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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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檢出癌症,也不能放下工作,可能的話,還要保持全勤”。
據世界衛生組織相關資料顯示,中國年輕人群的癌症發病率呈上升趨勢,且15—39歲年齡段的癌症發病率顯著攀升。癌症年輕化趨勢下,一些年輕的職場人開始遭遇癌症的拷問。
他們面對化療、放療後的體力不支與巨大工作壓力間的張力,想過辭職休息,但公司繳納的職工醫保或商業保險、不甚明朗的就業環境、重新帶病求職的不易,讓他們選擇堅守在崗位上。

“週末抗癌,工作日全勤”

確診乳腺癌8個月,田恬小心地隱瞞著公司所有人。
她盡力維繫著上班和抗癌雙線並行的生活:將治療時段選在週六日,每次化療間隔21天,週六,田恬早起去家附近的一家腫瘤醫院做化療。化療24小時後要打升白針,接下來的週日,她再去醫院打升白針。
藥物和升白針副作用侵襲下,化療後的4天裡,田恬會陷入便秘、胃脹、腹瀉、嗜睡、低燒等狀態裡。但一到工作日,早上7點左右,她會努力起床,戴上假髮,雷打不動地出現在自己的工位上。
29歲的田恬在山東一家公司從事IT類工作。2024年9月,田恬確診三陰性乳腺癌。10月,她進行了病灶切除手術,此後又經歷3次住院、8次化療。但除第一次住院時請了5天年假,其他的時間裡,她都是全勤工作。
田恬積累出一些經驗:化療後4天是身體最難受的時候,因此只要熬過週二,身體就會好受些。每次化療前一週,她會努力把工作提前做完,為化療後的病痛時間留出緩衝期。有時上午4小時的工作結束,田恬感覺到體力不支,吃完午飯後她立刻倒頭睡覺,睡2小時補充體力,止痛、止熱的布洛芬也成了她的“救命神藥”。
最為難熬的是第一次化療後。她一天內腹瀉7次,半夜跑去急診,檢查出是化療導致的白細胞低,醫生建議她打升白針。但第一次升白針後,她又增加了手腳麻木、骨頭疼、腰疼的副作用,痛起來身體上“就像有針扎一樣。”
二療期間,她對輸液的使用的一種抗腫瘤藥物過敏,“不到1分鐘就喘不開氣”,但無論週末對化療的反應有多大,等到週一,田恬仍然堅持上班,一部分原因是她覺得自己的工作是腦力勞動,不耗費體力。並且,田恬說,“家裡沒人,如果人沒了也沒人知道,去公司還有同事知道。”
圖 | 後來田恬每次化療前,都要輸抗過敏藥
但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今年年後,田恬曾在工作日臨時接到領導通知,她所在的組今晚要立刻完成一個專案的升級。還處在化療後噁心乏力中的田恬,為不增加同事的工作量,在辦公室“硬挺”著工作到11點,她臉色慘白地下了班,第二天罕見地遲到了幾分鐘才抵達公司。
田恬能做到全勤,一部分原因在於她選擇在山東省內接受治療。她的病友中有一些去北京協和醫院等跨省治療,田恬覺得自己所在的省屬腫瘤醫院的 “乳腺癌的治療還是比較規範化的,我會這麼安慰自己。”
36歲的悅悅就是跨省治癌的一名上班族。她就職於河北一家教育公司,自2023年開始,每隔21天,悅悅要趕早上5點半的高鐵從家鄉城市去北京做化療,第一天檢查,第二天用藥,她每次至少在北京待3天時間,“北京快成我的第二個故鄉了”。
2021年,悅悅確診胃癌,並於當年6月進行了胃全切手術。但2023年起,悅悅又查出癌細胞骨轉移、骨轉移和腹膜轉移無法清除,需要繼續化療。
地點的輾轉、長時間的就醫和化療輸液,對於癌症患者的身體與意志都是巨大的拷問。悅悅記得骨轉移後的第一次化療,藥物進入身體的那一刻,她立即全身癱軟,整個人陷入暈暈乎乎的虛弱狀態,回家後她發燒了一夜。
她也遇到過嚴重的過敏反應。那是2024年,乳腺轉移時第二次化療,輸液後不到十分鐘,她感到自己面部發脹,說不出話來,她的血壓下降至40mmHg,是病友幫她叫來人,醫生拿著腎上腺素隨時準備搶救,那次回家她躺了一週都無法起床。癌細胞轉移後的每次化療完,悅悅幾乎要在家休息一週左右,才能返崗。
除病痛外,對癌症患者來說,日常通勤、吃飯也是一種考驗。做完胃全切手術後,剛回去工作時,悅悅白天無法和同事一起吃外賣,她要自己帶飯。還要隨身攜帶吃的,確保自己不餓著,不感到胃痛。夜晚,切胃手術後,平躺睡覺可能會引發膽汁反流,悅悅要適應晚上墊著枕頭睡覺,如果睡覺時不小心“出溜”了,膽汁反流會刺激到嗓子而有異物感,這會增加她夜裡醒來的次數。
在社交媒體上搜索“帶癌上班”, 不少像田恬、悅悅這樣帶癌上班的患者,將患病後的經歷釋出在社交媒體主頁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在抗癌與工作之間反覆跨越,並努力讓兩者做到無縫銜接的艱辛過程。
早發性癌症在近年來激增。BMJ Oncology期刊發表的一項研究表明,在過去30年中(1990年-2019年),全球50歲以下人群新發的癌症病例數增長了79%。分析表明,乳腺癌在2019年新發的早髮型癌症中佔比最大,而自1990年起,鼻咽癌和前列腺癌的增長速度最快。在2019年期間,乳腺癌、氣管癌、肺癌、腸癌和胃癌是在這一中青年人群中導致最多死亡和健康損害的癌症型別。
關於癌症年輕化的原因,業界有各種分析。如肥胖、久坐、熬夜、缺乏運動、不健康飲食、空氣汙染、慢性壓力與炎症等等,還有學者認為,接受檢查檢查的人越來越多,因此檢出率也有所增加。

