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孔會成為消費主義嗎?

安的舌釘是在安福路一家穿孔店打的,她做了很久攻略才找到這家店,店鋪下的評價文案都是“美出高階感”和“直角埋釘,魅力四射”。她覺得這次消費體驗很不錯,店裡氛圍很好,淡紫色的窗簾和薄荷綠的沙發讓她既舒服又安心。
在她事畢出門後不到二十分鐘,一個男人走進店鋪,對著店裡唯一的師傅說:“預約好的,閹割。”
如果有什麼事情比奧斯維辛還地獄,那或許是把奧斯維辛改造成遊樂場,毒氣室改成芭比風,然後在門口立上“洗浴體驗屋”的牌子。
當電商平臺上賣釘和環的店鋪開始捲風格、買推廣的時候,穿孔就是實打實的日常消費。很多博主在社媒上做好了穿孔攻略,用日系手寫字型做成長圖,羅列款式和店鋪,還分了店鋪消毒情況和師傅手藝的紅黑榜,看起來店鋪除了要在款式和手藝上競爭之外,還要順便和美甲店爭搶妝造的市場。
流行最醒目的標誌就是,有人替你在乎,並且教你怎麼在乎。當你看到唇環後面跟著的總是朋克、Y2K、夢核或其他好像是附會上去的tag,那麼打一個唇環或舌釘就不是一個特別需要心理建設的事情。
當然,如果心理建設的還不夠,Tik Tok和 Snapchat甚至都準備好了穿孔的濾鏡,鼻中隔、鼻尖或者耳廓上的釘子是不同的商品。甚至在潮流時尚領域,都可以輕易地找到一大批一線時裝屋給自己背書。
事情就是這樣,有時演算法稍稍發力,你就會覺得一夜之間全世界都在鼓勵自己去穿個孔。
而一個追星的朋友告訴我,她打唇環的初始原因和她決定染髮一樣,因為她追的女團新專MV裡造型是這樣的。
“不好嗎,多酷啊,女生也可以打唇釘。”
在她手機裡,名為Jurin的藝人在舞臺上染著視覺系的紅髮,眉毛和唇舌上對稱的打了小圓釘——當然是貼片。
她說,“五代團都喜歡搞點亞比的,這兩年蠻流行”
“無所謂啊,藝人總是要做身體管理的,但是我想試試真的,就和化妝差不多嘛。”
而對愛豆來說,穿孔與否是一個語境問題。
偶像業務過關,妝造精緻,營業積極,那麼他哪怕從舌頭打到鼻中隔,粉絲的文案也會是“穿孔之後還是看起來太乖了。”。
馬賽克處是藝人的名字
而如果偶像業務能力不精,節奏不斷,那麼偶像只會說“還好環已經取下來了,聽說師傅手法好的話不會留下痕跡。”
這一幕像極了穿孔還沒有獨立成消費的時候,那時穿孔還只能和假體植入、陰部切割以及密集穿刺聯絡起來,對穿孔的評價也只剩下“我真不覺得這種噁心的事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曾有人提問著名哲學家金·卡戴珊為什麼不在身上刺青,她的回答是“你會在賓利車上貼廉價貼紙嗎?”依照這個邏輯,如果說刺青只是貼紙,那麼穿刺無疑就是非法改裝,對於消費主義的穿孔來說,關鍵點就在於對“豪車改裝到什麼地步還能保值”這事的理解。而更原教旨主義的“穿孔文化愛好者”,就是“我買這輛法拉利就是為了把它改成痛車”的人。
說完這句話八年之後,她給自己打了個唇環
但是,在穿孔還沒成為流行消費之前,它在大眾文化那裡是一種純粹的疾病,如果一個人在學生時代選擇了穿孔,那基本上等同於走入不可知的歧路。
論壇的老哥們會對著刺青的女生說:“我看片都不看有花臂的。”但是對著穿刺的人卻避之不及,因為他們知道比起刺青,臉上金屬含量超標的人才是狠角色。
是的,比起“看起來更好”,“看起來更壞更危險”才是很多長期玩家的追求,箇中區別是,如果把穿孔當成日常消費的人想的是“為了變美,我受了很多苦。”那麼這個文化在此之前,是讓痛苦本身變成美。
