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丨騰訊研究院(ID:cyberlawrc)
圖源丨Midjourney
開源大模型能力的提升,正在加速AI平權時代的到來。
從鄉村老人用方言與AI嘮家常,到大學生用大模型輔助撰寫論文;從網紅靠智慧體批次撰寫文案,到企業用AI賦能傳統客服,AI的使用門檻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拆除。
看似人人皆可觸達的“技術平權”背後,一些新的挑戰正在出現:當AI能寫出邏輯縝密的論文,教育的意義是否會被解構?當演算法能批次炮製“爆款”,創意的價值是否會貶值?當AI工具足夠強大時,人類的核心競爭力究竟該錨定何處?
特別是對於廣大文科生而言,當AI的寫作、繪畫、譜曲能力日漸嫻熟,甚至能模仿哲學家撰寫“深度思考”時,專業學習的價值是否在縮水?在全球文科都陷入收縮潮的背景下,AI技術的普及,是否真的會對文科造成一邊倒的“技術碾壓”。
在我們組織的“AI平權時代,如何影響學習和工作”的討論中,特別邀請到了兩位從事技術哲學和經濟學研究的專家,一起探討在AI平權的未來趨勢中,如何在擁抱技術的同時,實現對工具的掌控,而不是淪為工具的附庸。
對談物件:
劉永謀 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講席教授
陳永偉 經濟觀察報專欄作家 《比較》研究部主管
主持人:劉金松 騰訊研究院資深專家

AI平權更多是起點上
實際結果會強者愈強
主持人:如何去看AI平權的趨勢,如果參照網際網路的發展,人人可用,人人可以分享,已經實現了使用的平權,創作的平權。大模型的發展,離實現AI平權還有多遠,實現AI平權對社會發展帶來一個什麼樣的影響?
劉永謀:AI平權是很多人工智慧研究者,包括技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研究者,一種先天的理想情結。當我們說平權的時候,我們沒有說AI不平等,這兩個話題其實是聯絡在一起的,它是一個理想的想法,是很多研究者的一個樂觀的預期。
實際上AI平權有兩個方面組成。第一是接入AI的權利平等,人們可能由於各種原因,包括自身素質、素養或者是經濟的原因沒有辦法去使用AI 這樣的新技術。另一方面是能否從 AI的使用中獲利。
AI的發展會對權力的平等和公正,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它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其實是技術和制度相結合的結果。像很著名的富裕社會問題,科學技術的發展是不是會讓整個社會越來越平等?
加爾佈雷斯曾經提出觀點說,科學技術發展到一定程度,可以讓所有人過上平等富足的生活的。因為我們可以從物理學上算出來,維持每個人的生活,需要多少的能量,消耗多少衣服,那就可以算出一個社會要過上這樣富裕的生活,需要多少的物質、能源。
根據他的判斷說,其實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生產力條件下,就已經可以實現了,但實際上,我們還是有窮人、有富人,貧富之間的差距還是挺大的。這其實揭示了一個重要觀點:科學技術的發展,包括人工智慧,並不會必然帶來權力的平等,也不會必然導致權力的不平等,只有與具體的制度相結合,才能實現預期的效果。
舉個例子,網際網路的發展中,關於權力問題有一個典型的議題,那就是所謂的“電子原型監獄”。許多人認為,權力者都可以利用網際網路監控和控制每一個人,從而迅速增強他們的權力,同時剝奪個人自由。
然而,最新的研究表明,這樣的“電子原型監獄”是可以反轉的。有學者提出,普通人同樣可以利用這種監控技術,去監督權力者,甚至揭露腐敗行為。例如,像馬斯克帶領的幾個工程師團隊,就把美國的一些部門查了個遍。所以,當權力不集中於少數人時,普通人也可以透過數字技術實現平等。
我舉的這兩個例子,一個是關於富裕社會問題的,另一個是關於“電子原型監獄”的討論,都回應了我剛才提到的觀點:技術本身並不必然帶來平權或不平等,它的影響要與制度結合,關鍵在於如何使用技術。
就像DeepSeek,隨著它的成本降低,使用變得更加普及,越來越多人能使用它,這將帶來機會平等。但與此同時,當這種技術普及時,可能會出現“馬太效應”,即資源最終會集中在少數頭部人物手中。比如當前的網紅現象,儘管看似人人都可以參與,實際上最終的受益者可能仍然是少數人。
陳永偉:從經濟普惠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波開源模型最重要的意義之一,是將人工智慧從少數巨頭的競爭領域,擴充套件為全民參與的創新平臺。它帶來的影響可以分為兩個方面。
首先是開源模型顯著降低了技術的成本,使得更多的C端和B端客戶可以直接參與其中。以GPT為例,雖然它的功能強大,但此前高昂的費用讓很多人無法使用,而如今透過DeepSeek等工具,雖然效能上可能有些差距,但普通人同樣能夠享受到類似的技術。
第二個層面是,開源模型降低了創新的門檻。很多原本需要大量投入的研發工作,藉助開源模型,創新者可以本地部署技術並加以調教,從而實現自己的創新成果。因此,不僅是使用者獲得了平等使用權,創新者也能平等參與到技術研發中,從而帶來創新上的平等。
主持人:兩位老師剛才都提到了一點,就是AI平權的影響,和相應的制度安排密切相關。同時工具的效應,本身也是個體能力乘數效應的一種體現。比如同樣的技術,不同的人使用時,效果可能是不同的。
我們過去討論過“數字鴻溝”,現在是否會有“AI鴻溝”?未來,AI是否能夠縮小這些鴻溝,還是說它反而會加劇這種差距?
