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鳳凰網《風暴眼》
作者|李曉光
如果只看微信,誰也不會相信丁肯是一個來自佛羅里達的美國人。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幅“天道酬勤”的毛筆字,微信暱稱前面還掛著一個只有中國銷售人員才會使用的字首“AAA”——這樣做可以讓自己的微信名永遠出現在對方好友列表的第一欄。
這個年輕的美國商人在中國還學到了另外一個做生意的訣竅——如果到線下的市場去看產品,他不會說自己是一個“老外”,而是會謊稱自己是來自中國邊疆的少數民族。
曾經,這些“中國化”的生意技巧讓丁肯左右逢源;如今,在一頭撞上了特朗普所謂的“去中國化”的無理措施後,丁肯體會到了另外一個詞,進退維谷。
這幾天,原本慶祝自己在中國又談攏一筆生意的丁肯,面對泰國曼谷的旖旎風光卻興致索然。他反覆重新整理著手機上的新聞頁面,眼睜睜地看著新聞裡的關稅數字從20%飆升到54%、104%、125%,再到 145%。
數字的每一次跳動,於他而言都是一次無法躲避的重擊。
01
關稅比貨還貴
就在兩個月前,丁肯飛抵中國,為家族新收購的酒店採購翻新物資,忙活了兩個月,價值100萬人民幣的酒店用品,逐漸進入佛山的倉庫,等待著上船。
從2008年開始,丁肯家在美國的4家酒店,所有物資都從中國採購。價效比高、質量穩定、供應鏈成熟——這是父親經營多年所積累下來的經驗。而今年,30歲的丁肯第一次全權負責採購,卻偏偏撞上了這場世紀關稅風暴。
“發貨,還是不發?”這個簡單的選擇題卻讓他腦左右為難。
“當下要是發貨,就得額外揹負百萬元的關稅成本。可要是剛發完貨,關稅又取消了,那這多花的錢豈不是打了水漂?但要是暫緩發貨,又怕後續關稅政策進一步收緊,到時候成本更高。”丁肯對鳳凰網《風暴眼》說道。
特朗普如同兒戲般的關稅政策,讓丁肯覺得自己像在玩一場俄羅斯輪盤賭,誰都不知道下一槍會不會響。
“有什麼意義?” ,“我們這些小商人怎麼辦?”貿易戰沒有贏家,最先倒下的,永遠是夾在中間的生意人 。
“我們關稅比貨還貴”,丁肯在朋友圈寫道, 配圖是兩名工人正忙碌地卸貨。這些本該漂洋過海的貨物,此刻卻積壓在佛山倉庫的角落,裹著未拆封的編織袋。

(圖為倉庫工人在卸貨,丁肯供圖)
這場跨境採購的困局始於兩個月前。
2月5日,丁肯從佛羅里達飛抵中國,為家族新收購的酒店採購物資。當丁肯的航班降落在廣州白雲機場時,這位在中國生活多年、能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中國通”絕不會想到,這個延續十七年的從中國採購的傳統會遭遇如此戲劇性的轉折。
2008年家裡開出的第一家酒店——當時丁肯的父親來中國的工廠考察,發現中國的產品質量好,價格還便宜。“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丁肯說道。
那時起,丁肯家每年都要從中國採購6-10個集裝箱的物資,從牙刷、床單、毛巾到馬桶、防火門,甚至整間廚房的裝置。“平均每個集裝箱貨值約70萬元。”
如今,丁肯家的酒店已經從1家變為4家,一共300間客房,而這個被父親發現的價差神話至今仍在延續。“毛巾比美國工廠便宜一半,瓷磚只要三分之一的價格,最誇張的是廚房裝置。”丁肯說到,“比如披薩烤箱,美國賣15萬,這裡同款才7000元。”。
中國製造成了丁肯家酒店的隱形合夥人。
2025年,丁肯主動從父親手裡攬下了這項採購重任。因為他發現公司採購人員報的價格要比中國批發網站上貴得多。“比如壁燈,對方報40美元一個,但我在批發網站找到的同款才報價20美元。”
但命運總是在最高潮時轉折。將近兩個月的採購,丁肯走訪了八九家工廠,當價值百萬的貨物完成驗貨整裝待發時,4月2日華盛頓突然揮下的關稅大棒,讓所有精打細算都變成了黑色幽默,而丁肯成了那個夾在中間的“倒黴蛋”。
“我們經濟也還不錯,特朗普加徵關稅要幹嘛,我真的很不理解。”突然其來的訊息,讓丁肯有些慌亂。他焦急地去問貨代,對方建議暫緩發貨:“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
