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1歲拿全家積蓄創業,最難時身上只剩42塊錢,如今工作排到明年

這是《自拍》第438個口述故事
對90後河南姑娘範勝男(抖音賬號:@範勝男(安陽市青年豫劇團))來說,豫劇似乎是刻在DNA裡的旋律。
她從小看著《梨園春》長大,10歲主動讓爸媽送自己去學戲,15歲當上劇團主演,21歲創辦自己的豫劇團,那時她年輕氣盛,憑著一腔熱血,誓要實現小時候的諾言:讓大家都知道,河南有個唱戲的妞叫範勝男。
但人生就像坐過山車,有高也有低,後來的10年,她和她創辦的安陽市青年豫劇團,一次次跌倒又爬起。29歲她重組劇團,直播唱戲自救;31歲她帶著劇團回到村莊,一年演出600場。
青春隨年華逝去,夢想被現實擊碎,唯一不變的是熱愛帶來的堅持和勇氣。唱了20年戲,範勝男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離不開豫劇了。
以下是她的自述。
“河南有個唱戲的妞叫範勝男”
我叫範勝男,1992年出生在河南濮陽。我小時候,豫劇在河南非常流行,河南衛視的戲曲節目《梨園春》更是轟動一時,一到播出時間,全家都會守在電視前等著看。
可能是受這種氛圍影響,我從小就喜歡唱戲,每次放學回家,鄰居們都要攔住我,逗著我唱上幾句。我上小學時很抗拒背課文,把內容編成唱段,用豫劇的小調調唱出來,就能順利背下來。
10歲那年,我跟爸媽說,我想上戲校。說實話,我天資一般,個子不高,長得也不漂亮,一看就不是那種天生唱戲的料。我家條件也不好,父母工作收入微薄,爺爺癱瘓在床,家裡負擔很重,親戚們都勸我父母不要送我去學戲。但我爸媽特別支援我,媽媽說,只要我想學就去,即便學不成也沒關係,別給自己留遺憾。
我到學校第一個星期,就給媽媽寫了一封信,說媽媽你放心,我一定要給你爭口氣,讓大家都知道,河南有個唱戲的妞叫範勝男。現在想來,那時年少無知,口氣真大,但也正是這句話,讓我在後來的20年裡,一次次跌倒仍有勇氣站起來。
10歲我上《梨園春》打擂臺,唱的是越調,爸媽在電視上看到我都激動得說不出話。
學戲比我想象中要苦得多,除了練唱,還要每天練功、壓腿、下腰,我的柔韌性不太好,練功時要比其他同學疼得多,經常偷偷掉眼淚。有一段時間,可能是因為進入變聲期,我的嗓子完全不能唱了,老師都勸我改行或者回去讀書,不要耽誤了自己。我特別鬱悶,哭著給媽媽打電話,說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媽媽問我,你還想學嗎,只要還想,就要克服一切困難去學好。
媽媽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我堅持了下來,不斷地磨自己的功夫和唱腔,學到第五年去劇團實習,半年後就當上了主角。從戲曲學校畢業後,我進入鄭州一個民營劇團工作,團長很器重我。當時我主演的劇目有《對花槍》《尋兒記》等,唱的角色大多是青衣、老旦。觀眾聽說臺上的老太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演的,都不敢相信,經常有人到後臺來找我確認。我覺得挺有成就感的,也很喜歡演這種有年齡反差的角色。
《秦香蓮後傳》是我後來的主演劇目,我在劇中飾演秦香蓮。
後來,豫劇表演藝術家張寶英的高徒劉愛英老師來團裡看演出,我大膽地毛遂自薦,跟老師說我能不能跟著您學戲,由此便成了豫劇崔派第四代傳人。
我和師父劉愛英老師。
20歲之前,我的戲曲生涯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但隨著越來越多同學進入專業院團,而我卻總是因身高等外在條件被排除在選拔名單之外,我心裡其實很著急。我渴望更大的舞臺,感覺離小時候對媽媽的承諾還有好遠好遠。
21歲的我很不甘心,我決定,要辦一個自己的劇團。這個想法遭到了身邊幾乎所有人的反對,大家都覺得我太年輕,社會閱歷和人脈資源都不足,新團隊很難有演出機會。更何況,我家底並不厚,辦劇團要置辦服裝道具、給演員發工資,都需要不少錢。
只有爸媽,再次選擇了無條件支援我。他們拿出全家所有的積蓄,再加上向親戚朋友借的錢,一共湊了60多萬,給我當啟動資金。我想,一定要把劇團辦好,要混出個名堂來。