劉永謀:我分享一個自己的親身經歷。最近我接觸一些科技、經濟類主播。他們很主動地學習AI技術,當他們忙不過來的時候,可以透過AI來處理很多問題,實際上就是透過AI放大了自己的工作效能。這種乘數效應非常明顯。如果你本身的粉絲量比較大,透過AI的幫助,工作效率能夠大幅提升。我的個人感受是,這種現象確實符合“馬太效應”,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這是我目前的初步觀察。
陳永偉:現在的AI平權,更多是在起點上獲得平等的機會。也就是說幾乎每個人,都能接觸到這些技術,特別是像DeepSeek這樣的開源工具。但在實際的結果上,我認為可能會導致“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現象。包括在春節期間,很多人都用過DeepSeek,但我們想一下:很多人都用它做了什麼?
很多網友可能用它來寫春聯或搞笑段子,這樣做其實沒有對生產力產生多大提升。相反,如果你是一個科研工作者,尤其是那些原本理論知識很強,但程式設計能力較弱的人,AI的幫助就能顯著提高他們的工作效率。比如深度學習之父辛頓就曾提到,他的程式設計技術並不出色,但使用AI後,他能夠藉助AI來完成程式設計工作。
所以你看,同樣的技術,在不同人的使用中,效果差異是巨大的。就像數學中,兩個不同的數,乘上同樣的倍數後,它們的差距可能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會被進一步放大。

如果你寫文章像DeepSeek
那就真完蛋了
主持人:乘數效應本身在於你自身的能力大小,能力越大反而放大效應越強。我們回到一個具體場景來看這個問題,比如說在學習場景,使用AI工具之後,是不是會進一步拉大不同學生之間的成績差距?另外在教育場景下,AI技術的引入,假如說是老師藉助AI備課,學生藉助AI完成作業,老師再借助AI評判作業,會對傳統的師生學習模式產生什麼影響?
劉永謀:這個問題,其實我在工作環境中,還認真的去思考過。剛才提到的這個場景,涉及到兩個方面的問題。我個人思考比較多的是教育本身的價值,就是教育要教給學生什麼,以及如何幫助學生適應社會,培養他們的社會適應能力。
首先來說大模型的出現,對教育的影響是巨大的。我們現在都在探索如何將AI技術應用到教育中。現階段我們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戰略性頂層設計,大家只是各自表達不同的看法,處於探索階段。但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是,國家、學校和老師,都希望學生,能夠適應未來AI輔助下的工作環境,包括社會的各個領域,都將和AI緊密相關。如果我們不讓學生使用這些工具來適應未來,那他們在進入社會後就會處於劣勢。
但這也帶來一些問題,比如學生用AI做作業、寫論文,這是否會影響到他們能力的培養?其實加大對AI的應用,雖然是增強了他們使用AI的能力,但卻沒有強化傳統的聽、說、讀、寫等基礎能力。AI幫助學生完成任務,是否會影響他們的基本技能訓練?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如果既讓學生學習使用AI,又能確保他們不放棄基礎能力的培養。目前關於這個問題,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和意見,但總體來說沒有特別明確的解決方案。這是需要我們更加深入思考的問題。假如我們培養的學生進入社會,他們寫的東西還不如DeepSeek,那他們的競爭力何在?所以我現在經常跟同學們說,之前老師上課你們經常低頭看手機,不交流、不互動、也不參與討論,那以後你走向社會怎麼跟AI競爭呢?
