售酒水套餐等。她從家裡搬了出去,自己和林小君在外租房住。
期間,母親安森榮曾問張安敏,從事什麼工作?有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張安敏閉口不談。
安森榮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女兒不再對自己無話不說了。以前,無論是學校的趣事還是心中的秘密,張安敏總樂意與母親分享。直到一張關於女兒閨蜜林小君的法院傳票送到安森榮家,安森榮才知道一些事實:林小君在酒吧被一些小混混盯上了,遭到了一群人搶劫和毆打,張安敏工作了一個多月也被迫離職。
四個月後,湊齊了學費,張安敏得以重回學校讀書。同班同學對這位留級的學生感到新奇,但沒人與她有過多交集。那段時間,張安敏偶爾會和姐姐張璐璐吐露心事。那時,一位同年段的男生喜歡張安敏,張安敏表示拒絕。男生惱羞成怒,經常堵在班級門口騷擾張安敏,並不斷四處造謠,“這女和別的男生一起睡了”“她是髒的”。
張安敏的校外朋友知道此事後,來學校把男生打了一頓。男生母親在知情後來到學校,要求老師開除張安敏。
訊息最終傳到母親安森榮這裡。老師要求安森榮寫一張自願休學申請單,讓張安敏休學。安森榮本想爭辯,但想到大女兒和三女兒還在這所學校。怕剩下兩個女兒的就學機會也被剝奪,安森榮選擇了隱忍。她默默簽字,帶著張安敏回了家。
第二次休學回家,安森榮明顯感覺到張安敏的精氣神沒了,整日頹喪發呆。安森榮想著,給女兒一點時間,等她平復下來再好好談談。
為了轉移張安敏的注意力,也為了讓失學的她學點技能,安森榮介紹張安敏去廣西臨桂朋友開的一家中醫養生館學習,回來好幫助自家店看店。
沒過多久,安森榮又接到養生館老闆的電話,說“張安敏在廣西不聽話,老是往外跑,不服管教,經常要拿身份證回家,不想幹活。”
“媽媽,我想回家好不好?”那通電話後,安森榮接到張安敏的來電。她聽到女兒哭泣的聲音。
把張安敏從廣西接回家後,安森榮發現,張安敏變得比剛休學時更加沉默。她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眼見張安敏兩次打工遇挫,安森榮不忍心14歲的女兒再獨自離家闖蕩。她計劃著,將張安敏培養成自己美容店的接班人,送她去郴州當地一家培訓機構學做美甲。
2020年,湖南郴州的冬季寒風凜冽,張安敏被凍得有點感冒。安森榮提議用熱片把女兒的肚子熱敷一下。
掀開張安敏的衣服,安森榮才發現女兒的腹部比平時隆起不少。
“乖乖,你最近怎麼變胖了?”安森榮非常高興,她一直覺得女兒太瘦了,胖點好。張安敏含糊其詞地躲閃過去。
安森榮感到不對勁。她買了一根驗孕棒,叫張安敏去廁所檢驗一下。
後來安森榮才知道,那時在廁所裡,張安敏在洗手間接了一點水,滴在驗孕棒上騙過了她。
2020年過年時,在山東老家的表姐再次看出張安敏身形的異樣,將她帶去縣城醫院檢查——B超單顯示,剛滿14歲的張安敏已懷孕八個月半,下體長滿了菜花狀的疣體。梅毒血清試驗結果顯示陽性。懷孕的張安敏被確認感染梅毒。
在湖南得知訊息的安森榮恨不得扇自己幾個巴掌。回想起從養生館回家後躲在房間裡的女兒,月經來得斷斷續續,量偏少,自己竟然沒有發現她懷孕。
她第一時間趕到山東老家,將張安敏接回湖南。安森榮想知道女兒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和往常一樣,無論安森榮如何詢問,張安敏都不肯說明肚中孩子的來歷。幾次詢問後,張安敏哭著下跪,求母親別再追問。
醫生建議不要生下這個孩子。但張安敏執意要生。她向母親保證,自己一定會當好媽媽,不讓孩子受苦。痛苦間,安森榮轉念一想,同意了張安敏的請求。她想等孩子出生,保留證據,就能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了。
2020年2月,15歲的張安敏在去醫院做孕檢時,宮口突然開了。等安森榮趕到醫院時,張安敏已經被送進了手術室。醫生告訴她,胎兒營養不良,體重太輕,張安敏隨時可能會有危險。安森榮拜託醫生全力搶救母女。
在剛過完15歲生日的三個月後,張安敏的孩子降生了。
為追查真相,母親安森榮報過警。根據懷孕時間,安森榮推斷女兒在廣西養生館打工期間遭遇了性侵害。她拿許多位有嫌疑的男性的DNA材料去做親子鑑定,結果顯示,他們不是張可心的生父。
追查陷入了瓶頸。張安敏告訴母親,不要再去找孩子的父親了,也別再追究之前發生的事情,“只要把孩子養好就可以了。”
15歲的張安敏確實把孩子養得很好。她加了很多新手媽媽育兒群、嬰幼兒疫苗群,學習如何餵奶、換尿布。那段時間,她的手機搜尋瀏覽記錄也全部和嬰幼兒相關。
有時,張安敏帶著女兒去鎮上醫院打疫苗,護士也不可置信,這個白白嫩嫩健康嬰兒的母親,是眼前這位體型瘦小的少女。
看著張安敏小小的身軀裡,躺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姐姐張璐璐感到恍惚。已經升學高中的她不敢置信,眼前這個抱著嬰孩餵奶的女孩,是隻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

