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那些模糊的城市印象,如何構成我們對故鄉的複雜情感?

故鄉,這個充滿情感的詞彙,往往與名聲和記憶緊密相連。然而,並非所有的故鄉都廣為人知。那些默默無聞的地方,那些被時間遺忘的世代,以及那些難以辨認的美麗風景,它們的故事又是如何被記錄或遺忘的呢?
閱讀和旅行,不僅是為了知識的積累和視野的拓展,更是為了尋找那些能夠解開現實之謎的“地方知識”。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根植於某個地方。
唐克揚的城市記憶地圖,顯示作者曾經居所和蕪湖山水及舊城的關係(根據唐曉峰等著作的封面改繪)
在《無名的蕪湖:尋找故鄉和風景》一書中,作者唐克揚以人文主義的視角,深入探討了長江邊的小城蕪湖對個體的深遠影響。唐克揚透過個人的觀察和思考,試圖捕捉並解讀那些模糊的城市印象,探討它們如何構成我們對故鄉的複雜情感。
《無名的蕪湖》
唐克揚 著
活字文化 策劃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10月26日下午,唐克揚將攜手策展人王婭蕾,從蕪湖這個無名之地的世情與詩境出發,探討近世以來“地域特徵”的興起和解讀。
兩位嘉賓將分析這些特徵是如何從個體的體驗中匯聚成對整個社會的重大影響。這場討論不僅是對一個地方的探索,更是對個體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找到自己位置的深刻反思。
出走與迴歸:在當代中國尋找日常和故鄉
唐克揚
清華大學未來實驗室首席研究員
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
王婭蕾
策展人
A4文獻中心主任
10.26|14:30-16:30
尋麓書館·麓山館·報告廳
🎧
“剝筍一樣,書寫故鄉和風景”。從古到今,每一代都有人在尋找自己理想的故鄉,我們應當學會放低視角,尋找、建造有質量的“無名”,保持多樣的、有生機的現在。歡迎收聽播客“活字電波”專訪唐克揚老師的節目:
唐克揚|文
在上大學的時候,就連京滬線這樣的區域大動脈,也是和地方街道交叉的。那個年代的火車速度不夠快,清晨、傍晚,每到一個區域車站,滿滿的城市上下班的人群常等在閘口,推著腳踏車,拎著菜籃子和公事包。火車慢速透過閘口,旅客甚至看得清這些陌生城市的陌生人的表情:他們喜悅、焦慮、平靜、漠然。
那時依然年少的我,腦海裡總會按捺不住地蹦出這樣的念頭:我為什麼沒有生在這裡(或者,那裡)?如果有天不再有機會出門,只能在其中一個平凡的城市待下去,生老病死,我的人生會有什麼不同?當我們的列車隆隆駛向下一個停靠站時,那些曾經面對面的人,也是在週而復始地走向他們的日常:這裡有順利也有不幸,但是毫無疑問會激發出看不見的無邊的能量;他們的理性、慾望、信仰……聚合成了我們短暫看到的城市:複雜的靈魂,瑣屑的外表和蓬勃的生氣。
那個時候,我禁不住也會有這樣的問題:人的一生,和某個“地點”之間的因緣如此奇妙,我,為什麼不是生活在視線的那一頭?除了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能夠成就少量東南西北人,也還有很多人,一輩子就待在一座小城市中,偶然被旅行者瞥見,在時間長河中,他們並不會留下顯見的蹤跡——他們,是後來我們學會的那個詞所概括的,“沉默的大多數”……雖然一個人的眼界有高有低,你不能低估一個具體的生命有具體的情感的濃度,不管他或者她的成就大小,千萬種散發著熱氣兒的人生的顏料,一旦,如此真切地一筆一畫塗抹在同一個空間中,年復一年,便無法讓人忽視。是這些東西的作用和關係,構成了真正打動人心的城市的歷史。
如果不是18歲那年毅然決然投奔了離家數千裡外的北方大學,我理應也有很大機率,日復一日等候在鐵路閘口旁的。如今高鐵線路已不會輕易和城市人交叉,從老家最快可在五個小時內抵達北京,但是“日常”和“非常”間的溝壑,並未因這些增長的便利徹底消失,對於大多數中國人而言,故鄉依然為本地,而“世界”終究是夢境。你若能像看電影一樣,把他人平凡的生活作為消遣的劇情,而不是視作消磨的過程,是一種大大的奢侈……明知如此,我還是時時思考身份轉換中的人生哲學:虛擬的指稱抹平了物理差異,在聲名重於一切的現代社會中,“平凡的世界”到底還能剩下什麼價值?