你跟AI競爭只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AI能做的,你能不能做的更好。比如寫文章,如果你寫那個文章跟DeepSeek一個水平,那你真的就完蛋了,肯定找不到工作。另外一個就是DeepSeek做不了的部分,為什麼說要讓大家多鍛鍊交流能力呢?因為DeepSeek它畢竟不是人,最終有些與情感與社交相關的工作,還是要由人來完成,所以你這方面的能力要提高。
目前這方面的挑戰還是非常大的,一方面,AI的“貓鼠遊戲”讓教育變得更加複雜;另一方面我們還需要思考教育的核心價值,如何確保學生在未來社會中具備不可替代的能力。這是我們當前面臨的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
主持人:隨著AI的工具屬性越來越強,像經濟學這種學科,哪些內容會被AI取代掉?或者說,當大模型普及後,重點大學和普通學校之間,學生們的差距是會擴大還是會縮小?
陳永偉:我們不聊其他學校,說說我去年在人大蘇州校區教過的一門課。在學期結束前,所有老師收到了一封通知,說很多學生團購了GPT賬號,用它來寫論文。學校提醒老師們,千萬不要讓學生用GPT寫論文。
後來我和學生們聊,我並不反對他們使用AI,作為工具,AI的使用是擋不住的。但是我也告訴學生,使用工具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依賴它成為自己的競爭力。不管是ChatGPT還是DeepSeek,它就像我們使用的計算器,你用計算器用的好,不會成為你真正的競爭優勢。
沒有誰的數學能力,是靠計算器來決定的,工具只是輔助的,而真正的競爭力來自你如何掌握和駕馭它,成為一個能獨立思考、創造的人。這一點,在大模型的使用普及以後,也同樣成立。當所有人都可以使用大模型的時候,它本質上和計算器就沒有區別。
說到經濟學的問題,坦率地說,經濟學家永遠不會失業。儘管AI確實能夠很快構建出經濟學模型,包括使用資料或Python程式來生成模型,但經濟學家的核心價值並不在這些技術層面的工作。雖然AI可以完成這些基礎工作,但經濟學家背後真正的價值在於思想的深度和對複雜問題的思考。去年我就開始轉向思想史的研究了,因為在經濟學等學科中,思想和理論的深度可能會比純技術更為重要,後者的價值可能會大幅度降低。
主持人:剛才提到的計算器的例子非常形象。就是使用計算器的能力,不會成為核心競爭力。那隨著大模型推理能力的提升,是否會讓一個沒有學過哲學的人,具備和專業人士一樣的邏輯思考能力?
劉永謀:剛才提到用計算器計算和自己心算的差別,核心就在於學習能力。你不應該只是學習如何使用計算器,而是要學會數學的原理與方法,學習能力是關鍵。未來社會,我們很可能面臨這樣的情況,就是你不可能在一個領域連續工作很多年,你可能隨時需要藉助AI的輔助,快速切入新領域,成為新的領域的勝任者。
這時候你的學習遷移能力就很重要,這意味著我們不僅要學習特定的知識,還要學會如何透過學習過程獲得通用的學習能力。說到哲學,其實完全不需要擔心。哲學自古以來就有一個說法,叫做“李爾王”理論。莎士比亞的戲劇《李爾王》中,李爾王將國土分給了三個女兒,最後自己無處可去。
哲學的特徵就是不斷地開拓新的領域,很多學科,如自然科學、經濟學、心理學和社會學,都是從哲學中分出來的。哲學關注的從來不是已知問題,而是開闢新的領域。當某一領域探索得差不多時,其他學科就會接手,因此哲學的價值從來不會消失。而且不光是哲學,真正具有創造性的科學,他都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但在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絕大多數的工作其實並沒有什麼創造性,就像去年有本暢銷書談“狗屁工作”,就是說現實中充斥著大量沒有創造性的事情。
陳永偉:我補充一下劉老師的觀點。現如今的AI可以比作是《美諾篇》中的奴隸小孩。就是這個小孩本身並未學過幾何學,但透過蘇格拉底的引導,藉助提問的方式,小孩逐漸發現了幾何問題的答案。蘇格拉底認為,這個小孩其實是有前世記憶的,所有的知識都儲存在他那裡。
現在的AI也是如此,它幾乎掌握了人類的所有知識,但它並不懂得這些知識的真正含義,就像這個小孩並不知道畢達哥拉斯定理。他雖然知道答案,但並不理解其背後的原理。蘇格拉底要做的,就是引導他回憶這些知識。這就是教育的意義,教育不僅僅是讓我們掌握知識,更重要的是培養我們思考和回憶的能力。
我們現在的技術很大程度上提供了一個便捷的工具,但它並不能代替我們對知識的理解與創造。所以,現如今的教育不是要培養我們成為一個“奴隸的小孩”,而是要培養我們成為像蘇格拉底那樣,具有引導思考、深度理解的能力。這種能力比單純掌握知識更加重要。

90%的文科面臨淘汰風險?
