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丨將爺
在不確定的年代,在“歷史的垃圾時間”倒影下,在“世界是個草臺班子”的對映下,個體如何籌劃有長度的人生,延展有價值的生命?
許知遠的紀實訪談節目《十三邀》,之前曾用學者許倬雲的“創作延長生命”和舞者譚元元“舞者有兩次死亡”的人生哲學,為時代生命提供一面看見自己的鏡子。
這樣的學者和舞者,無疑已經被標註清晰的時代文化精神符號。熟悉《十三邀》的朋友都知道,這是許知遠為觀照這個世界尋找的發光連線點。
但,這一期《十三邀》的嘉賓有些令人意外——陳年喜。這並不是一個已經被廣為熟悉的名人,之前媒體關於陳年喜的面像,更多還是定在“礦工”、“塵肺病人”上。
不過,憑藉那句“活著,就是沖天一喊”,陳年喜這幾年已經從曾經的地下五千米,走進了哈佛耶魯的文化舞臺。他不再以爆破工的雙手握著引芯,而是文化的詩行重新發現生命價值。
每個人都有一顆不屈的靈魂,每個普通人都擁有的對抗命運的武器,最普適的一定叫“文化”。

人生悲涼,因為別無選擇
在詩裡,陳年喜是這樣看待人生之路的:“有些路是慾望選的,有些路是鞭子選的,對於一些人,後一部分的路更遠更長。”
這是一個生活的深度體驗者,幾乎很難用一個詞、一句話來概括他的經歷。但,悲涼,一定是他的生命底色。

他生於1970年。1999年和2020年,將他的54年人生劃分成三個階段。
1999年,他的身份從鄉村文學青年,成為一名背井離鄉的礦工。河西走廊、祁連山、賀蘭山、長白山……他也曾萬水千山走遍。
29歲之前,陳年喜有很多浪漫幻想,少年的他甚至遠走到女朋友的城裡。但,城市終究容不下肉身,回到家鄉後,他接受命運的安排,結婚生子。
當生活的重量降臨在肩上,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激情,都必須為它讓路。
作為一個丈夫,作為一個兒子,作為一個父親,首先你一定得把生活的責任扛起來,所以必須要出門去掙錢。在貧瘠的山區,那個時候能掙錢的工作只有去礦山,儘管知道危險,但別無選擇。“我覺得真正認識到生活的沉重或者生活的殘酷,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2015 年因為一場礦難頸椎受傷,做完頸椎手術後,陳年喜無法再從事礦工工作,只有開始尋找文字工作。在城市漂泊了5年後,2020年,查出塵肺病後,陳年喜不得不回到家鄉,為了養家餬口,開啟了職業寫作之路。
曾經的爆破手,變成了真正的職業寫手。

陳年喜在書中講述“如果不是身體垮了,要一直打到國外,要去征服五大洲的礦山岩石”。他認為這真的是挺豪邁的一份職業,能做下來的人有非常強的韌性;同時作為小小人物,要去征服五大洲的岩石,又是被生活所迫、命運所迫。他的每次職業選擇都是因為別無選擇,又是具有生命的韌性。
陳年喜好像一直在面對痛苦、堅持奮鬥,但他又如頑強植物般在逆境中生長。他會在5000米的深井中打電鑽時琢磨寫詩,會在某些工作場景突然悲壯,儘管做著礦工的工作,每天處於很困苦的狀態,他卻寫出詩集《炸裂志》,從地下深處發出的吶喊。
2020年,查出塵肺病後,帶著一身傷痛的陳年喜回到家鄉,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寫作生涯。

許知遠聽完陳年喜的故事感慨

找到延長自己生命的方式
“爆破工是跟死亡是最靠近的人,需要運氣和靈敏等各種因素”,我的家鄉稱爆破工為“敢死隊”。在16年的礦工生涯中,陳年喜見過太多死亡,甚至自己的妻弟也死於礦難,支離破碎。

陳年喜上班的時候,被炸死的爆破工向上運輸的情形
每天在一個狹小的一個空間中,十幾個小時機器的震盪,特別頭疼,整個腦袋像炸了一樣,下班後基本上聽不見了,彼此之間說話要打手勢。日復一日這樣的工作,終於在一場礦難中,陳年喜右耳徹底被炸聾,左耳一直在耳鳴當中。

陳年喜經歷過太多生活的磨難,但冷冰冰血淋淋的生活並沒有磨滅掉陳年喜身上的浪漫和意志。寫詩,是陳年喜在沉重生活中的出口。
2013年,陳年喜在河南安陽一個礦下工作。這個礦的地下空間很小,噪音很大,工作一天回來,陳年喜覺得大腦像要爆炸一樣,每天都如此迴圈往復。有一天,陳年喜剛出洞口,接到家中電話,得知母親食道癌晚期。“雙重打擊,讓我當時就像處於要爆炸的狀態。人生如此努力,命運又如此不堪。”
於是,《炸裂志》噴薄而出。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藉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陳年喜說,“寫作,其實是為了打發和排解來自於肉體和內心的壓抑、困頓和苦悶。”他寫詩是無意而為,並沒有奔著發表的目的。對陳年喜來說,寫詩讓他從疲憊的工作中鬆懈下來,支撐著他一路走下去。