長期以來,我一直對古代中國的“域外筆記”感興趣,也買過卡森(Lionel Casson)類似於《古代世界航海史》Ships and Seaman-ship in the Ancient World的全套著作。積攢這些有關一個人置身陌生語境的文化史資料,為的是有一天可以寫一本有關“故鄉”的書。
也許,還想寫一篇有關唐朝人從海路回故鄉的故事,取材於唐代杜環的《經行記》—其實,一個人的每篇日記,寫的都應該是“故鄉”,人的基本世界觀,的的確確,是在比較“外面”和老家的不同中逐漸形成的。我相信,不管出身如何,最後選擇什麼樣的人生道路,一個人的成長空間是至關重要的,他在其中可以看到世界的變化和危險,他的潛力和侷限,最終,他得選擇自己可以承受的安頓他人生的方式。

“玩鞭春色”景點今貌 唐克揚/
我時常慶幸生長在長江邊,對我童年有限的見識,這條河流實際起了“擴容”的作用。如果說,小城的困頓價值可疑,個別而偶然的經驗無可救藥,那無邊的茫茫大水,給了我一絲超脫的靈光。就連什麼都知道的北京孩子,現在也意識到,作為站在變化洪流中的中國人,面對的是一套新的有關“天下”的知識:如同長江的故事所講述的那樣,沒有一個不變的“地方”,可以窮盡一個人對於這個世界的好奇心。看起來,東方人或西方人航海的歷史並不直接相干,但我記得伊阿宋的故事對我這小城心靈的撞擊:在大海和水手的詞語裡,並沒有靜止的,僅僅是由出生地決定的家園,也沒有簡簡單單的歸屬或服從的感情,不管有多少眼淚和歡笑,在航行中,都會在枯燥的日光和空氣流動中很快風乾。我生長在長江之畔,我曾經在別處寫道:江水讓我熟悉了一種隨波濤起伏的生活,當然這和“海洋”還差點兒距離,但從此,它讓我對變動不安的旅行者的世界有了一種夢想。
詹姆斯·唐納德(James Donald)也說城市是種夢想,“一種想象性的環境”。城市存在的、統一的和穩定的再現,需要直觀的、視覺性的表達,它們表徵了那些“歷史的和地理的專門機制,生產與再生產的社會關係,政府的操作與實踐,交往的媒體和形式……”他說的,首先還是那些相對知名的、內涵和所指穩定的世界城市,他,以及調查“城市意象”的凱文·林奇,並沒有說明他們會選擇居住在哪一座城市——很多西方人已經淡漠了“故鄉”的概念,也不曾交代被他們從成功案例中剔除掉的“普通城市”的下場,對於千千萬萬無法選擇他們出處的平凡人而言,後者卻不是可以繞行的問題。
這個意義上的故鄉景觀,不僅是指花花草草,同時也是新的中國城市賴以立足的“想象性的環境”。在今天想象和夢想都是那麼當然,但它可能會把本地人帶離他們祖祖輩輩已經熟悉的日常。
——聽起來是否有些言過其實?可是,當我回到家鄉蕪湖,一座長江邊一百五十年前崛起的港口城市時,一下子,便覺得類似議題的現實和緊迫已毋須強調。
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新舊兩種城市發展邏輯的分界線,新的單體建築巨碩,舊的城區細碎,中西不同建築物的“顆粒”大小對比鮮明。圖中右半部最顯眼的是大“顆粒”的天主堂及領事署等近代建築。圖的右上角,可以看到一片空地,是由徽州—臨江府商人的傳統勢力範圍發展來的江邊倉庫地,逼近我兒時住過的“臨江巷”。(網路照片,疑源自美國《生活》雜誌)
城市的主政者面對著日日翻新的城市天際線,各色建築事務所,競相來角逐這裡的“江濱花園”“羅蘭小鎮”“鳩茲古城”:他們要麼急於讓它融入全球化的風景,要麼,就得聲稱已找到某種“傳統”美學的依託,就連真正的“古城”也不再平靜……看來,這樣那樣措辭的“都市景觀”絕非學者自道了。
“都市景觀”常翻新的畫卷,是人和城市確鑿的、即時的、雙向的聯絡;“想象性的環境”既是城市的自我期許,又意味著置身於城市外的人,把“城市”作為客體加以改造的開始,默默之“無名”,在現代性的風暴之中已經無法立足——城市人,哪怕是一個偏在一隅的中國三線城市人,一旦懷著這樣潛移默化的圖景,便可以能動地改變城市的結構,並在不同的故事裡重新渲染出城市的現實來。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故鄉變得更加迷人、出眾,但是目前的成果卻是差強人意的,它使得一個人真正成了孕育他的土地外的客體。故鄉沒有成為威尼斯、巴黎左岸、英國小鎮……相反,它卻輕易毀掉了自己賴以辨識來路的過去。如同本書中交代的那樣,從一條名稱不甚雅馴的“雞鵝街”開始,在20世紀最末的十年內,我的成長地經歷了“吉和市場”“吉和街蔬菜副食品批發市場”直至“吉和廣場”的升級換代,但是依然沒能回到那個令人神往的、“天際識歸舟”的滿溢詩情的時代。