主持人:剛才提到有計算器之後,大家為什麼還要去學計算,目的並不是為了和計算器比速度,而是訓練大腦在處理計算時的基本能力。如果對照到大模型時代來說,就是AI已經掌握了那麼多的知識和技能,我們學習的目的是什麼?
去年底有一個討論比較多的話題是,AI的發展特別是大模型能力的提升,可能會讓90%的文科面臨淘汰的風險。兩位老師怎麼看這個問題?
劉永謀:作為文科從業者,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壓力。當然,這個壓力不僅僅是來自技術本身,實際上是全球範圍內對文科教育的一種反思。現在的文科教育體系,尤其是在一些傳統的學科設定和教學模式上,確實相對滯後於時代發展。全球範圍內,包括中國、美國、日本等地的高校,都在面臨類似的挑戰。實際上,AI的衝擊並不單單是文科領域,許多學科,包括程式設計、化學、法律等,都面臨不同程度的挑戰,它其實是一個全面的衝擊。
那你說文科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我個人是要為文科做一些辯解。文科教育仍然有它獨特的價值,尤其是在情感教育和社會互動方面,AI難以完全替代人類的情感共鳴和社交能力。此外,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許多人在精神和人生意義方面感到困惑,這不光是說文科生才會有這樣的問題,理工科的學生也一樣。你的人生意義是什麼?你怎麼去活著,怎麼去追求更幸福的生活?你不能所有的意義只在於工作本身,你不是一個工作機器。
在這方面,文科是可以發揮很好的價值的。但文科的教育,未來很可能會經歷一個正規化轉型,尤其是與AI結合的過程中,學科界限可能逐漸模糊,出現更多以問題為視角的跨學科整合,而不是傳統的學科劃分。
分享一個我最近看到的例子,就是去美國一些大學交流的時候,他們的哲學系本身在萎縮,大量的哲學教師崗位是由工學院、理學院提供的,就是學哲學的人跑到計算機學院去當老師,教這個批判性思維,教思維方法的東西,提供了不少的崗位。
主持人:學科之間的界限可能在逐漸融合。從技術的視角來看,雖然AI的出現,讓一些工作變得更加高效,但這並不代表該領域學科的價值被完全取代。比如說在電影製作中,儘管AI可以幫助完成更多的技術性工作、特效工作,但真正決定一部作品是否能夠成功的,往往是文化和情感的因素,而這些正是文科所擅長的。
陳永偉:現在的文科教育方式確實是有問題,但文科的內容、文科本身的話並不會消亡。你比如說春節檔電影,有的電影特效做的很好,技術上面沒有問題的,但為什麼有的票房好,有的票房不好呢?你像餃子導演,雖然他不是文科出身,但他乾的是文科的活。如果文科生創作不出這樣的作品,那隻能說明是文科教育出了問題。
技術發達了之後,其實文科的用處是更大。文科能夠為技術產品賦予文化和情感的價值,使其更具吸引力。此外,在一個技術高度發展的社會中,如何進行資源分配,如何確保公平和正義,這些社會倫理問題也正是文科能夠處理的重要領域。AI和技術可以增加生產力,但如何分配這些產出,如何評估技術的影響和倫理問題,這些都需要文科的深度介入。
因此,文科的角色並不僅僅是與AI配合,而是提供了一種批判性思維和深度分析的工具,幫助我們理解AI生成的內容和它對社會的影響。透過蘇格拉底式的提問和辯證法,能夠引導AI進行更有意義的對話,並從中提出更有價值的見解。

技術進步
重新定義了什麼是天賦
主持人:從工作的視角來看,在實現AI平權之後,大家有了相同的工具,會不會大家在學習和工作上的比拼,又回到了拼天賦的階段?