這圈子裡很多人都幻想過自己是《蛇信和舌環》裡的阿瑪,對著茫然的乖乖女用兩片舌頭夾住香菸,像一個外星生物,或者擁有《毒藤》裡為彼此紋身穿孔的秘密友誼。因為禁忌,穿孔是一種讓愛情和友情都變得不一樣的東西。
更多人把自己的穿孔形容成一種“叛逆”。小Y說,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學校紀律的一部分時,有種無法消解的自卑和憤怒,她決定用自己的身體去冒犯它。
就像很多亞文化,叛逆下面隱藏的是犯禁的本能衝動,多數金屬和朋克樂隊最後追求的,也無非是“我享受變成噪音的感覺。”另一個證據則是,幾乎每個年紀不大的穿孔者,多少都有點其他相聯絡的亞文化愛好,有的是死金樂隊主唱的夢女,有的是插畫師和街頭塗鴉師,有的喜歡抽象和說唱,還有的乾脆就是地雷系。這些文化和穿孔之間的共同點都是“我可以在人們的驚懼裡找到認同。”
而對他們來說,被認為“宜人”就是一種激烈的侮辱。不止一個人抱怨過,自己最煩的評論是:“不敢想當她男朋友多爽。”恍惚間讓人以為自己不是多了個裝飾品,而是多長一個性器官。
眾所周知,身體是一種貞節牌坊,而被抽象粉認可比被捅一刀更難受
讓我們繼續延續卡戴珊的比喻,在穿刺還是非法改裝的時候,它被享受的有兩個部分——非法以及改裝。
非法的部分通常不會很久,在畢業上班之後,大部分人會逐漸卸下了唇齒上的釘子們,開始擔心起工作面試的影響,上文提到的小Y就是其中之一,現在的她現在只保留了最喜歡的兩個眉間釘,並且也打算過一段時間把它們全都摘下來。
“當時打的時候疼的死去活來的,但是摘掉之後很短時間就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而有人只是單純地對改裝著了迷。改裝可以為了自我修正,也可以為了自我實現。在一個有接受精神治療經歷的人那,穿孔的意義是一種安全的死亡體驗。
“穿孔師可以控制這個度,比自己下手要好的多。有時候疼一下就不想死了。”
“穿完孔之後我不再焦慮了,就像本來我一直在長跑,但是現在(打完孔之後)能夠休息一下了。”
另一個穿孔愛好者小丘就告訴我,她最開始打釘子是為了美,但現在,打釘子只是為了讓她自我實現,釘子能讓她在精神世界得到安寧。
在改裝這個意義上,打孔的理由往往更不具體,玩的硬核的人最不會解釋自己的動機,“還能為啥,就是為了刺激唄,有種衝動想去做。”是我最常聽到的話。
事實上,在穿孔文化可以露頭之前,男人就熱衷於不可見的陰部手術,一個老資歷的穿孔師告訴我,選擇閹割、穿孔和切割改造的男性數量遠遠超出想象,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是為了美觀。所以,早在“亞文化”被科普之前,你在馬路上晃盪一天,可能就會有三五個長著兩根屌的人和你擦肩而過。
陰莖切割手術的最終效果和分舌一樣,但沒人分享是不是也能像舌頭一樣分別控制
一個搞陰部穿孔的老哥告訴我,他第一次體會到穿孔的樂趣是在十三歲,那時他右手被釘子扎穿了,去診所的路上他勃起了一路。
他告訴我,每一次鐵釘穿過肩胛的縫隙,他都感覺到一種熟悉的安全感,特難形容,用他的話來說,“穿孔就是穿孔,我已經放棄搞清楚怎麼回事了。”
搞私處穿孔的穿孔師託比亞說,很多人在私處做拉伸和穿孔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在那加點東西,“襠部有東西”這種事對於尚未手術的跨性別者來說是一種什麼藥都給不了的安全感。
“就是不一樣好吧。就像有的LGBT是因為長了(或者沒長)雞吧很痛苦才變性,但有的人變成男的只是因為他們覺得男的更受尊敬,沒有高下之分,甚至有時候這兩種想法是能互相翻譯過去的,但它就是不一樣你知道吧。”一個木桶飯用很LGBT的例子給我解釋了一遍。