圖 | 2021年,張安敏帶著女兒張可心去公園玩

後來的時間,張璐璐開始嘗試對妹妹多關心幾句。放假回家後,她向張安敏講述學校發生的故事,卻只見妹妹低頭玩著手機,敷衍似地“嗯嗯”。她想關心張安敏帶孩子會遇到的問題,妹妹傾訴後,她卻不知要如何接話。
孩子降生後,姐妹倆的人生分岔向兩條道路。她找不到共同話題了。

隱瞞

2023年3月31日,在張安敏從22層高樓墜亡兩天前,母親安森榮和她透過一次影片電話。
電話中,安森榮告訴女兒這幾天可以準備收拾行李,和燒烤店的老闆娘說辭職了。在一段時間的籌備後,準備給張安敏打理的美甲店終於在2023年5月份就要裝修了。安森榮用鼓勵的語氣向張安敏提出,會幫助她一起看店,順便照顧孩子。
電話那頭,張安敏笑著回應母親,說自己過幾天就回家。
在張安敏生完孩子後沒多久,放寒假的姐姐張璐璐帶著她一起,去郴州一家燒烤店做短期工。姐姐張璐璐第一次打工,經常磕磕碰碰,怕自己出錯。妹妹張安敏反而像姐姐一樣安慰她。那半個多月是姐妹倆難得的開心時光。每天下班,兩人一起在一個房間睡覺,說悄悄話,談未來。
寒假結束後,大一開學的張璐璐從燒烤店離職。臨行前,她有些擔心地問張安敏,自己一個人在燒烤店可不可以,會不會害怕?張安敏勸慰說,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也可以,店裡的人對她那麼好。這是張璐璐最後一次見到張安敏。
幾天後,張安敏主動向姐姐坦白,她已經離開郴州燒烤店,獨自坐火車去了400多公里外的常德,在當地一家KTV上班。
在湖南常德,張安敏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七天。這一週的許多生活細節,她都傾訴給了在長沙上學的閨蜜林小君。
2023年3月22日,在下火車抵達常德的第一天,張安敏去見了在網上認識的肖肖。肖肖是常德一家KTV的夜場領班,活躍於短影片平臺,專門負責招聘。
在肖肖的個人主頁上,她詳細列出招聘的各項條件:“年齡要求16-32歲,女,五官端正,身高150cm以上,適應能力強,身材好漂亮的小可愛,年齡可以放低要求。包吃包住,不需要交任何費用,如果做的不好,會有人教你,帶你學習。任何地方的小可愛都可以過來,車費報銷。”
剛滿17歲的張安敏符合肖肖的招聘要求。到達常德第二天,在KTV老闆的帶領下,張安敏前往距離KTV一公里左右的一家酒店暫時安頓。由於身份證資訊未滿18歲,張安敏只在紙質登記簿上做了登記。
酒店房間中,除了張安敏還有3個女孩,姍姍、花花和冰冰。她們都來自附近的省市。姍姍已成年,花花已懷孕,冰冰和張安敏一樣,未滿18歲。
三個女孩並不知道張安敏的來歷,更不知道她已經生育了一個女兒。
她們同時入職了常德這家KTV。在那裡,除了負責日常的酒水銷售、服務等工作外,17歲的張安敏還被要求進行有償陪侍,包括陪客戶喝酒、唱歌、玩骰子等,活躍包廂氣氛。
位於湖南省北部的常德市娛樂產業發達。作為“川黔咽喉,雲貴門戶”,常德被視為連線周邊省市的主要樞紐,許多本地人外出務工,留下約7萬留守兒童。常年與父母分離的孩子們,在升學途徑之外,許多流向工廠、網咖與KTV。常德曾開展多場“利劍護蕾·雷霆行動”,預防未成年人過早接觸不良場所。張安敏所去的這家KTV,曾在2021年因涉嫌容留未成年人從事有償陪侍,被公安機關勒令關停。
在向姐姐坦白自己已入職KTV時,張安敏反覆懇求張璐璐,不要告訴母親。那次對話末尾,張璐璐提醒妹妹注意安全,有什麼事及時溝通。
張安敏給她發來一張截圖。入賬資訊顯示,張安敏在KTV入職的第一天,收入就有600多元。她告訴姐姐,“不要擔心,這裡賺錢很快,我做的是外場,不是那種內場”。彷彿感應到什麼,張璐璐再次叮囑妹妹,一旦有情況,立即告訴姐姐。張安敏回覆了一句“好的”,這是姐姐張璐璐收到來自妹妹的最後一條訊息。
此後幾天,張安敏的手機上一直有188元、288元不等的入賬記錄。最多一天,她有兩筆888元的入賬。
在與安森榮最後那通影片電話中,張安敏再度隱瞞了事實。她沒有告訴母親自己不在郴州。一次偶然的聊天,林小君聽張安敏提起,她計劃在KTV賺一筆快錢,就回家好好照顧孩子,跟媽媽一起開店。