沒想到這一等,等來的卻是關稅稅率從34%飆升至145%。丁肯苦笑著算了一筆賬:如果按特朗普上臺之前的關稅稅率算,一集裝箱的貨關稅也就7萬多,但現在得一百萬多萬,比貨還要貴。
現在丁肯問貨代公司怎麼辦,他們也搖頭:“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這種等待正變成煎熬。做生意最怕的不是暴風雨,而是不知道風暴何時停歇。
好在,酒店裝修並不急迫——雖然酒店收購合同早已簽妥,但酒店要到月底才能交付。不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當關稅高過貨物本身時,輸家從來不只是倉庫裡那些沉默的貨箱。
02
一年要增加700萬成本
關稅政策絕非冰冷的數字博弈,而是懸在企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柄劍的每一次揮動,都在重塑著企業的生存法則。
4月1日,完成所有采購後,丁肯決定犒賞自己——飛往曼谷度假。這本該是個完美的慶功之旅:兩個月的奔波換來了物美價廉的優質貨源,為家族酒店省下了一大筆開支。但丁肯卻無心享受這難得的悠閒時光。

圖為特朗普在白宮展示簽署後的關於所謂“對等關稅”的行政令。圖/新華社
“特朗普的關稅子彈,先打中了我們這些小商人”,丁肯每天都重新整理聞看關稅政策是否出現轉機。
而更棘手的還不是眼下,而是將來:若這關稅壁壘短期內無法打破,該如何保證家裡酒店的物資供應?
數字不會說謊,往往帶來冰冷的現實。他粗略核算過成本:按一年6至8個貨櫃計算,每個貨櫃貨值約70萬,每年新增關稅成本可能要700萬元。
儘管按總成本來算,這仍比從美國本土工廠採購要便宜。但這筆錢,足以壓垮家族生意本就緊繃的現金流。
丁肯家族投資9000萬元收購的新酒店,位於佛羅里達的迪士尼樂園附近,這裡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迪士尼樂園。
不過,多年的商業嗅覺讓丁肯家族明白,陽光明媚的佛羅里達海岸卻暗藏殺機,自己永遠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由於地處美國東南部,毗鄰大西洋,低緯度帶來的溼熱空氣極易在大西洋上孕育颶風。這些狂暴的氣旋經常西行,將佛羅里達州變成它們的必經之地。若遭遇颶風頻發的年份,遊客銳減,隨時可能斬斷旅遊業的命脈。
而且,投資的新酒店,有貸款要還,不確定性像潮水般湧來,逼得丁肯家族不得不捂緊錢袋。
要想降低成本,還有一個方法,就是逼迫供應商降價,但丁肯卻不想這麼做。他知道中國工廠的利潤根本不高,差不多隻有 10%到 20%,薄如蟬翼的利潤空間,經不起任何一刀切割。即便勉強達成協議,省下的錢在關稅海嘯面前,也不過杯水車薪。
但不斷上漲的成本壓力已經讓企業走到了必須求變的十字路口。他向父親提到去越南找供應鏈,但被他父親一口回絕了。父親之前去過越南考察幾次,得出的結論是那邊很多東西依舊無法生產,供應鏈的穩定性遠遠比不上中國。
中國製造的產業叢集優勢,丁肯早已經有所見識。2月初,剛到佛山,他就直奔佛山羅浮宮國際傢俱博覽中心。現場讓他感到震撼,“很豪華,什麼都有”,而且一些產品不僅便宜,而且質量還比美國產的好。當時,他就在朋友圈寫道:“還是中國製造第一。”
而當所有正規途徑遭遇現實困境後,一個灰色方案出現在丁肯腦海:若美國對越南維持關稅優惠,或許可以借道越南中轉——先將貨物運至中國人經營的越南工廠換籤發票,再轉運美國。
“但操作起來,太複雜了,還是希望關稅能取消”,他向鳳凰網《風暴眼》表示。
03
“商業夢”落空
為家裡酒店採購物資,丁肯心裡還藏著一個更大的商業藍圖——他盤算著,等這套跨境採購模式跑通後,自己完全可以轉型成為專業外貿商,把中國優質商品帶給更多海外客戶。
第一次做採購,丁肯最開始覺得很頭疼,怕搞不定。但中國市場的包容性很快打消了他的顧慮,只要是誠心購買,不懂也沒關係,因為廠家願意教。
當他對四星級酒店的床單採購標準一籌莫展時,廠家主動建議:“材質用60%棉40%滌,經緯紗線密度300TC最合適。”
更讓他驚訝的是,中國供應商不會一味推銷價格最高的產品,而是真心實意地推薦價效比最優的方案。在採購毛巾時,他原本看中2.5美元/條的高階款,卻被廠家勸阻:“四星級酒店用加厚底層款式更經濟耐用,洗滌壽命能延長30%,1.8美元/條就足夠了。”