陳年喜覺得自己的詩距離陽春白雪很遙遠。寫詩不分地點,他走到哪裡寫到哪裡,有時在礦洞,有時在帳篷,有時在地窖。沒有桌子,沒有本子,他就寫在紙殼上,寫在掛麵的包裝上。有時候捲起鋪蓋離開時,下面滿滿一床的詩,甚至他的詩很多都沒能留下,隨著他的漂泊流浪而消失。
生活“炸裂”後重組,陳年喜從礦工變成全職作家。人生軌跡快速切換,他在寫作中尋找新的“山川”。
“在耶魯的時候,有一個東亞系的主任對我說你的作品應該是不朽的”,陳年喜很欣慰,他的文字還是有現實價值的。
他在《炸裂志》中寫道:“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記錄本身就是有價值、有力量的,他用文字的力量延長自己的生命,延長了那些應該被記得的人生命,炸裂迸發出震撼人心的內心力量。
陳年喜在《十三邀》節目中說:“我始終覺得我還沒有做到讓更多的人去了解我們這樣一個群體、這樣一些人、這樣一些生活、這樣一些命運。”
普通人的想法也能反應時代,多年以來,陳年喜都在用語言真實記錄下自己和工友們的生命,記錄下那個時代,如今,《十三邀》也為他撕開一道口子,讓更多的人看見、去紀念那些無名英雄。
真實的記錄,創造出迴響,八季以來,《十三邀》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下大大小小不同領域下的個人和時代故事。
第八季第一期採訪史學大家許倬雲時,他說許知遠“是一個穿針引線的人,把這麼多人的故事呈現給大家看,功德無量”。

這不是《十三邀》第一次採訪許倬雲,第四季採訪他時,許倬雲就已經強調過這一點:《十三邀》做的是該做的事,好的事。如果在輸送知識之外能夠發動觀眾一起思考、形成呼應,就會變成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記錄的力量,詮釋人生的價值。正如《十三邀》節目裡的陳年喜、許倬雲、譚元元等人,生活在不同時代,處於不同的職業領域,有著不同的故事。但很神奇的是,不同的嘉賓,他們對人生有時給出了形同神似的答案。
生命的價值意義可能是相同,但不一樣的生活體驗能讓人生更加豐富多彩。比如,許知遠分別問過譚元元與陳年喜的職業選擇,他們都認為如果有更好的選擇,願意去做其他的事情。
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卻有著相似的回答,這就是文化穿針引線、連線人心的力量。文明的構成,也就是要將這些文化的珍珠串聯起來。


再低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
“詩詠民間疾苦,名共江水長流”,這是對詩聖杜甫的人生價值概括,杜甫寫過很多關心民間疾苦的詩,從“三吏三別”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可謂是千一年一嘆。
文化介入社會,對現實問題進行揭露與批評,在今天這個習慣歌唱的時代,更是一種稀缺品。
前些年,打工詩人鄭小瓊寫的南方車間工人苦與痛,也引起強烈的批判反思。陳年喜的詩歌,同樣揭開實現殘酷的真相,讓人們看到底層被遮蔽的人生。正如他在一檔節目中所說:“我始終覺得我還沒有做到讓更多的人去了解我們這樣一個群體、這樣一些人、這樣一些生活、這樣一些命運。”
真正關注民生疾苦的詩歌,往往都是真情實感的樸素表達。
陳年喜曾經寫過一首《楊寨和楊在》,楊寨是一處金礦之名,楊在是協助他爆破的夥計。在爆破需要艱難掘進的巷道中,許多時候並沒有出路。有一天,悲劇發生了。
陳年喜寫下了這樣的場景:“跑到了炸藥的前面/跑成了一團霧”“東面的山坳裡豎起了酒旗/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擁擠”。
這樣的情景表達,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杜甫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只是作為一種真實的場景呈現,不作任何評價,反思價值極大。其中的“霧”,作為一種意象,既有爆破的現場感,又隱含著一個死亡的謎團。
在這首詩結尾,陳年喜這樣寫:雪沒了,冬天還在。
陳年喜的悲壯人生,有太多值得記憶的細節。他的脖子像朽木一樣隨時會折斷,他被深度汙染的心肺令人擔憂。但,陳年喜的這樣人生,絕不是孤例。很多同類的人生,已經生活在沒有雪的冬天。

陳年喜在紐約大學演講時說:再低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他認為 “不管怎樣的人生,高光也好,苦難也罷,骨子裡都奔騰著一條河流。”
每個人的生命都如同一條河流,河流最好的命運,就是不幹涸於荒原,不困頓於深溝,而是衝出峽谷,奔向大海。
陳年喜的人生故事表明,再卑微的人生也可以活出發光的樣子。
生命的質地不是堅硬的,而是柔軟的;生命的空間不是逼仄的,而是延展的。
一根最不起眼的骨頭裡,也能撐得起大地的重量;一段看似平淡的生活,也可能蘊藏著如江河般澎湃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正如陳年喜這樣說:“土地上的風塵與人的生死,是最好的教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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