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後,看懂《花樣年華》的暗語,我不再悲傷

試探、戒備、報復心……比愛更多。
今年的情人節,王家衛把《花樣年華》重新搬上銀幕。
這是《花樣年華》時隔25年後的首次重映。
對於導演、電影和影迷,都有著非凡的意義。
備受期待的5分鐘加長內容裡,2001年的“蘇麗珍”和“周慕雲”,相識在便利店。
她匆匆跑進他的便利店,交給他一串鑰匙,要與現任訣別。
但沒過多久,她就反悔,又衝進便利店,拿回了鑰匙。
但這串鑰匙沒能讓這個時代的蘇麗珍與男友複合,反而讓她撞到第三者。
在這個傷心的夜裡,兩個孤獨的人有了更多關聯……

王家衛用一段千禧年的愛情故事,給所有熱愛《花樣年華》的人送了一份甜蜜大禮。
2001年的蘇麗珍和周慕雲,與1960年代的不同,這次他們都格外勇敢。
有人說,這一吻,我們等了25年。
但25年過去了,這次才看懂了它的暗語,愛情可能是裡面最不起眼的底色。

看破,不說破

《花樣年華》是西方媒體眼中,是最完美的王家衛作品,以及地位最高的華語片之一。
英國電影院《視與聽》雜誌每十年評選一次全球百大電影榜單,2022年《花樣年華》進入導演榜第5、影評榜第9,直接封神。2023版本TSDPT影史千佳榜單、BBC最佳外語片榜單,它都位居華語片之首。
他們驚訝於王家衛的電影美學,中國女性下樓買飯,都要穿得如此優雅。
更驚訝於中國人的愛情觀,欲說還休,霧裡看花,層巒疊嶂。
而中國觀眾,對它的印象,是停留在了一種“愛而不得”的遺憾情緒裡。
《花樣年華》的故事,可能每個人的講述裡都完全不一樣。
戴錦華說,它表現了一種永遠的匱乏,一種永遠的彷徨,一種永遠的可望而不可即。
兩對相鄰的夫妻,在同一天搬進香港的同一所公寓。
小小的過道兩邊,住了好多家人,過道老舊而狹窄,工人難免會搬錯東西。
蘇麗珍和周慕雲的第一次相遇,慌亂又尷尬。
兩個人從對方和自己另一半的同款皮包和領帶裡,發現了另一半出軌的秘密。
他們都想確認,這件事的真實性。
於是,兩人從日常打招呼的普通鄰居,迅速升級到了約飯、借書的朋友。
錢鍾書在《圍城》裡說過:
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曖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份就這麼結下了。
最初的最初,他們想偵破,另一半是怎樣開始出軌的。
後來的後來,他們都成為了另一半。
《花樣年華》之所以成為經典愛情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傳遞出的東方曖昧的神韻。
蘇麗珍和周慕雲之間沒有明目張膽的愛情,只有狹窄樓梯間、街邊拐角處的反覆偶遇對視、擦身而過,午夜霓虹流轉下忽然握住又收回的手,斑駁牆壁前的試探、大面積紅色背景的旅館裡,兩顆悸動的心跳到嗓子眼,卻又匆忙逃跑的蘇麗珍……
明明什麼都清楚,看破卻不說
明明什麼都能發生,卻好像又什麼都沒發生,極大滿足了觀眾的所有想象。
最露骨的情話,只停留在“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25年後,
我們看懂了更多暗語
《花樣年華》在2000年上映的時候,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明明相愛了,還是不能在一起?
一張船票,究竟是有多難買?
但25年後,在大銀幕和4K修復的畫質下,我和很多觀眾一樣,突然讀懂了其中的暗語。
蘇麗珍27件旗袍變化,不只是對中國傳統經典女性形象的復刻,更是人物心境的外化、人物關係的隱喻。
兩人此一次吃飯那場戲,蘇麗珍旗袍上的花朵,明豔、馥郁而圓滿。
那時,他們終於確認了心中的疑問,以正義者的身份去審視另一半,並找到了可以傾訴心事的同類,是一段關係最美妙的時刻。
兩個人被困在一個房間裡時,一個人寫小說,一個人在床上休息,沒有越軌,但旗袍上纏繞的曲線,早就讓兩人在內心把這件事演了一千次,一萬次。
孫太善意提醒蘇麗珍後,兩個人密集的約會,戛然而止。
此時的蘇麗珍,望向窗外,美麗的像是一件藝術品。
她的旗袍領子,在這個時刻,出現了最大空隙,這是全片,蘇麗珍暴露脖子面積最大的時刻。
因為她已經喘不過氣。
旗袍表現人物內心,也推動敘事。
蘇麗珍和周慕雲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一頓飯的時間,蘇麗珍和周慕雲嘗試揣摩彼此伴侶喜歡吃什麼。
這場戲其實很短暫,一不小心就會被看作是吃了一頓飯,但蘇麗珍在這個過程中,換了兩次旗袍,等他們坐上汽車回家,蘇麗珍的旗袍,又換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吃了很多次飯。
出軌的人,何止蘇麗珍和周慕雲?
以前看《花樣年華》,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蘇麗珍和周慕雲身上,甚至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另一半是先出軌在前。
四個人的戲,只有蘇麗珍和周慕雲兩個人有正臉,因為出軌的人,沒有臉。
蘇麗珍和周慕雲,其實一點都不傳統。
他們是住在同一個樓道的鄰居,那時候的空間小,不隔音,大家每天要見上多少次。
樓道里人多嘴雜,每一個“好心”的鄰居,都是監視二人的狗仔。
蘇麗珍穿旗袍一個人去買面,煮了一大鍋芝麻糊,拎什麼樣式的皮包,走的太早,回來太晚,都會被鄰居懷疑。
周先生一個人應該買多少飯,撐什麼顏色的傘,和太太吵架了,不是私事,是整個樓道都心知肚明的家常。
蘇麗珍被發現剛好在周慕雲家裡時,孫太顧太直接把麻將局搬到顧太家裡。
這場麻將,打了一個通宵之後,孫太還要找人來接力,無非就是想看戲吃瓜,看看什麼時候,能把蘇麗珍逼出來。
孫太的客廳,就是一個鄰里間的小社會,蘇麗珍和周慕雲,想要融入這個空間,只能去打麻將。
蘇麗珍被孫太訓斥過要有分寸後的做法,是成為孫太客廳的一員。
而周慕雲,因為蘇麗珍對自己忽然冷淡,一氣之下打了幾天幾夜的麻將,連班都沒有上。
他們在鄰居和伴侶的眼皮底下搞曖昧,直接打電話到對方辦公室的做法,放在這個年代,都是很大膽的。
周慕雲聽見蘇麗珍回來,會直接衝出來。