(圖為丁肯在試用一張中國產薄墊,圖源:丁肯供圖)
“在美國工廠,等個報價都要十天半月,更別指望獲得採購方案最佳化建議了。”丁肯向鳳凰網《風暴眼》感慨道。
不過,丁肯也明白,在中國市場,價格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在美國,報價就是最終價;但在中國,價格就像橡皮筋,總能再拉一拉。”他笑著說。
行業經驗有人教,但砍價只能靠自己。為了在這場“價格博弈”中佔據上風,他潛心鑽研“中國式砍價”:廠家在報價時往往會畫大餅,說自己的客戶圈子裡一共有150家酒店,但實際上只有50家。丁肯甚至從小紅書上學到心理戰的絕招——把A廠的報價單發給B廠,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人家報價很低”。
為防止別人認為他是“老外”就故意高報價,他還聽從中國朋友的建議,微信頭像從自己的照片換成了極具華人特色的“天道酬勤”的毛筆字。而如果到線下看產品,他還會謊稱自己是中國的少數民族。
這套經驗確實有效,曾經有一個床墊廠商在已經知道他是外國人之後報價680元,但當丁肯在1688上以中國人身份找到同一家工廠時,客服卻直接報價570元。
“在中國做生意,真覺得沒那麼難了”,原本他計劃著定居中國做外貿,為更多的美國酒店同行採購。但特朗普發起的關稅戰讓他的商業藍圖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關稅取消,市場會更大”。不僅自家酒店受益,整個行業圈子都能共享這條供應鏈。眼下,他和同行們都在觀望——這場貿易博弈,是否會有轉機?
04
“ 特朗普就是想勒索”
佛羅里達州雖不屬傳統“鐵鏽地帶"”,卻是不折不扣的“紅州”。自2016年以來,這片陽光之州在連續三屆總統大選中(2016、2020、2024)都堅定地站在特朗普一邊,成為共和黨最穩固的票倉之一。
丁肯透露,2024年總統大選中,他朋友不少人都投給了特朗普。但丁肯覺得,人們當時不是在投票給特朗普的政策,而是在“購買”一個理想化的自我形象——投票給特朗普,自己就能塑造成“硬漢”“愛國者”的形象。 “真要問他們具體支援什麼政策,90%的人都說不出來。”丁肯苦笑道。

極富戲劇性的是,當特朗普真的舉起關稅大棒時,那些曾經的熱情支持者卻集體陷入了認知失調。“我的朋友腸子都悔青了,卻沒人敢公開承認——畢竟沒人願意這麼快就承認自己投錯了”。丁肯提到,“只有通貨膨脹發生後,他們才會徹底意識到我們完了。”
但這場政治荒誕劇的代價卻由所有人共同承擔。“反正我是覺得挺丟人,很無語,我們怎麼選出了一個這樣的總統,把全球股市都搞崩潰了?”他不理解的是,“我們為什麼要對我們的好朋友徵收這麼高的關稅,讓我們這些商人怎麼辦?”
儘管特朗普揮舞關稅大棒,目的之一是讓製造業迴流美國,但是在丁肯看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美國人想去工廠幹活。一方面,工廠地理位置偏遠,遠離市區,員工日常生活難免單調乏味。其次,美國工廠員工薪資摺合人民幣也就2萬,並不算高。“而且,供應鏈都沒有。”
關鍵是,這還抬升了工廠的成本。“工廠是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丁肯向鳳凰網《風暴眼》表示。在人力成本飆升、供應鏈斷裂的情況下,所謂“重振美國製造”根本是道無解的經濟題。
他一度無法理解特朗普徵收關稅的邏輯,但當看到特朗普表示,“歐盟必須承諾購買價值3500億美元的美國能源,才能免受全面關稅制裁時”,丁肯覺得一切豁然開朗,“特朗普就是要用關稅勒索其他國家”。
丁肯不知道這場關稅拉鋸戰何時才能畫上句號。今年年初在佛山租下一年期的倉庫,本是為了穩定中國供應鏈而做的長遠規劃。如今,倉庫的鐵門依然敞開,卻只等來一場不知終局的貿易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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