長江三橋:地理邊界再也不是市域的所止  唐克揚/攝
討論這一切並非要把城市的哲學和現實對立起來。中國城市不缺“如詩如畫”的傳統,古代文學藝術的描寫中本就重“景觀”而輕“市井”,典型的現象是常把城市描繪成鄉村的模樣,對於人工環境的描寫常語焉不詳,卻著意強調、誇大城市的風景,乃至淹沒了城市的實質。雖然堪稱歷史上的“皖江巨埠”,又自矜得天獨厚的“半城山半城水”,我的故鄉同樣未能有效地平衡和調和它的經濟、觀念和日常,也許,現世財富的創造,理應和更高的文化追求肩並肩地走在一起?但是顯然,迄今,整個中國範圍內的城市實踐,都還不敢說能交出一份優秀的答卷。
這種探索,或許僅僅是中國城市真正“現代化”的漫長之旅的前奏。我們印象之中的古城總是那種城堞之中晨鐘暮鼓的樣子,但是在明萬曆三年(1575)重新築成留存至現代的城垣的蕪湖,在一堆平遙、蘇州、大理……之中談不上是斷然的經典。一直和區域地理及歷史大勢脫不了干係,它的都會特徵並非繫結在一種呆板的建築型別上,而是順應了“變化”的潮流,從而時時創造出不同的城市意象。位居區域經濟的要路,並依託於線性延展的繁庶水岸,近代的蕪湖慢慢成為一種特殊型別的新興城市。相應的,自此以往它有了並行的兩種意義:一種是大寫的傳統區域中心,服從政治與行政,是難以直擊的“想象性的環境”,隨著歷史變遷幾近埋沒;另外一種就是江上的旅行者和外鄉客所看到的,沿著青弋江—長江沿岸繁忙的商貿而線性展開的圖景,在開闊的天際線中,城市既有大致確定的所止,也分明“歷歷在目”。
更加栩栩如生的故鄉的故事,要等到“新”“舊”交集的時刻才能浮現,對於如詩如畫的、新的“都市景觀”實質的冷靜觀察,也只有來自另外一種文化的眼睛,不加溢美的無情評論。在這個意義上生長起來的觀看城市的不斷更“新”的角度,同時也造就了一個無始無終的“舊”中國的嘈雜樣本,生機勃勃,但是難免粗糙、不確定和混亂的“新”的日常。在最初,這種兩分的“新”和“舊”往往意味著殖民者和本地人的差別,也意味著“變化”和“停滯”的分野,當中國只能扮演那個落後的角色的時候,它的景觀也被賦予了這種消極的意義—可是,這種觀看永遠不是單向的,被看的也會成為觀察者,被假定為憊怠、遲滯的觀察物件會成長為新的觀察者。
本文節選自《無名的蕪湖》“尾聲”部分
唐克揚,建築師、建築寫作者,曾於北京大學獲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獲設計學博士。現供職於清華大學。著譯有《從廢園到燕園》《長安的煙火》《活的中國園林》《癲狂的紐約》(譯)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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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蕪湖:尋找故鄉和風景》為作者唐克揚關於故鄉蕪湖的一部文化隨筆。
全書記錄了蕪湖近代以來城市演變的歷程,呈現了作者對蕪湖城市發展、變遷以及規劃的思考,其中既有充滿感性的對城市過去與未來的回憶、觀照與考察,也有從學術角度對蕪湖自近代開埠以來在外來衝擊下城鄉地理關係演變、人文風情流轉的研究,還有從哲學思辨角度對現當代城市規劃思想影響下城市功能、城市結構應當如何應對的探討。作者憑藉深厚的學術功底、豐富的學識,將蕪湖這座江畔城市作為觀察古今中外城市變遷的一個獨特視角和個案,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無名的蕪湖:尋找故鄉和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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