Hatti Rex的作品,用以闡述穿孔和性徵的關係
“非法”和“改裝”這兩個部分,總會在最後合流,而這會成為穿孔最真誠的體驗,且不能被今天的穿孔玩家理解。
舉個例子就是,安全總是最重要的環節,今天做穿孔分享的博主們,會告訴打孔的粉絲疼痛就是代價之一,但是玩的極端的老哥對此嗤之以鼻。“如果這事只非得安全,那我不知道穿孔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一個背後插滿環的老朋克說,“就很搞笑你知道嗎,你都要穿孔了還要考慮自己小市民的生活會不會受影響,挺沒勁的”
在這個意義上,Fakir Musafar的故事要更有說服力。老爺子玩身體改造已有八十年,是圈子裡公認的教父,四十年代他就開始猛玩穿刺垂釣,一手創造了不少圈裡最硬核的工具,地下雜誌和酷兒社群瘋了一樣地追捧他,並把他推上旗手和領袖的位置。在很多采訪裡,他也是這麼表示的,他堅信穿刺能讓人獲得精神上的昇華,能讓人衝破身份的認知,並且很不屑於商業化的穿孔。
他總是說,“現代的‘身體改造運動’往往停留在字面,而缺少穿刺背後的更深層次的價值觀。”
可是,早在他出名之前,在他發明出一連串的改造名詞和哲學術語之前,在嬉皮士和朋克接連興起之前,他只是一個習慣穿著燈芯絨褲子,帶著書呆子眼鏡的上班族。除了身體改造,他對叛逆的身份政治運動沒什麼感觸。他的老朋友Patrick Mulcahey說:“他從未打算衝破社會和性障礙,他最早的束縛、感覺和靈魂出竅的實驗完全是秘密進行的。他與其說是要打破界限,不如說他只是對界限視而不見。”
精神分析家熱衷於說,人應該穿越幻象直面慾望,身體總是大他者的身體,慾望總是他人的慾望,符號總是展示的符號,一切都是言不由衷後的剩餘。但是真正享受此道的穿孔愛好者,總會把它變成一種實用主義。這好像是一種循序漸進,打孔——平穿——穿刺——植豆——改造——閹割,然後亞文化或者消費主義的標籤開始脫落,玩到最後的穿孔玩家們都有種生而為此的使命感,就像巴塔耶說過的:“我的傷口先我而至,我生來就是為了做它具象的身體。”
或許箇中的差異不在於對穿孔這件事想的多牛逼多深刻多本質,而是更表面,表面到只關注穿孔這一件事,而不是去把他總結成結果。一旦接受這件事,穿孔就有了一種敞開的樂趣,而且這種樂趣對所有人來說都可以兌換。
更大的可能是,我們誤解了消費主義和穿孔的關係,穿孔從來都是一個更有生命力的東西,它能找到消費主義作為一種形式,也能轉化掉他。
很少有人能足夠細緻地回憶起自己第一次打孔的體驗, 除了刺激、爽和疼的害怕之外,我最喜歡的一個回答是這樣的。
“就是一個平常的下午,我坐在穿孔店的工作臺跟前,眼看著一個鐵釘漫不經心地穿過我的中指,我就在那裡看著,好像眼前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那個瞬間我發現了,原來我的身體不屬於我自己。”
所以,對於穿孔文化本身來說,成不成為消費主義可能根本不重要。這圈子有自己的道德:激情就是死亡的光暈,冷漠是一種下流。穿刺最終會成為叛逆者們的神聖律條,在每一個老玩家最終的幻想裡,自己都像是耶穌一樣,在十字架上爽的要死。
人人打孔的時代或許會到來,他們之中大部分人的傷口很快就會癒合,但是總有一群人著迷於疼痛和缺失,到那時他們會明白,身體本身,就是值得一直追索的謎語。
撰文 小舟編輯3F王設計3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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