劉永謀:拼天賦這個說法,我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們要記住,天賦是每個人都有的。很多時候,兩個人在智商上差十幾、幾十個數,並不意味著智商低的就完蛋了,因為智商本身就是一個備受爭議的概念。
比如,我很擅長講故事,但講故事這種能力並不能用數字來衡量,它並不屬於智商的範疇。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天賦,只是在不同的層面上表現出來。有的人可能擅長講故事,有的可能體能好跑的快,或者有的是擅長數學。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長,關鍵是要發現並發展它。
另外,在這個時代,興趣也非常重要。即便你有天賦,但如果你不喜歡某個領域,比如說你擅長數學,但你不喜歡數學,這時候即使你有天賦,學習的效果也可能不如預期。所以興趣很重要,它能支撐你不斷前進。就像《哪吒》的導演餃子一樣,他原本學的是醫學,但後來他接觸到動畫製作工具,發現自己更喜歡做這個。雖然他有很多年是依靠家庭支援,但他依然透過興趣推動自己不斷前進。興趣與天賦相輔相成,驅動力也與個人性格密切相關。所以,我覺得天賦和興趣都非常重要,但這並不意味著誰更聰明就一定更成功。
主持人:天賦不僅僅指智商,它可能涵蓋了非常廣泛的內容,包括情商和與人交往的能力。包括的餃子的轉行,這中間也離不開技術的賦能,他也是藉助這個動畫軟體之後,開始試著去嘗試,把一些隱形的天賦,變成了顯性的作品。
陳永偉:這裡面不僅僅是賦能的問題,許多所謂的天賦其實是建立在技術的基礎上的。可以說,技術讓一些天賦從隱性轉變為顯性,甚至使一些天賦變為可能。比如說,沒有短影片的時候,現在的那些網紅,他所展現的那些技能,會被認為是天賦嗎?你像喊麥,就是短影片起來之後,才變成了天賦,有些人甚至成為了千萬級的網紅。以前,如果沒有短影片這個平臺,可能這些人並不會被注意到。這些偶然的成功背後,其實也反映了技術對天賦的影響。
再比如說,像深度學習的奠基人Geoffrey Hinton曾經提到,他早期在數學上並不擅長,但正是因為他遇到了一些優秀的研究助手,才為他的後續研究打下了基礎。過去,很多技術發展依賴於偶然的機遇和個人的天分,但現在AI的出現能夠為更多人提供多維度的支援。AI可以幫助我們填補知識和能力的空白,同時放大我們的內在優勢,這與傳統技術有很大不同。
劉永謀:技術正在重新定義天賦。技術不僅擴充套件了我們某些天賦,也可能讓一些原本是天賦的因素,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比如說長得漂亮,曾經可能是一種天賦,但現在我們可以透過美顏技術改變外貌。所以,天賦和技術之間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技術的進步讓我們重新定義了什麼是天賦,甚至讓一些傳統意義上的天賦變得不那麼重要。
主持人:陳老師經常寫專欄,每週都會有深度的文章釋出。您會覺得,現在AI在文字生成方面的能力這麼強,會有一些沒有您那麼深厚學術基礎的人藉助AI,迅速達到你寫專欄的水平?
陳永偉:當然有,這也表明他們在其他維度上有潛力,可能被激發出來。畢竟,成功的關鍵往往不是天賦的單一維度,而是如何有效利用技術和工具。如果以前沒有短影片的機會,一些人可能很難被發現,但技術為他們提供了展示的平臺。類似地,在AI的幫助下,如果我不提升自己,那就只能歸咎於自己沒有努力。

要擔心的不是機器取代人類
而是人類越來越像機器
主持人:這就引發一個問題,就是說技術和天賦的關係,它是會激發人的創造力潛能,還是說會讓人更依賴於技術。比如說,很多人可能會讓大模型代替自己去思考,那他的創造力會不會反而會降低?
劉永謀:這個問題很好,關於技術依賴性的問題,之前有未來學家提到過,當代科技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技術依賴性”。甚至會有一些專門的設計,推動人們對某些技術的依賴。在這種依賴中,就會出現我們非常擔心的“人的退化”問題。
退化不僅僅體現在智力上,包括情感方面也會受到影響。如果說你總是與AI進行交流,久而久之,你的情感也會趨向機器化。因為機器雖然能模擬很多場景,但它畢竟是程式化的,長期和機器互動,人的情感就可能變得不再那麼真實和豐富。
包括智力上也存在依賴性問題。現在很多老師講課離不開PPT,但早年很多老一輩的老師,可以一杯茶,一根菸,沒有教案,照樣能講得津津有味。技術的普及改變和影響了我們的思維和行為。現在我們越來越像機器,比如說透過技術手段來監控健康資料、工作效率等,這實際上也是人類逐漸趨向機器化的體現。
