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的漢語的用法,是和別處不同的:
都是當頭一個藍底白字的通報,通報裡寫著字,可以隨意改變它們本來的意思。
上網的人,晚上下了班,每每花幾分鐘,就能看明白髮生了什麼——這是好幾年前的事,現在已經看不懂了——倘肯再多花幾分鐘,便能從字裡行間看出門道來:
單獨的誘拐、強姦和非法囚禁,都是犯罪,但若三者放在一起,卻轉而成了“收留”。
而若是橫豎睡不著,仔細看半夜,也能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篇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我從22歲起,便在魯鎮的主簿廳做差事,縣太爺說,我腦子太傻,不知道變通,怕寫不了通報。幸虧我姨夫的情面大,辭退不得,雖保住了鐵飯碗,但卻改為整理最基礎材料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地離崗,工資和五險一金照交,雖然沒有什麼人管,但總覺得生活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於是,家門口的咸亨酒店,就成了我常光顧的去處。只有在那裡,只有孔收留到店,我才可以笑幾聲,所以印象分外深刻。
孔收留是站著喝酒而紅光滿面的唯一的人,他身形猥瑣,衣衫陳舊,每次來,卻都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孔收留原本不叫孔收留,而叫孔乙己,自從那次事件後,人們便從通報上的“被魯鎮居民孔某收留”這怪里怪氣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孔收留。孔收留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
有的叫道:“孔收留,你昨天晚上又得意了!”
他不回答,對櫃裡說,“要兩個人血饅頭,一碟狼心,一碟狗肺”,便掏出一沓大錢。
他們又故意地高聲嚷道:“我怎麼聽說你囚禁了祥林嫂啊?人家精神都不正常了,你這不是強姦嗎?”
孔收留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領了人回家,還拴上了。”
孔收留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拴住不能算囚禁……拴住!……老實人的事,能算囚禁麼?”
接連便是高大上的話,什麼“救人於危難”,什麼“正能量”、“好心好意”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收留父母早亡,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三十多也沒討上媳婦。幸而那年好運氣,在路邊撿到一個遊蕩的女碩士,頭年間領回家,入秋就生了個大胖小子。此後十年來,孔收留都心滿意足,免不了偶爾顯出得色來。只是,十幾年後,那個被他收留的女碩士漸漸地頹了,身子也大不如前,再養著,孔收留便覺得多少不划算。終於,他讓侄女出手,幫女碩士找到了家人。
孔收留以為終於甩掉了一個包袱,卻沒想到被抓了,連酒錢都沒來得及付。他說他是老實人,不識字,看到女碩士在路邊,以為沒人要呢,他就撿回了家,給她吃給她喝,他還錯了嗎?但沒用。再出現在酒店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但這次,孔收留把之前的酒錢都還清了,掌櫃從粉板上拭去了孔收留的名字。
聽說,是他的侄女蹭女碩士的熱度,直播帶貨賺來的錢。
孔收留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收留,人家祥林嫂有自己的家,需要你收留嗎?”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收留女碩士被抓了,還不改過,怎麼又收留祥林嫂了?”孔乙己立刻顯出急切憤怒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紅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能判幾年”“當然划算”“對社會對國家無用的人”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可當阿Q進店後,便奪走了孔乙己的光彩。阿Q一拍桌子:“孔收留算什麼東西?老子可是一起收留了小尼姑和吳媽!”
可還沒等眾人投來羨慕的眼光,阿Q腦袋上就被人“啪”敲了一棍。錢太爺的大兒子“假洋鬼子”,睜眼怒視著阿Q:“你怎麼會收留!——你哪裡配收留!我把王胡和小D他們帶到緬北園區,給他們提供待遇好福利高門檻低的好工作,那才叫做收留!”
阿Q當然不配收留,這是魯鎮人一致的看法。孔收留是由縣衙蓋章認定的,“假洋鬼子”有海外關係,自然沒得說,要說“收留”,也得是趙太爺的煤礦給迷路男青年一份謀生的差事,那才叫“收留”。阿Q?他也配!
看到有他而起的“收留”風潮,孔收留滿面得意,把被關的不愉快忘到了爪哇國去了,便向一旁的我笑道,“你還在主簿廳公幹嗎?”我略略點頭。
他說,“還在幹,…… 我便考你一考。‘收留’的四種替代寫法,你知道嗎?”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收留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 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寫法應該記著。將來做主簿的時候,寫通報要用。”我又好笑又不耐煩,努著嘴走遠了。孔收留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但這並沒有打擊到他的信心,他侄女直播帶貨的錢,足以讓他不看任何人的臉色。何況,他還引領了魯鎮“收留”的新方向,更足以讓他在街上挺直了腰桿闊走。
孔收留走出酒店,留下熱烈討論新經濟模式的人群在店裡。雪花瑟瑟作響地落下,他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絕,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
那是華老栓為收留送來的孩子而祝福,空氣裡裡滿是一種濃烈的幸福的味道。
孔收留大大地呼吸了一口,心裡不知道要感謝誰,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菸,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