為了招到優秀的演員,我到處登門拜訪,有的甚至預支兩個月工資,最終招到了40多名演員,因為大多是年輕人,所以劇團取名“安陽市青年豫劇團”。
我和豫劇表演藝術家張寶英老師。
那時候網路不像現在發達,為了宣傳劇團、尋求演出機會,我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去問,有沒有要找劇團唱戲的場合。很多人看到我,先是上下打量,然後問你們是哪個劇團、團長是誰,我說我就是團長,往往會收穫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被攆出門。後來,為了取得人家的信任,我刻意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成熟,穿著恨天高的高跟鞋和套裝去談合作,可臉上的稚嫩是藏不住來的,閉門羹還是吃了不少。
有的演出給錢很少,我也會接,因為只要有一次演出的機會,我就能證明,我們的劇團是一等一的。我們每到一個地方演出,都會留下很好的口碑,有的村子直接把來年廟會的戲也定了,甚至有的戲曲演員,看了我們的演出後選擇加入劇團。
我在舞臺上常扮青衣和老旦,年齡反差感比較大。
我那時還是挺理想化的,想著第一年賠錢也沒事,先把名聲打出去。但前期投入成本太高,演出收入又低,60多萬啟動資金很快花完,到第五個月,劇團就發不出錢了。
一次演出結束回到駐地,我把團員們安頓後好,就和物件躲了出去。我們不敢待在團裡,怕大家看破我們的窘況,也不敢回家,不想再讓父母平添擔心,只好開著車出去,看看能不能拉到活兒。到了晚上,車子也沒油了,打不著暖氣,我倆口袋裡就剩下42塊錢。那是個雨夾雪的晚上,我們只能在路邊來來回回蹦躂著取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有人找我們去演出,唱9場戲給12000元,我高興得直接跳了起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這真的是雪中送炭。
演出間隙,我在後臺休息。
後來,很多人問我,你那時後悔嗎?毫不誇張地說,在那樣艱難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後悔,也沒有想過放棄,反而在低谷裡激發了無限鬥志。我想,困難總會過去的,我就不信,別人能做好的事情,我做不好。
重組劇團,在直播間“再就業”
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劇團要散了,是2021年。
前些年,我們劇團發展得還不錯,每年能有幾百場演出。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演出行業進入寒冬,到2021年夏天,我們已經幾個月沒有一場演出,也發不出工資,大家默契地不提解散兩個字,但為了維持生計,團員們也只能各奔東西,去自謀生路。
有人去了南方打工擰螺絲,有人去工廠當保安,有人騎著電動車滿大街送外賣。我和丈夫在老家的村口擺攤賣燒餅,生意還不錯,勉強維持生活。但每每收了攤回到家,我都有點愣神,忽然覺得,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所有的青春與夢想、汗水與淚水,都有裡頭。現在,這個夢終於要醒了。
我喜歡唱戲,穿上戲服化好妝,就能很快進入表演狀態。
那時,我看到很多同行開始在抖音做直播,播得好的有幾百上千人線上觀看,演員透過直播打賞也能獲得不少收入,還讓原本比較小眾的戲曲越來越“出圈”。我也嘗試著開直播,對著手機螢幕唱豫劇選段,竟然也有了一些粉絲。
2021年,我開始在抖音直播,有時也拍一些唱段發短影片,點讚的人還不少。
我想,一個人唱戲也是唱,一群人唱戲也是唱,我們難道不能把一臺完整的戲搬到直播間來嗎?這個想法在我腦子裡靈光一閃,我決定,要重組劇團。
給團員們打電話的時候,我其實挺緊張的,我不知道這件事最後能不能做成,也不知道大家還願不願意相信我。