高速墜落

墜落的預兆,出現在張安敏進入KTV的第5天。
當天晚上,張安敏在領班的要求下出臺。姍姍、花花和冰冰在張安敏的隔壁包廂。其中一位女孩起鬨,說要去給張安敏一點顏色瞧瞧,“才進來幾天,就把我們的臺全搶了。”
三個女孩進入包廂爭吵後,張安敏一路跑到KTV大廳。三女孩追了過來,在大廳地板上毆打張安敏。慌亂中,張安敏打碎了大廳角落裡的一個空酒瓶。她拿起碎掉的酒瓶試圖自衛,手部被尖銳處劃開一道1釐米的口子,流了血。見狀,三女孩對張安敏持續毆打了一小時。張安敏受了傷,手機也被打壞。
這不是該KTV第一次發生打架鬥毆事件。一位常德當地的居民曾聯絡過安森榮,自己的16歲表妹也曾在該KTV上班,表妹曾向自己抱怨,裡面經常發生打架互毆事件。工作不到三個月,由於擔心自己也受到迫害,她主動辭職了。2023年6月,當地有關部門對該KTV涉嫌容留未成年人從事有償陪侍,作出行政處罰,責令停業整改三個月,大門也貼上了封條。
KTV工作人員肖肖將張安敏送到當地醫院。醫療報告顯示,張安敏的右掌、左胸可見皮膚搓裂,右下肢淺表皮膚擦傷,初步判定為多處軟組織損傷。
2023年3月30日凌晨四點半,KTV的一位“大哥”陳達生從家裡趕來,將張安敏接到自己的住處。
這是位於KTV一公里外高檔小區的一套三居室,樓盤剛開發不久。陳達生花了200多萬買下這套100多平的房子。陳達生是東北人,是這家KTV的常客,也是部分業務參與者。
陳達生給張安敏另外一部手機,讓她換上原來的手機卡。張安敏第一時間聯絡上閨蜜林小君,傾訴自己的遭遇,也向她諮詢賠償事宜。林小君決定從長沙過來,與好友一起商量維權。
4月1日晚六點,林小君抵達常德。幫張安敏處理完糾紛後,天色已晚,她們和幾位KTV員工一起,去陳達生家裡吃火鍋喝酒。
晚上八點多,兩位員工先行離場。陳達生覺得喝的不盡興,又叫了幾位朋友來家裡。
當晚,屋裡除了張安敏、林小君、陳達生3人外,還有2個男人。在酒桌上,一群人數次向兩個未成年女孩勸酒。凌晨一點,陳達生又叫了一箱酒,張安敏和林小君一起下樓搬酒。
在陳達生的敘述中,後來,張安敏說自己有點難受,陳達生便扶她去主臥休息,自己出去照顧在沙發上另外一位喝醉酒的同事。不久,林小君去了另外一間屋子休息。
大約半小時後,陳達生去敲張安敏的房門,發現張安敏不見了。
陳達生報了警,帶著大家一起去樓下小區找張安敏。陳達生和林小君去樓下門衛處調取監控,也沒有發現張安敏的身影。
幾人在小區樓下尋找,其中一個人先上了樓。在陳達生房子洗手間正下方草坪處,陳達生的手電筒一轉,對著林小君大喊一聲:“那裡好像有人。”
在大理石板路盡頭的草坪裡背躺著的,正是張安敏。
女兒墜亡後,安森榮奔走各地拼湊張安敏的生命碎片,最終在閨蜜林小君、大哥陳達生口中聽到張安敏最後一夜的細節。
直到2023年5月,張安敏去世一個月後,安森榮才從閨蜜林小君的口中知道,張安敏遭遇了不止一次性侵害。
第一次休學在郴州清吧打工時,張安敏就遭遇了多人性侵害。後來,那家清吧由於涉及接納未成年人從事營利性陪侍被關停,張安敏至今沒有拿到自己的工資。