所以,我更擔心的不是機器人取代人類,而是人類越來越像機器,天賦逐漸被削弱。所以在教育中運用AI工具,提升學生利用AI工具能力的同時,一定要注意如何去激發他們的天賦、保持創造力,而不是產生抑制效應。
陳永偉:所以孔子所說的“君子不器”,是有很深道理的。現在AI和其他工具的普及,使我們越來越依賴工具來幫助自己。但問題是,我們不應該過度依賴工具,而應該保持人類自身的本能。然而回到過去是不現實的,我們必須學會駕馭這些工具,讓它們成為我們工作的輔助手段,而不是主導力量。
我一直把人和AI的關係,比作我們一起經營公司,你可以選擇成為甩手掌櫃,但你必須意識到,這樣做可能會帶來很大的風險。更好的是保持控股權,至少你能把握公司方向,即使失敗也是自己決定的。所以,學習AI等技術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要利用這些工具,還要保持對技術的掌控,避免變成它的奴隸。
例如,在AI生成文字時,我們不能只看表面,不能因為它的文采好就盲目相信。其實,AI的“文采”很多時候是幻覺,因為為了提高速度,它犧牲了精度,導致有些內容看起來非常不準確。所以,瞭解AI的原理,理解它的侷限性,才能真正利用它的優勢。
我一直將人與AI的關係比作合夥開公司。假設你是股東,決定持有多少股份,你當然可以選擇完全掌控,也可以選擇做甩手掌櫃,而我只需要享有盈利權,但這種做法其實非常危險。如果AI把公司搞砸了,你可能一無所有。所以,我一直堅持要保持51%的控股權。雖然這樣會很累,但我可以把控公司的方向。即使公司失敗,至少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而不是別人把它弄垮。
在學習AI的過程中,我也一直要求自己,必須理解它的原理和背後的技術。如果你不懂AI的原理,可能會覺得它很智慧,但實際上,它只是做了表面上的聯想。像最近的GPT事件也是類似的問題。如果AI沒有正確對齊,它的行為就會非常危險。所以,在使用AI時,我們需要保持對它的控制,不能完全放手我們需要時刻把握主導權,而不是盲目依賴AI。

今天對AI的恐懼
更多是來自“擬人化”想象
主持人:從技術發展的角度來看,AI的普及速度和使用者群體正在加速,會不斷有新的應用出現,在這種技術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很容易讓人產生焦慮,比如跟不上節奏怎麼辦?會不會被技術拋在了後面?
劉永謀:我先說下對AI寫作的看法,然後再談那個技術焦慮。我不認為AI寫的東西比人類寫的更好。很多人覺得AI寫的不錯,其實反映了兩個問題。一個是當前普通人的語言文字能力普遍下降。以前很多人能寫對聯,像90年代的歌詞也都比現在寫的好得多。像羅大佑寫的《童年》、三毛的《追夢人》,寫的都很好。現在的流行歌曲歌詞,簡直是慘不忍睹,很多都是迎合網路語言。
第二個問題是,也反映了我們語文教育的失敗。就像現在我們教孩子寫作文,常常有各種套路,這種套路化的寫作,已經影響了我們的寫作能力。當很多人覺得AI寫得好時,實際上是語文教育出了問題。
關於焦慮的問題,我認為它與我們對AI的宣傳有關。從關於AI的概念提出來,就不斷在強調說它以後可能會有意識、會無所不能,甚至統治人類。這種過度宣傳帶來了很多焦慮。在學術界被稱為“技術恐懼”。實際上,技術恐懼在歷史上一直存在。比如我去西藏的時候,當時有些藏民就反對鐵路從他們那裡經過,他們認為火車會驚擾山神;或者火車經過時,會嚇壞牛、馬,甚至會導致它們不產奶。歷史上對新技術出現時候的恐懼,其實一直存在。
只不過今天的AI恐懼,和過往技術恐懼不一樣的地方是,就是來自對AI“擬人化”的想象。大家認為AI寫得好、它“有意識”,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AI並不是一個有意識的個體,它只是透過統計學和演算法進行推算。我們總是習慣性地把AI擬人化,這就導致了對它的過度擔憂和不必要的焦慮。
主持人:這種“擬人化”確實容易讓人對技術產生誤解。大模型生成內容的過程,本質上是透過海量資料訓練識別出語言規律,並基於上下文和機率預測下一個詞彙,進而生成連貫內容。但如果把它當作像人一樣的存在,就會產生一種技術崇拜。
陳永偉:AI的崇拜很大程度上源於我們對它不瞭解。就像古代人不懂為什麼打雷,所以他們把雷歸結為天神在作祟。今天,AI的表現變得更加具象化,剛開始我也對AI感到很神秘,產生了焦慮。但我透過閱讀AI的論文,瞭解它的原理,逐漸消除了這種焦慮。如果你能理解GPT的工作原理,瞭解Transformer的機制,瞭解神經網路的概念,你就不會再害怕它。
