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我在舊金山，愛拍流浪漢——和攝影師藝術家HarryWilliams的街區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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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unny Su

編輯｜渡十娘

作者簡介

Sunny Su，桑暱樹。少時在珠江溫熱的夜風裡憧憬外面的世界。現在棲身於矽谷的萬丈紅塵中體驗東南西北風。幼承庭訓，對文字的熱愛從未改變，安身立命的卻是人情練達，經濟商務。愛江湖也愛廟堂，愛中華之美，更愛這大千世界。

(Harry Williams in front of his mural at Jones and Ellis St in Tenderloin, San Francisco)

第一次見到Harry Williams的攝影作品是在好朋友Angela的手機上, 黑白肖像照為主, 拍的主題大多數是三藩市的邊緣群體, 初看照片, 除了形形色色人物帶來的震撼, 同時也能感受到攝影師堅韌又溫柔的底色. 要知道拍攝的場景大多數都是在三藩市著名的的田德隆區(Tenderloin). 無家可歸者, 毒販, 性工作者, 低收入人群, 收容所, 經濟適用房是田德隆區抹不勻的崎嶇底色. Harry Williams 穿梭在混亂蕪雜的街區中, 拍下了一張又一張田德隆區居民的照片, 沒有居高臨下的視角, 也沒有洋洋得意地獵奇, 照片裡的主角彷彿在跟你講著自己的故事.

(photosby Harry Williams)

除了敬意, 我也不禁對發掘這些故事的攝影師Harry起了好奇.

五月的一個下午, 我和Harry, 還有Angela在他們的美麗的畫廊前會合, 我希望能跟著他們走一趟田德隆, 有些問題未必能有答案, 可是我至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

Shorty和他到處拎的小狗

停好車, 我們走在大街上, 到了路口的一個大型的便利商店, 我赫然發現這邊街區的牆上都是Harry 為居民照的大幅照片, 在兩邊牆上延伸開去.

周圍的人都很高興見到Harry，好像每一個都有些體已話要跟他說說.

正在看照片, 一個穿皮夾克的黑人姑娘突然衝出了店鋪，對著馬路斜對面大罵 “你再這樣對你的狗我就舉報你！你個老雜種！“ 路邊和我們正聊著天，高頭大馬的小老闆聽了也跟著罵起來。

雜貨鋪裡一個染了一頭紅髮的姑娘跑出來喊 “這種無家可歸的人就不應該養狗！”。

我問倒底怎麼了啊？紅髮姑娘怒氣衝衝地說就是那個死老頭子！他天天拎著他狗的脖子就這麼過馬路！跟拎個包一樣！這對狗有多不人道！

這時候衝過馬路跟狗主人論理的黑人姑娘也回來了。她也對著狗主人繼續罵。過了一會兒，狗主人也推著自己的輪椅顫顫巍巍地過來了。

Angela 悄悄告訴我他叫Shorty (小矬子), 他那條棕黃色的小狗就在腳下，似乎是小㹴犬的混種，脖子附近的毛皮已經被拎得鬆鬆垮垮, 小狗根本沒有拴繩子，亦步亦趨也跟著主人回來了。

(photo by Harry Williams)

Shorty是一個黑人小老頭，乾瘦而彪悍，眼光渾濁卻又有突然一閃的犀利，他一見Harry就委屈地說 “ 他們就是看我不順眼！狗媽媽不就是這麼叼著小奶狗到處跑的！我從小看我奶奶媽媽就這麼拎小狗，屁事沒有！他們這幫開店的再敢折騰我，我就跟他們刀子見了!“

Harry笑著拍了拍Shorty的肩膀，“不然我們就買件帶把手的小背心給小狗？你也一樣實現了拎起來就走了？“

Shorty 似乎對這個建議不反對, 他蹣跚地走回靠牆的輪椅上，嘴裡依舊罵著。Harry悄悄說Shorty倒也不算無家可歸者，好歹有個SRO，別看他個子小，上次有個流浪漢在他面前發瘋把褲子脫了，Shorty一把鋒利的小刀馬上劃了過去，幸虧還差了那麼一點點，不然那流浪漢也夠受的了！

我追問, 什麼是SRO？

-就是Single Room Occupancy, 是政府對無家可歸者的安置政策之一。

條件好嗎？

-算不上好吧，就是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一張單人床，一個櫃子，廚房和洗漱間都是共用的.

那難申請嗎？

-不難，只要有張身份證明就行，政府部門也會盡力安排的。

那為什麼路上還有那麼多露宿街頭的人呢？

-這個問題可能不會有單一答案呢……

Buffalo Smooth (滑溜水牛）和他的女朋友

(photosby Harry Williams)

我們斜過了馬路，一個高大的黑人，戴著一頂類似維京人牛角的帽子，和Harry熱情地打招呼，他的腳下坐著一箇中年白人女性，身材已經開始走了型, 手上拿著一小瓶廉價烈酒，身體跟著音樂節奏不停地扭動著，眼睛看也不看我們，一心沉浸在她的律動裡。滑溜水牛開始和Harry聊起他的帳篷被強制收走了，可能就是大選之年, 市容要弄好看一點吧？這時坐在地上的女子突然抬眼看到了Harry，她掉了好多牙的嘴綻開了一個欣喜的笑，她指指Harry的像機，再指指自己，“幫我照張相？“ 她再指指馬路對面的牆壁，“我也想上牆。”

