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為星標,以防失聯
每天一條獨家原創影片
50歲的作家、翻譯家孔亞雷
搬到莫干山腳下生活已經9年。
他在湖邊租下一棟老房子,親自裝修設計,
傢俱幾乎都是二手的。

莫干山腳下的家
住在村裡的日子,
孔亞雷與一屋藏書和一院花草為伴,
閱讀、寫作、做咖啡、聽唱片,
“不能方便地點到外賣,
但能方便地聽到鳥鳴,看到落日。”

他曾經是銀行職員和報刊主筆,
28歲辭職寫作,
第一部小說無人問津,歷經6年才出版。
此後他搬到鄉下,
一邊寫作,一邊週末帶孩子,
小說和譯作多次獲獎,
幾年前兒子也考入北京大學。
他說20年了,自己寫作從來沒有順利過,
但是還沒有放棄,
“難的事情是有價值的。
就做你想做的事情,瘋狂一點,
這一代人什麼樣,並不意味著你要怎麼樣。”
5月底,一條拜訪了孔亞雷的家。
編輯:馬詩韻
責編:陳子文


打理花園
孔亞雷居住的小村莊位於莫干山腳下,距離湖州德清縣高鐵站約半小時車程。我們抵達時是正午,孔亞雷站在自家小院門口,頭戴草帽,向我們遙遙招手。正值繡球花期,他身後幾叢藍色的無盡夏,大朵大朵地從籬笆探出頭來。

2016年初春,孔亞雷在村裡租下了一棟兩層老房,親自裝修設計。他保留了房子的外觀與結構:石基,黃土牆,木樑和灰瓦,內部則按照自己的喜好進行混搭:老木頭地板,整面牆的白色書架,黑膠唱機,鑄鐵壁爐和尼泊爾地毯……一切簡潔而和諧。

孔亞雷習慣聽黑膠,左圖為他收藏的黑膠唱片
家裡的傢俱都是二手的,有些是從莫干山上撿的,有些則是一件一件從舊貨市場淘的。他十分迷戀舊日的事物,覺得它們“散發出美妙而無價的時間感”,在他家裡還藏有大量黑膠唱片,他所駕駛的二手車上仍然(並只能)使用CD機來播放音樂。
不過,書才是這座老房子的靈魂所在,幾乎佔領了每一處空間。“我對書有一種生理性喜歡。經常有人問我,這些書你讀得完嗎?其實書並不一定要讀完,你讀到一段甚至一句,可能一輩子都記得。”
拍攝那天,灶臺邊放著一本羅蘭·巴爾特的《小說的準備》,這是一本關於寫作的書,做咖啡的間隙,孔亞雷就隨手翻上兩頁。

客廳幾乎被書淹沒
客廳更是一片浩瀚的書海,隨著新書不斷增加,書的海平面還在持續上升,幾乎淹沒了孔亞雷的辦公桌,只留下一小片檯面供他寫作、翻譯,猶如汪洋裡的一葉扁舟。
就在這張書桌上,他寫出了第二本長篇小說《李美真》和文學評論集《極樂生活指南》,譯完了詹姆斯·索特的《光年》和塞薩爾·艾拉的《音樂大腦》——前者為他拿到了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的年度文學翻譯獎。
從寫第一本長篇小說算起,孔亞雷已經寫了20多年。雖然出版了不少作品,也拿過一些獎項,但他坦言自己的寫作從來沒有順利過,也尚未寫出真正偉大的作品,“但是我還沒有放棄,難的事情是有價值的。”

孔亞雷接受一條採訪
這是孔亞雷鄉居的第九年,他仍在踐行一種理想主義的生活,“這裡的生活成本非常低,而精神成本比較高。”他告訴我們,自己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這麼多年來竭盡全力地做想做的事。
“一個文學雜誌主編曾經開玩笑說,孔亞雷被文學害了,收入越來越低。但是恰恰相反,我覺得我被文學救了。”
以下是孔亞雷的自述。


窗外的風景
搬到莫干山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在鄉村生活過。1975年,我出生於安徽縣城,後來在上海讀大學,又去了杭州工作。最早來莫干山是因為一個朋友在山頂租了房子,邀我去住。我翻譯的第一部作品《幻影書》,就是在那裡完成了結尾部分。
契訶夫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一旦你在鄉村生活過,醒來後或入睡前聞到的是鄉村的空氣,你就再也無法在城市裡生活了。我特別能感同身受,因而萌生了搬到莫干山的念頭。

2016年,尋覓許久,我看中了一棟莫干山腳下的老房子。首先吸引我的是房子外觀,有一種分寸感,這種分寸感並非是設計師設計出來的,而是民間智慧。房子不大,但有個寬敞明亮的庭院,周圍被茶園、群山和湖水環繞——我常常會去湖邊散步。

家的細節,花磚與老櫃子

我包攬了所有的裝修設計,這個房子像我的一件作品,一點一點用細節來豐滿它,就像在寫一本小說,大到牆面顏色,小到一個門把手,一切都要由我決定。我希望這個房子從不同的角度看進去有不同的景觀,像一幅幅畫。
有人問我是不是要改成民宿,否則裝修得這麼好乾嘛?可是,為什麼我們不能把自己的生活當成藝術品來打造呢?
我給房子取名為“莫蘭迪”,這是我非常喜歡的藝術家,他幾乎一輩子沒有離開過義大利,永遠在畫室裡畫些瓶瓶罐罐,那種專注神秘而美妙。