史紅濤是我們團裡的元老之一,他那時正在崑山的工廠裡幹活,那是他南下打工的第三站。我說,濤哥,我們要開直播了,他問我什麼時候,我說十一。他說,那我把工作辭了。甚至都沒問我發不發工資、發多少錢,他就很快辦完了離職交接手續,趕回了河南。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心裡從沒放下過唱戲。
十幾天的時間,一共有二十多位團員被我喊了回來。他們說,早就把劇團當作自己的家,能繼續一起幹喜歡的工作,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試。但我還是跟大家保證,每個月開3000元的保底工資,如果以後直播做得不錯再提成,但前提是,我們要像以前線下演出一樣,把戲唱好。
2021年10月,在我愛人老家一棟舊屋的二樓客廳,安陽市青年豫劇團在直播間重新開演。
2021年10月,我們劇團在直播間重聚,正式開始直播唱戲。
我們劇團現場演出經驗豐富,但在直播間唱戲還是頭一回,你看不到任何一個觀眾,但又感覺面前坐滿了觀眾,你也看不到舞臺,但要嚴格按照地上貼的標記走位,確保不走出直播間畫面。這種感覺很新奇,但也充滿了未知的考驗。幸運的是,我們第一場直播,就有2000多人線上觀看。團員們都很激動,我們彷彿不知疲倦,每天在直播間唱一齣完整的大戲,堅持了一個月。
以前去線下演出看我們的戲迷,聽說劇團又開始唱戲了,奔走相告,湧進直播間。也有一些原本不聽戲曲但被直播吸引而來的年輕人,開始“入坑”豫劇。他們用直播打賞表達自己的喜歡和支援,有時一場幾百,有時能上千。
2022年10月,我們已經堅持直播一年了。
我們劇團有幾十號人,基本生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了讓大家有更好的表演狀態,我覺得還是要多想想辦法自救。經過商量後,我們決定在演出中場休息和結束後帶貨半小時。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偶爾去想,這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因為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我的預料。
當我們第一次在直播中帶貨,直播間的線上觀看人數,從1萬多迅速下降,最終停留在181人。觀眾先是指責帶貨,後來又開始質疑演員。那場直播唱的是《打金枝》,因為團裡演員不夠,大家不得不一人分飾多角,當時在臺上表演的史紅濤,就屬於跨行當演出。我感覺到他的狀態不太對了,他把頭埋進桌子裡,哽咽著說,我實在唱不下去了。
我心裡也難受,馬上叫停了演出。原本我打算當天直播就到此結束,讓大家緩一緩調整狀態,但十分鐘後,我們選擇了再次開播。因為我們這一行,有個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大戲開唱,就不能停。不管明天還能不能播,至少今天,我們要把戲唱完。
再開播時,我按捺住心裡的情緒,向觀眾解釋帶貨的苦衷:我們沒有不尊重藝術,只是再高雅的藝術,也得有經濟條件來支撐,我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給大家好好唱戲。我想,不管觀眾能不能來理解,但作為團長,我要站出來。
直播間裡有人離開,也有人留了下來,還有很多鐵粉戲迷,在直播間包戲或者打賞,陪我們渡過難關。我一開始其實不太願意接受打賞,一是覺得大家賺錢都不容易,二是心裡確實有個過不去的坎,總覺得這筆錢收著彆扭,所以時常勸大家不要送禮物。
很多粉絲在群裡勸我說,線下看演出還需要買票呢,線上怎麼就不能收錢,“你就把這當作我們買的門票”。慢慢地,我也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相比收入,我覺得更可貴的是他們的認可和支援。這對於一個戲曲演員來說,尤其重要。
粉絲常常給我留言,鼓勵和支援我們堅持下去。
回到現場,回到村莊
多虧大家的鼓勵和支援,我們頑強地活了下來,也終於穿過寒冬黑夜,迎來了2023年的春天。
因為接地氣,我們的群眾基礎和知名度都很好,疫情前,找我們去演出的村莊和主家很多。後來一年多的直播唱戲,也讓更多更遠地方的朋友知道了我們,線下演出重啟,他們也開始邀請劇團去當地演出。
