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市中女,一路狂蹬


我是2022年恢復騎腳踏車的,而在此之前我幾乎20多年沒騎過腳踏車。
那年五月,我頻繁騎行。能騎著小黃車或小藍車在街區溜達,給了我很大撫慰。車兜裡裝著可樂,初夏的風輕盈可人,初夏的法國梧桐像巨大的萵筍,生機勃勃。

我每天只有在下午三四點至晚餐前有空出門騎車溜達,這段時間短暫卻寶貴,如吉光片羽。
5月31日,我從西區騎行9公里來到復興東路外灘,再騎回來,全程18公里,騎行讓我覺得暢快放空且自由如風。本地報紙新聞晨報還對此做了報道。
騎行這件事說來也怪,一旦掌握,不管多久沒騎,依然不會忘記。且無需熱身過渡,上手僅需五分鐘就能恢復了技能。
後來兩年多,我有時仍會騎腳踏車投入城市懷抱,發現了很多新奇的邊邊角角。看來腳步和汽車去不了的地方,腳踏車能。
騎行能給都市中女以特殊的療愈,那種清新、鮮活和少年感,是任何其他交通工具達不到的效果。兩公里後,卸下了壓力,三公里後,越發清醒激盪,五公里後,完成了一次自我重塑。
難怪《晝顏》裡的女主紗和,如此熱衷騎車,那個在夕照下一路狂蹬的瘦弱女人,既激越又灑脫,如此清澈而有力量,彷彿明明在隆冬,身上卻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彷彿要拼命擺脫桎梏羈絆,奔赴更好的自己,勇敢投入不可預知的未來。


騎行這幾年讓越來越多人上頭。因為它既能滿足代步需要,又是戶外潮流運動,既能強身健體,還綠色環保,十分經濟。而且用邊角料時間就能騎行,一兩小時就能身心愉悅暢快,像完成了一次旅行,把日常卷出的壓抑悉數釋放。
越來越多都市人在社交平臺上分享騎行經歷,包括打卡路線、騎行配樂、騎行穿搭等,他們在綠色出行的道路上一路狂蹬。因為與其在健身房狂蹬,不如蹬出情趣,蹬出漫遊感,蹬出實用價值和情緒價值。
前幾年騎行剛流行時,腳踏車圈也又有鄙視鏈,據說2000元是腳踏車圈的分水嶺。大多數公路車都要近萬元乃至幾萬、十幾萬。
還有一種腳踏車圈的異類——摺疊腳踏車,比如價值1.5萬左右的小布(Brompton),造型優雅,很有精英味道,能放進汽車後備箱。而我們國貨三大品牌永久、鳳凰、飛鴿,成了腳踏車界的土味傳說。
但這兩年,都市人又迴歸理性,既然腳踏車讓人與都市有了更深層次的互動,就不該拘泥於腳踏車的價格和成本,因為絕大多數人的騎行並沒有高階競技需求,更多的是一種態度和情懷。
三五百元的國貨三大品牌,可以應對通勤、休閒、放鬆解壓和健身等大多數場景。
於是國貨之光捲土重來。鳳凰、永久山地車、通勤車,飛鴿摺疊車等都成了淘寶腳踏車最暢銷車型。


在上海,豪車的密度不算太高,這與其理性內斂的城市文化不無關係。不管如今家裡開著什麼車,對於腳踏車,想必好幾代中國人還是深懷感情的。
因為在很長時期裡它是年輕人的夢想,也是一戶人家唯一的交通工具。
用它載人,載糧食,載液化氣鋼瓶,談戀愛,上下班,上下學……許多人的人生歷程是在腳踏車上進行的。有時在西區優雅的馬路上看到穿著得體的時髦老頭悠閒地騎著擦得錚亮的小三輪載著老伴遛彎,真覺得歲月靜好。
當人們習慣於開著座駕穿梭於高架、隧道時,如有一刻來路不明的感慨,感慨得很可能是少年時代騎著單車招搖過市的幸福。那樣單純的快樂和掌控感,在後來的人生已經很少出現。
騎車時,有時我會想到早已移民美國的老友Steven。他每年有近一半時間在亞太市場開展業務,故鄉上海是啟航港和中轉站。
我們都已人到中年,因為是從年輕時就認識的朋友,相聚依然有著別樣的青蔥單純。
他常常會說起他在這片優雅寧謐的街區度過的少年時代。他說讀中學時自己最愛放學後推著永久牌腳踏車和漂亮女生在衡復那幾條馬路上走,日子像過不完似的。
後來28永久車變成了捷安特變速跑車,與西區也不違和,一片梧桐葉落到車把手上時,那種剎那間的詩意成為他對故鄉永遠的映象。
三年前的深秋,我們在興國路吃完晚餐,一人騎一輛共享單車去武康大樓的老麥咖啡館喝了一杯,然後再騎單車護送我回家。
他的車筐上,掛著一個送給我的泰國乳膠靠墊——屬於老友調性的小禮物,全然的溫馨輕鬆。