Harry拿起相機，讓她和滑溜水牛站在一起，他們高高興興地隨著擺音樂擺姿勢。我問Angela他們是真情侶嗎？但是看上去真的不太協調呢。Angela說也算吧，但是滑溜水牛的各路女朋友從來沒停過。女生絕對是重度濫藥者，平時不是酗酒就是嗑藥。也有過好幾回倒在街頭人事不省。

那怎麼辦？

救護車來了，注射點電解液，然後她就奇蹟一樣又立起來走了。有一次她迷糊得都讓快遞UPS的貨車撞上了，不過她緩了一下, 居然又站起來了! 快遞公司害怕, 陪了她一筆錢，似乎雙方都挺滿意這個結果。

哎, 為什麼她要選擇這樣的路呢？

積重難返吧？有些路, 走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Sweet Pea (甜豆）和Autumn (阿秋）

(photosby Harry Williams)

我們往路的南邊走，不遠處就是一棟SRO大樓，大鐵門的右邊癱坐著兩個黑人，男的穿著顯眼的紫色套頭衛衣，頭上戴著卡車司機帽子，整個人乾癟而失神。女子身型苗條，面目姣好。可是嘴不停地罵著，手一刻不停地包裹著頭上的那件格子襯衫，卻怎麼也包不出一個滿意的型狀。

她望著另一個站在他們面前，幫派打扮的黑人大漢大罵，”我的生活就是因為你弄到了這種田地！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現在我全毀了！我原來可是在紐約排得上號的女模特！當年第五大道百貨公司可是求著我走臺的！現在我一無所有!”

她的用詞其實很文雅，她的憤怒很真實，她的焦燥和痛苦也很明顯。

Angela小聲告訴我地上這兩位可真算是苦命鴛鴦，“甜豆“ 別看現在萎靡不振，當初可是雄踞一方的毒販子，Autumn（阿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和他好上的，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雙向情感障礙症（Bipolar)。

後來“甜豆“在和別的幫派搶地盤時發生了激烈槍戰，他的半個後腦勺就被對方生生地轟掉了！不知道怎樣救了回來，自此之後他就每天攤躺在門口曬太陽. 阿秋沒有離開他. 兩個人分別住在兩個SRO, 阿秋繼續每天懟天懟地, 甜豆因為當年的江湖地位，似乎還是能分到一點這邊街區某一種毒品的分銷盈利,, 或者也可能是大boss的照顧？

聽說阿秋偶爾會對紀錄片的攝影師飆上幾句流利的法語，她歷經坎坷的臉看上去依然和Jada Pinkett Smith （Will Smith的前妻）一般好看。

她為什麼對“甜豆”的黑幫兄弟充滿怨恨不得而知，但是從一個家教良好的美麗女人墮落到和露宿者只隔一步之遙，這倒底是選擇，還是宿命？

Glide (Glide Memorial Church（格萊德紀念教會）

繼續往前走, 我們碰到了一個高大的黑人, 他熱情地和Harry 和Angela打招呼, 跟我介紹他自己是Glide的工作人員. 他手上拿著一盒飯, 應該是剛下班了. Harry說格萊德紀念教會每天為有需要的人提供數千份免費餐食, 也提供住房援助和一些醫療服務. 我好奇地問誰都可以領飯嗎? 答案是肯定的, 格萊德的使命就是為邊緣化的弱勢群體爭取平等和支援.

可是….. 天天有免費飯吃, 還有人想去打工賺錢嗎?

我轉向Harry, “你為什麼決定為這些弱勢群體拍照呢?”

Harry說, 就是希望他們被“看到”吧, 田德隆區是很亂很危險, 可是我們今天碰到的人都挺好的對不對? 很多人都是善良的. 我希望我的鏡頭能帶給這些被忽視, 甚至是蔑視的人一點點關聯, 和尊嚴, 他們也是一樣有自尊, 一樣在苦痛中掙扎的人啊.

Angela告訴我, 其實田德隆區很多時候還是靠著羅賓漢綠林法則在執行, 大boss賣毒品, 同時也把賺來的錢分給這區的小孩子們當助學金,幫助孤兒寡母. 毒品橫行, 但是每種品類都有固定的渠道營銷, 大家各佔山頭, 各自賺錢, 相安無事.

我聽了嘆氣, 那政府呢? 三藩市毒品橫行, 難道他們就不做點什麼干預改善一下? 這些人這個區以後可怎麼辦啊?

Harry 苦笑著說其實三藩市政府花了很多錢, 也想了很多安置的辦法, 可是效果強差人意. 你能想象有些人是從媽媽肚子裡就開始接觸毒品嗎? 有人出生在羅馬, 也有人出生在貧民窟. 我們總以為人生就是努力學習工作, 按部就班, 力爭上游, 可是也還有那麼一群人, 他們想跳出命定的軌跡, 卻總是身不由己. 很多人覺得無家可歸者就是自甘墮落, 可是他們無法想象當一個人要和下墜的力量抗衡, 需要多大的勇氣, 和多少外力的幫助!

看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著大袍子, 手裡拿著一隻塑膠玩具“尖叫雞”的大姐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 Harry跑了過去 “我看見你了! 讓我給你照張像吧!”

黑人姐姐高高興興地擺姿勢, 對著鏡頭開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