守住工作

對於一些年輕人而言,即便要承受癌症帶來的身體與心理上的巨大壓力,也仍舊要堅持在崗。“工作不能丟”的這根弦,在他們腦子裡繃得死死的。
患癌8個月,田恬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職責。田恬未婚未育,自認經濟壓力不算大,工作4年,手上也有些存款,購買的商業保險也能報銷一部分看病費用。因此,經歷每週末去化療、打升白針的痛苦時刻,她也萌生過 “不想上班、想拿n+1”的想法。
根據《企業職工患病或非因工負傷醫療期規定》,公司對大病員工有法定6-24個月的醫療期義務,醫療期根據員工的工作年限確定。而醫療期內公司不能辭退員工,否則需支付賠償金。
但稍一思考,田恬便認為自己不應該衝動。她說,自己所在的IT行業,看似火熱,其實除了頭部網際網路公司有較大的人才缺口,其他行業的公司資訊部門作為非贏利部門,反而增加了裁員的風險。過去半年,田恬所在部門已經裁掉了幾名員工,“AI的發展也可以取代一些簡單的程式碼編寫工作了”。
田恬說,另一個擔憂的點在於自己“女性、大齡、未婚、未育”的狀況,離職後再想找工作,她預感會更加艱難,這也是為什麼她不敢告知公司同事自己的疾病,以免增加被裁員的風險。
2021年進行胃全切手術後,悅悅還在公司醫療期內,她請了10個月假一面治病一面休養。但醫療期過後,如今再去看病,悅悅得請事假。
悅悅從事的教育行業,既有體力活動又有腦力勞動。開始抗癌後,悅悅能感到“領導、同事還比較照顧自己”,她的身體對高強度活動叫了停,現在,她的工作分攤給了4個同事,工作量減少到之前的1/3,每個月最多隻能出勤15天左右。而悅悅告知,自從她確診後,她才發現,單位裡已有4、5個同事也查出來癌症,大家年紀都差不多。
悅悅也猶豫過離職,但2024年9月開始,網路上掀起對於延遲退休政策的討論。這讓她放棄了離職的想法。儘管持有慢特病保險,但悅悅覺得職工醫保也很重要,並且之後再重新求職,換一個環境和領導,不一定會有現在的包容度。
圖 | 悅悅長期的跨城抗癌治療之旅
抗癌的職場人大都有一份自己的醫保、商保報銷和自費花銷的賬單。25歲的劉天在上海一家網際網路大廠工作,24年下半年,他開始出現腰痛等症狀,熱愛運動的他以為是運動導致的關節損傷。24年末,他在公司的一次福利體檢中檢查出肺部結節,後在三甲醫院確診肺腺癌。
不幸中的萬幸,在確診肺腺癌的同時,劉天也查出ALK陽性突變,這意味著他可以透過服用靶向藥來控制病情。確診5個月,劉天看病累計花銷8萬多元,公司提供的職工醫保和商業保險分別報銷了6萬左右和不到1萬元。劉天沒有購買商業保險,因此他進行的基因檢測和病理檢測的費用不在報銷範圍內,自費花了2萬元左右。
劉天需要繼續守住他的工作。接下來要定期服用靶向藥、手術等,也需要保險報銷。劉天來自北方一座海濱小城, 2022年,透過實習進入這家公司,2024年他轉正並落戶上海,他沒有購買商業保險。對他來說,公司提供的職工醫保和商業保險是“目前根本性的支柱”,可以覆蓋掉他現有的醫療費用。並且,劉天感到欣慰的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領導理解他的境遇,目前也積極幫他聯絡醫保和商業保險等事宜。
圖 | 劉天的診療報告
對於那些化療反應較重、後癌症又復發的的癌症患者,他們可能反覆在治療和上班間兩難。
2024年11月,33歲的康康結束乳腺癌靶向藥治療的3個月後,又檢查出白血病。她之前工作的公司老闆問她是否要回去上班,可以邊辦公、邊治療時,康康決定試試,她希望工作能幫助她緩解病痛的注意力,或許“做起事情來,就感受不到治療的痛了”。
但她很快感受到體力不支:眼睛長時間盯電腦螢幕會痛,頻繁出入醫院的行程無法兼顧上班。她在崗位上堅持了1個半月,最終選擇離職。
這是患癌期間,康康第二次嘗試帶癌工作。2023年,剛確診乳腺癌時,康康認為自己所得的乳腺癌並非“要命”的癌症,希望能兼顧工作。那時,康康有職工醫保和商業保險兜底,但家中如房貸、車貸,孩子的教育費用等開支也需要錢。和老闆商量後,她先請一位朋友代班了1個多月,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為不影響公司工作,康康還是離職了。
除了現實物質的考量,工作提供的價值感、讓人得以從疾病中抽離開的外界事物、來自他人的精神支援,也是年輕人不願意脫離崗位的原因。
32歲的Livia也在完成乳腺癌外科手術和放療的3個月後,選擇回到所在公司上班。Livia在廣東一家公司做營銷,手機是存量市場, “你多一點我就少一點”, 她在這家公司和行業裡 “拼殺”多年。2024年1月,拿到癌症病理結果時,她哭著打給同事和老闆交接工作。住院準備手術的夜晚,Livia在病房裡失眠,她開啟電腦寫日記,計劃將來要做的事、開始盤存款。
Livia所患的乳腺癌屬於較輕的那種,手術結束後,她進入內分泌治療階。Livia先回到雲南老家,待在陽光充沛、景色優美的老家,在朋友和美景的環繞下,她一度想過辭職,過一種“低慾望”生活。但3個月後,Livia發現自己仍舊心有不甘,她喜歡自己的工作,和公司團隊夥伴積累下情誼,她也想趁年輕去證明自己。 
返回崗位後,Livia開始注重調整生活狀態。剛回公司時,她也明顯感受到體力不支,為減少通勤勞累,她從深圳的家搬到東莞公司的員工宿舍。從前,她對工作24小時待命,晚上收到訊息也要秒回,“連睡覺都覺得浪費時間”。現在回覆訊息一律改在早上,工作上,她學會更加抓重點,思考核心問題,而不是事事兼顧。