瞭解它的優點和缺點,就能調整自己的策略。例如,瞭解DeepSeek是一個多專家系統架構後,你會發現它並不是完美的,它的組合有時不太好,精度降低時會出現更多“幻覺”。
當你瞭解了AI的缺點後,你就能有針對性地調整策略。比如,AI在想象力方面做得很好,但你可以透過考據來彌補它的不足。例如,AI可能寫得很有創意,但你可以在考據和歷史背景方面做得更好,這就是你和AI的差異所在。
總之消除AI恐懼的第一步,是瞭解它的原理,知己知彼;第二步是調整你的策略,結合AI的優點和你自己的優勢,充分發揮它們的互補性。
有些人擔心自己苦練多年的技能被AI取代了,會心有不甘。但從經濟學角度來看,這是一種“沉沒成本”,你不必過於糾結於過去投入的精力,應該放下這些自豪感,去接受新的技術。就像你現在用AI一樣,它可以讓你在某些方面工作得更高效。如果你能學會如何與AI合作,放大你的能力,你會發現自己有更大的成長空間。
總結來說就是,不要害怕A,要了解它,掌握它,然後透過自己的優勢和AI的優點結合,你就能在這場變革中保持競爭力。

不能簡單地認為
碎片化思維就是負面的
主持人:網際網路的普及已經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變得越來越依賴線上工具,工作和生活都變得碎片化。未來,隨著大模型的普及,我們的思考方式是否也會變得更加碎片化?如果我們把問題交給AI來處理,可能會導致思維的碎片化,不再像以前那樣進行深入的思考。
劉永謀:碎片化的趨勢不僅僅體現在思維上,工作和生活的碎片化已經是一個明顯的趨勢。我們生活在一個資訊化時代,短影片等內容形式讓資訊呈現碎片化。AI的普及只會加劇這一趨勢。我認為這個趨勢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是否應當評判這種碎片化思維是好還是壞呢?這實際上涉及到人類思維方式的巨大變化。
比如說大家看電影的時候,只要能自己操作,都習慣於用快進的方式,甚至有些孩子能同時操作多個手機,這是資訊時代的產物,我們思維方式在這個過程中,也必然會發生轉變。
當然,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認為碎片化的思維就是負面的,在某些場景下,它可能反而更有效。包括說現在的年輕人,喜歡與AI聊天、談戀愛,有學生就認為說以後的社會可能就是這樣。我們不應完全否定這種變化,它是這個時代的必然趨勢。
對於AI決策的影響,我們可以參考過去的專家決策系統。AI無論多麼先進,最終還是需要人來使用和管理。你包括像馬斯克提出的智慧治理,嘗試用AI來管理政治事務,這還是要依賴於特朗普的支援,在很多領域,AI的普及無法完全取代人類決策者。
個人而言,我也在經歷這個轉變。作為哲學家,我習慣於深度思考,一旦開始深度思考的時候,就不能開車,很容易撞人。但現在我也在轉變,我也開始適應這種碎片化的生活方式。技術確實在改變我們的生活,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
主持人:技術的發展確實在改變人的思維方式。特別是短影片,所帶來的碎片化內容形式,正在重新塑造人們對資訊的需求。就像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忍受傳統電影的節奏,總是希望以更快的倍速播放,因為短影片的內容,就是透過快節奏、密集的資訊點,來不斷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也說明,我們之前的很多內容,結構化程度不足。AI 可能會繼續推動這種思維模式的改變?
陳永偉:從卡尼曼的理論角度看,人類的思維本身就有兩個系統:快速系統和慢速系統,也就是《快思慢想》中提到的那種方式。只不過是說網際網路技術發展起來之後,把我們那個快速反應的系統給磨練起來了。所以,對這個現象我們不應該過度的上綱上線。既然這是一種社會的趨勢,我們需要適應它。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鍛鍊慢思考的能力。比如現在大模型也都提供了多個版本,有擅長快速給結果的,也有擅長慢思考推理的,日常使用時可以選擇更快的版本處理碎片化任務,但在靜下心來時,可以選擇更慢、更深入的模式進行思考。對我們個人來說也是一樣,快思考和慢思考兩套模式都要鍛鍊,像我現在每天都會要求自己,要看2-3個小時的書,這就是一種慢思考。既然大模型都可以有多種思維方式,我們自己為啥不打造幾個基座模型呢?

1%的靈感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
主持人:面對 AI 越來越普及的局面,我們如何適應?對此,有哪些好的建議?