灑在餐桌的光線
江浙一帶的農村挺宜居的,但也有不便之處,比如不能下樓就拿到外賣,買到日用品。不過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不方便意味著有別的方便,能夠方便地聽到鳥鳴,看到落日,在濃郁得令人窒息的植物氣息裡散步。
平時起得早些,我會在清晨的陽光裡吃早餐,感受光線微妙的變化。在一些日子裡,暮色將至的時候,整個世界會變得像藍寶石一樣,那種藍只有在鄉村才能見到。湖對岸遠處的群山正是滿月升起的位置,有時會突然在窗外發現巨大的月亮,猶如奇蹟一般。
在城裡你會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在鄉下你會發現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那麼小的一個種子撒下去,會變成那麼巨大的一個果實,連一顆南瓜都是奇蹟,人會因此變得有敬畏心。

孔亞雷的兒子長大後,仍然時時來鄉下住
剛搬來鄉下那幾年裡,一邊寫作一邊帶孩子。孩子平時住校,每到週末和長假都會來住。幾年前他考入北京大學,朋友問起我育兒心得。其實他基本沒有上過培訓班,大人經常在看書,他自然就會看書。不管是真正的書,還是生活和大自然這本書。


湖邊四季
我剛剛過完50歲生日,現在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之一,就像第二次青春。孩子也大了,我也還在創作,沒有太大的生存壓力。
看書,寫作,做飯,打掃衛生,打理花園……每天都有無數的事情,是沒有時間孤獨的。住在鄉下,遠離人群,感覺自己像一柄刀鋒在大自然裡接受磨礪,變得更加鋒利,人不再會那麼優柔寡斷,甚至不會那麼多愁善感。


孔亞雷的小說和譯作
年輕時我辭職過好幾次。
上大學時我讀的是外貿專業,畢業後就去了銀行上班。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走文學這條路,也許和我的父母都是作家有關。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反而對寫作有些牴觸,想去過另一種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過不了那樣的生活,因為我真正發現了文學的樂趣。我愛上了讀村上春樹,當時在國內連《挪威的森林》都還很難買到。在銀行工作的第四年,我辭職去了一家報社。
很快我發現報社的工作也不適合我。在報紙上寫文章,經常是為了版面和話題去寫,那種寫作是快速的,而我特別想寫一些能夠留存下去的東西,這也是後來選擇文學作為職業的原因之一。


28歲那年,我離開報社,全職寫作。被一股強烈的年齡焦慮驅使著,特別想在三十歲來臨之前寫完一本小說。小說寫得很快,不到半年就完成了,之後一直沒有任何地方願意出版。我只好重返社會,又去報社和雜誌社工作。
2007年,第一本署上我名字的書出版了,那是我翻譯的《幻影書》,保羅·奧斯特的作品。一年之後,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不失者》才因緣際會地出版,此時距離寫完它已經過了六年。小說出版後,我再次辭職,只是這一次之後就沒有再上過班了。
我決定辭職是受到好友李劍鴻的影響,他是世界頂級的噪音音樂家。有天他到我家蹭飯,離開時我送他去車站,一路上和他訴說自己的種種痛苦。他反問我,難道人一定要上班嗎?我幾乎是突然頓悟,是啊,我為什麼一定要上班?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全力以赴,竭盡所能——於是,我一直做到了今天。


2020年,在我的第二本長篇小說《李美真》裡,我借主人公之口描述過鄉居最初幾年的感受。
“一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彷彿正在緩緩展開。每個早晨都閃閃發光(即使外面陰雨連綿)。每件事——煮咖啡、看書、散步、去超市購物,甚至入睡——似乎都散發出新的意義,都閃爍著新的光芒。”
但是很快我就不得不直面寫作焦慮,無處可逃,時至今日我仍然有一些焦慮的軀體化症狀。“在報社時我之所以沒那麼焦慮,是因為我對那份工作的厭惡抵消了,或者說遮蔽了我的焦慮。而當那股厭惡消失了,被徹底解除了,焦慮便悄然聳現——就像濃霧散去後的黑色山峰。”

其實不上班的感覺是挺可怕的,甚至需要一定的心理承受力。當你有工作的時候,其實你不是對一切負責的,可以把你的失敗歸咎於上司,歸咎於公司,歸咎於地鐵,歸咎於各種原因,卻把自己排在很後面。
很多人一邊工作一邊抱怨無法實現夢想,如果他冷靜下來想想,一旦所有實現夢想的條件都符合了,他反而會非常焦慮。其實沒有什麼可以真正阻礙你,除了你自己,其他的都是藉口。
我的人生沒經歷過特別大的波折,但是我為自己設計了一個磨難,那就是寫作。我也寫了20年了,從來沒有順利過,但是我還沒有放棄。它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難的事情是有價值的。消費主義的邏輯是讓人覺得一切都很簡單、便捷,事實上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


這也是為什麼我要住在鄉下,身處消費主義社會的漩渦之外。這裡的生活成本非常低,完全可以過低物慾的生活,但是精神成本會比較高。
你可能覺得一個月需要1萬塊才能活下去,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月要讀多少本書,看多少部電影才能活下去?我們是不是太關注物質的成本,而太不關注精神的成本了呢?
每一代人面臨的時代和問題都是不一樣的,但是這一代人什麼樣,並不意味著你就要什麼樣。我還是相信,人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瘋狂一點。法國詩人瓦萊裡有一句話,如你想象的那樣去生活,否則,你會如你生活那樣去想象。

我一直希望把自己的人生當成作品看待,因此得處理好每個細節,不能做低劣惡俗的事情,不能糟蹋這件作品,這甚至是得體和尊嚴的來由。
我唯一值得驕傲的一點,就是這麼多年我一直堅持創作,不管最後能不能寫出真正偉大的作品,我都將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