癌症不是絕路

如今,田恬還在同帶癌上班共處。工作日,她習慣了戴著假髮上班,只有便秘時坐在公司的洗手間裡,她才會摘掉假髮,“涼快一會兒”,她揶揄自己這是“帶薪拉屎”。
如今,田恬最擔心的是化療結束後隨之而來的連續21天的放療。田恬的公司離治療醫院較遠,來回需要2小時車程。如果醫院不提供非工作時間的治療服務,到時她可能不得不透露自己的身體情況。不過,田恬希望之後自己還能繼續上班,工作能幫助她保持規律的生活,專心投入工作避免胡思亂想,還提供了一個社交圈子。
悅悅也提到,她喜歡自己的工作,現在的公司氛圍也很包容,能讓她找到一個不錯的平衡狀態。如果必須保持之前的工作強度,她大概也無法堅持,“一切沒有命重要。”悅悅曾和上級溝透過,是否還有升職機會。後來,她也不在乎了,健康是第一位的。
還在化療階段時,悅悅在淋浴間洗澡,“從頭上薅下來一大把頭髮”,之後,她索性將頭髮剃光。現在,她出門時頂著一頭酷帥的短寸,同事誇她顏值扛得住新發型。“有些事情患癌之前我不會去幹,生病之後反而更允許自己了。”
去北京求醫時,悅悅也發現,很多和她一樣的年輕人,不需要他人陪伴,自己揹著包化療,揹著包回家。
疾病也是扭轉觀念、提醒人們更加關愛自己、將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真正重要的事情的契機。
患病後,Livia也一度執著於,“為什麼患病的是自己?”她讀書、求醫、反思自己。現在她已經不再叩問。除了工作、社交、家人為她提供了支援體系外,病友之間也提供了支援。住院期間,她曾碰見一個六十多歲的病友阿姨,因為放化療頭髮掉光了,但對方依舊充滿活力,戴著彩色的頭巾,還樂呵呵地去接孫子。阿姨的樂觀,也鼓勵Livia在心態上自救。
對於劉天來說,患癌讓他“起飛”的生活摁下了暫停鍵,他開始思考一種新的活法。生病讓他打消了當“卷王”、跳槽、升職加薪的念頭,他以前覺得自己 “有無限的可能和自由”,現在覺得人生能得到的都有配額,在於怎麼去分配,因此“不會再強迫自己去做那些有收益但不喜歡的事情”。
接下來一年,劉天打算按部就班,先服用靶向藥物,到合適時去做手術。如今,除了治療,他最牽掛的是在老家的父母。他希望恢復期間多陪伴父母,術後有逐漸治癒的傾向後,能夠繼續工作。雖然患癌,但感覺身體尚可的劉天認為,“還有能力時,就要一直在外面飛,飛不動那天再往家的方向返”。
如果後續效果不理想,劉天決定,他會和父母一起去旅遊,看一看世界,“能看多少看多少”。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 END-

撰文|章叄
編輯|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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