根據湖南省司法廳公開披露的案例,在張安敏所在的湖南郴州,近兩年一些輟學的未成年少女會透過熟人推薦、同學介紹、網路招聘等方式進入娛樂場所工作。一些當地的歌舞場所還把年齡小的女孩作為招牌,招攬顧客,少女們的薪資在八千元到一萬二不等,有些甚至比成年人的薪資還高出一倍不等。若成功介紹一位低齡少女出臺,還可以獲得幾百到上千元不等的介紹費。
在閨蜜林小君的敘述中,安森榮還原出這三年的背面,終於看見女兒極力用沉默與微笑遮蔽的第二重人生:14歲的張安敏在初二第一次休學步入社會,在清吧遭遇多人性侵害。復學後經歷校園暴力的她,第二次休學,在廣西再度遭遇性侵害,感染梅毒並懷孕生子。在居家帶孩子的過程中,為了賺錢支撐家庭,17歲的張安敏第三次步入社會,來到常德的KTV,在最後七天內高速墜落。
妹妹主動提出休學的那天,姐姐張璐璐心裡十分愧疚。她覺得自己沒有擔起大姐的責任。她想,自己必須更加努力學習,才能對得起妹妹的犧牲。妹妹懷孕後,在許多個夜不能寐的晚上,張璐璐繼續感到自責:如果當初自己對妹妹的事多問兩句,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在張安敏墜亡的第二天,母親安森榮收到了一個包裹,是張安敏在網上購買的一套粉紅色美甲。安森榮想起女兒第二次休學後,自己曾把她當成美容小店的“接班人”培養。張安敏也說,“等從燒烤店回來之後,要當媽媽的私人美甲師,顏色任挑,款式任選。”安森榮將這套美甲放在郴州家裡,日夜看著。
安森榮無數次自責自己沒有照看好女兒。回想起張安敏數次隱忍與閃躲的表情,她流了淚。除了痛苦,她還感受到一種封閉的命運迴圈。
報喜不報憂,什麼事情都往肚裡咽——從女兒身上,安森榮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早年,從山東菏澤遠嫁到湖南郴州的安森榮不被婆家待見。婆婆當著全村的面,指責安森榮的肚子生不出男孩,三個都是女兒。
張安敏出事後,安森榮的前夫張春光馬不停蹄趕到安森榮處,當場寫了一份斷絕父女關係書,宣告自己和其餘兩個女兒此後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在外生活的一切痛苦,連帶這次二女兒墜亡的訊息,安森榮都沒有告訴自己在山東老家的七旬母親。
湖南的四月已經有幾分初夏的味道,被張安敏身體壓著的草坪,沒過幾天又恢復了原狀。張安敏的生命終止在17歲生日四個月後的凌晨,留下了一個2歲大的女孩張可心。
安森榮照顧著這個孩子。有時候,孩子會把安森榮錯認成張安敏,喊她媽媽。在大街上看到長得像張安敏的年輕女孩,孩子也會一直叫媽媽。
在到達常德的第二天,安森榮帶張可心去了張安敏墜亡的草坪,草坪上有一隻張安敏當晚穿的白色襪子。張可心看到了,皺著眉頭,默不吭聲。
2025年元旦,在北京大興的街道上,四歲的張可心看到有人燒紙,轉頭和安森榮說:“我們也給媽媽燒點吧。”
 *文中陳達生、張璐璐、林小君、張可心為化名。
– END-

撰文|鄭彩琳
編輯|羅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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