蘇麗珍在公司幫老闆周璇於太太和情人之間,但私下裡,她要老公帶一樣顏色的皮包給老闆的太太和情人,恨不得老闆後院起火。

她也是看客心態。
而周慕雲呢?他是寫色情小說的,他租旅館住,口口聲聲說沒想到你會來,但男人用結果行事。
他望著蘇麗珍的眼神,從來明晃晃,像刀子一樣鋒利。男人面對妻子的背叛,周圍所有人的或明或暗的嘲諷,對他內心的衝擊,遠無法用容忍來化解。
1963年,王家衛隨父母移居上海,和哥哥姐姐被迫分離十多年,一家人四處飄散,但無論走到哪裡都保持著上海人的生活習慣和做派,正是王家衛自己的經歷。
因此,文化與空間、時間與身份割裂的焦慮,“無腳鳥”一樣飄散的身體和靈魂,是王家衛作品永恆的痛。
愛情,婚姻,人生,心理認同……處處割裂又曖昧,那是整個時代。只是現在再看,王家衛幾乎所有電影裡,都有這樣的缺失和惆悵。
25年後
你還需要這個吻嗎?
回到更具體的《花樣年華》,當年,他們糾纏過;我們糾結過,嘆息過。
以至於我們的印象最深的是,周慕雲獨自對著樹洞講述秘密,是這對戀人愛而不得的牽絆,反而成為經典、動人的例證。
但25年後,在大銀幕上,每一個眼神細節都被放大了審視中,他們未必有太多的真情。
低谷時的相互慰籍,常常是另一個錯誤的開始。
張曼玉眼神很多時候是散漫無光的,而梁朝偉時不時會暴露出複雜而兇狠的微表情。
試探、戒備、報復心,都比愛更多。
或者就算兩個人曾真的深刻過,但誰又願意和每天一睜眼就能證明自己錯誤的人生活呢?
今天再看《花樣年華》,我對它已經沒有太多愛的思考,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溺水的情緒。
花一樣的年紀,希望有人呵護,被人珍視,但時局、命運、遇人,往往都不盡人意。
蛇皮紋的高領子卡在脖子上,像一堵牆,一把厚重的枷鎖,讓人沒辦法喘氣。
人在溺水的環境裡,一定會掙扎的。
孫太這一代的女人,用每天在客廳熱熱鬧鬧的打麻將,來掩蓋了她內心的寂寞。
1960年代的蘇麗珍,在精神和肉體之間掙扎。
而2001年的蘇麗珍,放下了所有隱蔽的東西,選擇主動迎接。
本質上,都是一種自救。
蘇麗珍和周慕雲的感情,放在任何時代,都是缺失品,因為所有教化都在教我們做“正確的事”,但人的天性中有一部分,是探索禁區。
看似一切柔弱平淡,白米粥一樣歲月靜好的生活,私底下,都是暗流湧動。
電影結尾的戴高樂訪問柬埔寨,周慕雲將私人情慾置於歷史荒原——個體的掙扎在時代面前,終究是顯微鏡下的塵埃。
說《花樣年華》是愛情片,不如說它是由愛情開始的社會觀察片。
大多數人的悸動,都會掩埋在時代裡,成為那些永恆堅固的,牆壁上的一個小小的洞。
25年後,我看懂了花樣年華的更多暗語,以及不再悲傷。
本質上,時代變了,我們變得不再非愛不可,變得更容易接納愛情的不完美,以及它僅僅是生命的一小部分。
就像電影結尾,蘇麗珍不需要跟別人走,作為職業女性,她選擇做單身媽媽,過自己的生活,是那個年代絕對的大女主。在25年前,這些會被大家選擇性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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