陳永偉:AI 時代帶來了起點上的公平,但也可能放大最終結果的不平等。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風險。當我們在享受 AI 帶來的便利時,我們每個人都應意識到這一點,保持警覺。過去,我們談論創造價值時,常說 99% 的汗水加上 1% 的靈感,但在當前的時代,1% 的靈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因此,在這個 AI 時代,我們需要不斷磨練我們的技能,特別是在學習和工作上,要重新審視我們的觀念。在學習方面,我建議將學習分為四個層次:
學工具:AI 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工具,但使用它的效果因人而異。我們需要學會如何有效利用它。比如,透過蘇格拉底式的辯證法,去與 AI進行交流互動,既可以大大提升它的生產力,也能幫助我們最佳化學習過程。
學知識:除了深度掌握某一領域的專業知識外,現在更重要的是廣泛涉獵,瞭解各個領域的基本知識,並能有效拆解問題。當你面臨一個陌生的問題時,知道如何用 AI 提出正確的問題至關重要。就像周星馳在《鹿鼎記》中所說的,“懂絕世武功的目錄”,而不是隻會某一項技能。掌握廣泛的知識框架,能幫助你在遇到問題時高效找到解決方案。
學能力:除了知識,能力也同樣重要。舉個例子,在管理學中,許多人曾經嘲笑它“無用”,但如今我們需要具備一些管理和組織能力,特別是在 AI 的幫助下如何管理團隊、協調各方資源等。比如,掌握一定的演算法能力,可以幫助你在現實世界中解決問題。
舉個例子,演算法能力也變得至關重要。很多時候,AI和演算法是為了解決具體問題而提出的最優解。比如,在今年美國的大選中,有人透過演算法分析發現,特朗普的勝率比民調顯示的要高得多。這種演算法的應用,正是 AI 在社會調研中的一種體現。即使你不完全懂AI,但理解基本的演算法思維,尤其是如何使用這些演算法來解決現實問題,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個層次是學做人,堅守人類的獨特之處——情感、判斷力和想象力。比如,大家為什麼覺得 DeepSeek比其他的AI要好?很多人覺得它“有溫度”,雖然從技術角度來看,AI 並不完美,甚至存在許多幻覺或不一致性,但它在與人的互動中展現出的情感和反應,是其他 AI 無法比擬的。這反映出,在交流和互動中,人類更加關注的是“人味”與共情,而這恰恰是 AI 所無法替代的。
因此,我們不能讓技術抹去人類的本性。正如剛才劉老師所言,最可怕的不是 AI 變成人,而是人變成了AI。因此,我們要改造我們的學習方式,具備四個層次的能力。
至於就業方面,我們需要做好準備。從歷史上來看,我們目前這種雙規式工作模式(規定時間、規定地點),其實也不過200多年時間。未來的工作模式,可能會回到一種更加碎片化的狀態,就像馬克思所說的“自由人的自由聯合”。未來的工作模式可能會更加靈活,充滿不確定性。關鍵在於,你是否能夠在不同的任務之間切換,駕馭自己的工作節奏,並能夠有效地利用 AI 進行組織管理。如果我們有這樣的能力的話呢,那就可以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
主持人:聽完陳老師的分享後,我感覺他已經完全完成了AI化的轉型,形成了自己系統的框架和思考。剛才陳老師提到的幾點非常重要,特別是他講到工具的意義、思維的方式以及如何擁抱AI的能力。當我們意識到這樣的系統性變化發生時,如何適應它變得尤為關鍵。劉老師如何看AI平權帶來的影響?
劉永謀:面對這樣一個AI時代的到來,首先我們應該消除對AI的恐懼,積極擁抱AI輔助性社會的到來。不論我們是否恐懼,這一潮流是不可阻擋的,我們必須積極擁抱它。
其次,在這種浪潮下,試圖選擇一個專業或行業來逃避AI的衝擊是不現實的。因為AI將全面替代人類勞動,所有體力勞動和大多數腦力勞動,理論上都將被AI替代。替代的時間和方式取決於技術進步和社會制度的協同作用。因此,單靠“選擇”來逃避這種衝擊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透過努力不斷提高自己。
第三個是,在未來的學習和工作中,我們必須學會與AI形成互補。無論是學校教育還是自我教育,我們都需要有這樣的意識——與AI共同面對工作和學習中的問題。
當然,除了這些工具層面的影響之外,我們還要考慮到專業教育和素質教育的關係。畢竟人類學習和工作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生存和生活,而不是完全把自己作為一個工具。在這方面,我們要特別注重培養一些機器所沒有的能力,比如說同理心、人際溝通能力、批判性思維,這些都是AI無法輕易替代的素質和能力。
總之,AI平權時代的到來,社會的變化將非常迅速,我們必須勇敢面對並主動適應這些變革。同時,也預示著深度學習型社會的到來,我們必須透過持續學習來保持與時俱進的競爭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