王文瀾拍攝的腳踏車和騎腳踏車的人有著毫不做作的樸素姿態和人文關懷。他說自己和倪萍戀愛時,兩個人經常在什剎海、後海一帶的衚衕裡轉悠,或騎車,或推著走。他喜歡腳踏車是因為它平和,喜歡倪萍也是這個原因。
20世紀90年代的很多個除夕,等倪萍他們主持完春晚,他就掐著表騎著車去接她。那時她剛從春晚的興奮裡走出來。下半夜了,結著冰的街上沒什麼車和人。他推著車,她在一旁走著,天上飄著雪,空氣清冽。
一期一會……儘管他們分手多年,卻也能想象那一刻他倆有多幸福。笙歌漸熄,身邊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彌足珍貴,外部世界的強大有賴於內部世界的充實,所有物化的東西,都及不上一個“人”的力量。
有則臺灣漫畫很打動我,揹著書包的小女孩在腳踏車後座環抱著戴草帽爸爸,藍天白雲,兩人無憂無慮騎行在田埂上,文字是:我不羨慕有轎車的童年,因為你們沒有騎大車的爸爸。
上海創造了無數中國第一、世界第一,中國從這裡走向世界,世界從這裡讀懂中國。中國第一輛標定型腳踏車自然也是誕生於上海。
上海產的“鳳凰”“永久”和天津產的“飛鴿”,成為20世紀60到80年代中國主流的代步工具。
永久牌腳踏車曾位列“四大件”之首,其他三件依次是:上海的蝴蝶牌縫紉機、上海牌手錶和青島的紅燈牌收音機。
當年永久腳踏車的稀有和昂貴程度,堪比今日的寶馬。最近的熱播劇《六姊妹》裡,20世紀80年代初的淮南機械廠家屬院裡,張建國擦著永久牌腳踏車,後座綁著印著雙喜字的搪瓷臉盆,車鈴叮噹,那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年輕人的高光時刻。
而90年代初國內出口的腳踏車,有三分之一是鳳凰牌,鳳凰腳踏車曾是上海女孩最硬核的嫁妝。

永久牌腳踏車和北京烤鴨是美國前總統老布什一家溫暖的北京記憶。老布什曾於1974~1975年間任美國駐華聯絡處主任,這是他政治生涯的重要節點。
在任期間他與夫人芭芭拉閒暇時常騎上永久腳踏車在衚衕裡轉悠。
他們給路人照“拍立得”,到友誼商店買郵票,去全聚德吃烤鴨,芭芭拉日後曾甜蜜地對友人回憶:“假如問我和布什婚姻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光,那就是派駐北京的那些日子了……”

1989年,老布什就職擔任美國總統,一個月後他訪華,創下美國總統繼任之後最快訪華的記錄。時任總理李鵬送給老布什的禮物是飛鴿腳踏車。
1975年夏天,小布什來北京看望父母,騎腳踏車逛遍了北京城,還在北京度過了29歲生日。2005年訪華時,小布什實現了第二次在北京騎車的夙願。
騎行時他說“2008年,我會來北京看奧運會”。三年後,他如約而至,成為第一位在任期間出席在他國舉辦的奧運會的美國總統。

中國曾被稱為“腳踏車王國”,到我中學時,腳踏車是學子們最重要的代步工具,記錄了飛揚不羈的青春。腳踏車擴大了我們的活動半徑,個體與城市親密互動,它所帶來的自在與自由,是好幾代人的集體記憶。
隨著城市汽車、電動車的日漸普及和軌交的迅猛發展,腳踏車漸漸被冷落,變得卑微而邊緣化。不過以網際網路為工具、分時租賃模式的共享單車受到青睞,不同品牌不同LOGO的單車雨後春筍般湧現,又無聲無息消失了大半。
從一窩蜂到如今的成熟沉澱,共享單車解決了城市居民出行“最後一公里”的障礙,地鐵裡再也不會看到提著摺疊腳踏車的人了,它完成了都市交通行業最後一塊拼圖。
18年前,我的一個小作者有陣子十分鬱悶,他女友跟開凌志車的留日博士走了。他是在讀碩士,沒有家庭背景和留學背景。女友是他大學同學,等不及他雄起,見好就收了。
他問我是否該按揭買輛汽車去力挽女友芳心,我用莊子的一句話回覆他:物物而不物於物,念念而不念於念。
過了幾個月他來看我。他笑著說他是開車來的。我驚詫。他接著說他買了輛電動腳踏車,並且有了個願意坐這輛車的姑娘。
時光荏苒,他的通勤工具早已換成了SUV。不過週末他依然喜歡騎著腳踏車,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轉悠,美其名曰:遛車。
從代步到騎行,交通工具的迭代與迴歸,幫助他完成了自我的成長弧度。
前不久在民生美術館的《上海:攝影之都1910s-2020s》攝影展上,有輛永久牌28大槓腳踏車作為裝置,我請好友幫我與它合了影。見到它,像是見到了往昔。
腳踏車是有人文溫度的。如果沒有腳踏車和鄧麗君,陳可辛的《甜蜜蜜》真不夠甜蜜了。
與腳踏車有關的友誼與愛情充滿古早味和鄉情。那裡有著普通人最深刻的命運。
作者 何菲
作者簡介:專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會員,國家二級音樂編輯,SMG知聯會會員,長寧知聯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