2023年,我們又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在河南、河北、山西、安徽等地的各個鄉鎮村莊,演出了600多場,基本每天三場連軸轉。從大年二十九到正月,一天都沒有休息過,在外地演出過大年,陪不了家人和孩子,但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離團。有的村子,已經找我們提前預訂好了來年的戲。
戲多的時候,幾輛卡車載著演員、鋪蓋和道具箱子,演完一站直奔下一站,一天幾百上千公里。到了演出地,來不及休息補給,就要去搭臺、排練、化妝換衣服。村裡住宿條件不好,我們通常是找兩個大空房,搭帳篷或者打地鋪,就地躺下就是一晚。苦是真的苦,累也是真的累,但相比沒有戲唱的時候,這種日子對我們來說,很充實,很幸福。
2023年,我們在新鄉、鶴壁、安陽等地演出了600多場。
我們在村裡演出,來看戲的很多都是老人,對他們來說,我們這種下鄉演出的劇團,是一種久違的陪伴。
有一次我們在河南鞏義丁溝村,演出前下起了暴雨,但村民們卻都沒走,有人撐起雨傘,有人穿著雨衣,一位老奶奶端坐在舞臺正前方,一邊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等我們開演。
一次在鞏義丁溝村演出,村民在暴雨中等待看戲。
還有一次在山西演出,演到第六天的時候,一位大爺到後臺找到我,說在抖音直播間關注你們很久了,知道你們要來演出,我特別開心,騎了幾十公里的電動車來看,每天都來。過了一會兒,他有點不好意思又神秘地對我說,明天我還會來,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給你帶一點東西。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到他在舞臺下邊坐著,一看到我就走了過來,手裡拎著一個大礦泉水瓶。他說,家裡條件不好,沒什麼東西能送的,這是自家釀的山西陳醋,帶給你們嘗一嘗,你一定要收下。我特別感動,這瓶醋或許值不了多少錢,但對我來說,它沉甸甸的,是觀眾對我們的喜愛和期待。
這兩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有人問我想不想擁有一個自己劇場,登上更大的舞臺。也有人問我,為什麼不乾脆只做直播,不用風餐露宿多好。我承認,我都想過,但每回到村子裡演出,看到那些樸實的農村老百姓和他們的熱情、期盼,我就覺得,我應該去村裡演出。
劇團下鄉演出,臺下人山人海,來看戲的大多是村裡的老人。
在抖音,依舊有50萬粉絲,每天等著我開播。在劇團最困難的時期,是他們陪我們走過,我不想因為回到線下,就讓線上的朋友沒有戲看。所以每次演出,我們都會在現場架起手機,同步抖音直播。
這種現場直播不像以前可以隨時和觀眾互動,我就在演出結束後拿起手機,一邊卸妝一邊和大家嘮嗑,或者帶網友探訪後臺。或許是因為直擊幕後比較新奇和接地氣,沒想到直播間人氣越來越高,也給了我繼續做好直播的信心。
我在抖音同步直播線下演出,演出結束後也會在後臺和網友嘮嗑互動。
我鼓勵團員們多發一些短影片,宣傳劇團和豫劇,好讓更多人關注到我們,也有興趣去了解豫劇、瞭解戲曲。等到演出淡季,我們也會繼續直播唱戲,讓喜歡我們的人都有戲看。
如今,我們劇團已經走過十個年頭。這十年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豫劇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這一輩子只會做也只能做好這一件事,就是唱戲。進入第二個十年,我沒有什麼太大的心願,就想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讓劇團被更多人知道,讓豫劇被更多人喜歡。我相信,我們還會有很多個十年。
*本文由範勝男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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