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默刻

世間一切都會變老,連“神劇”也不例外。十四年前,一部僅有短短三集的英國神劇以其驚世駭俗的腦洞和無所顧忌的諷刺,讓觀眾大開眼戒,從此記住了那個奇怪的劇名:“黑鏡”。然而,十四年後,當《黑鏡》推出第七季,很多觀眾的第一反應和最大驚奇,變成了:“還在拍啊?”
無須諱言,這個系列的口碑多年來一路下行。豆瓣顯示,第五、六季都只能勉強達到7分,與第一季高達9.4的評分,差了兩個檔次。而現在,第七季的豆瓣評分也已經開出,高達8.8,堪稱一次大回暖。

不過它離系列真正的巔峰仍有差距。這或許就是時間的殘酷之處:主創雖然雄心仍在,但創作心境卻難免有所不同。若把第一季《黑鏡》看成冷眼熱血、揮斥方遒的少年郎,那麼第七季則更像一個滿腹悔恨、循規蹈矩的中年人——鋒芒褪去,化作老淚。
回暖 vs. 守舊
“黑鏡”系列2015年被網飛買下,從第三季開始就由邪門英劇漸漸轉型為美國網大(第三季也是這套劇最後一次評分超過9分)。但核心主創其實一直沒變,還是查理·布魯克。這麼多年來,他也做了很多嘗試,比如推出互動式電影特別篇《黑鏡:潘達斯奈基》,比如在第六季中嘗試“紅色房間”計劃——跳出科幻範疇,直接引入超自然元素(比如狼人和魔鬼),但都未能挽回系列的頹勢。
所以在第七季的時候,查理放出話來,要回歸“最初的黑鏡”。從效果來看,該策略很成功,觀眾看完第一集的普遍感嘆,就是:又有那味兒了!
第一集名為《普通人》,講了一個一黑到底的悲劇:一對夫婦到中年,雖然一直想要但沒要上孩子,照樣格外恩愛。但是某天,妻子突然查出腦部惡疾,生命垂危,只能植入一種新的人工大腦填補病變部位,然而代價是她從此開始隨機口播廣告。

身為小學老師的她因此被停職。沒辦法,她只好再去購買升級服務,這下子廣告是停播了,她也得以復職,但每天早晨醒來卻異常疲憊。原來她的人工大腦竟然在睡眠時,被當成閒置電腦被聯網徵用。她只好再次購買升級服務,這下她可以用手機直接調節自己的快感,但這種“好事”花費不菲,並非工薪階層所能負擔。
另一邊,身為建築工人的丈夫,為了幫妻子購買大腦升級服務,不得不在地下網路直播中,一次次表演自殘。然而最終還是入不敷出,畢竟新科技就像毒品一樣,是個無底洞。最後,丈夫不得不用枕頭悶死了早已形容枯槁的妻子,而買不起高階服務的她臨死前還在口播廣告。

這的確是最經典的黑鏡故事:由一個看似方便好用的小發明,一步步引出大悲劇。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悲劇可以降臨在任何“普通人”身上,但它本身也是由“普通人”造成的——尤其是網路上匿名作惡的“普通人”,他們是黑鏡系列從第一集開始就反覆批判的物件。
不過隨著第七季的後續展開,我們會發現第一集的黑色和犀利漸漸稀釋了,而“迴歸原味”的興奮也漸漸讓位於“似曾相識”的平淡。甚至令人有些疑惑,它是回暖還是守舊?這並非一種主觀個人的錯覺,因為可以找到很客觀的證據:很多故事的設定本身,就在主打這種“回首往昔”的概念。

比如第三集《白日夢飯店》,講的就是一個當代影星藉助新技術穿越回經典黑白電影裡,把故事重演一遍——當然過程中出了一些差錯。第五集《悼念》堪稱第三集的姐妹篇,只不過把穿越回老電影的技術,換成了穿越回老照片,從而釐清人生悔恨(這兩集據說把不少觀眾看哭了)。而長達90分鐘的第六集《聯邦星艦卡里斯特:深入無際》,本身就是第四季高分單集《卡里斯特號》的續集,而且這個故事還是在向諸如《星際迷航》那樣的科幻老電影、老遊戲致敬。
可以說,第七季已經不像《黑鏡》系列那樣是向前大膽預測,而是充滿了濃厚的回望意味。換言之,也可以說充滿了“中年人”的滄桑和心累感。除了第二集《眼中釘》的女主角尚顯年輕以外,其他五集主角全部都是中年人,與其說他們毀於新的科技,不如說他們更多是困於舊的因果,所有的孽與緣都像老電影的劇本一樣早就寫好。其實就連以年輕人為主角的第二集,講的也是這個——多年前在學校被霸凌的書呆子女孩來複仇。

你或許還依稀記得,《黑鏡》最初講述的是年輕人拼命地掙錢、搞事業、談戀愛,雖然他們最終都被社會系統所操控,無法獲得自由。而第七季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這種社會批判,轉向一個人如何同自己的過去和解。或許可以說,《黑鏡》走到第七季,變得更加感傷和溫情了,但也變得更加內向和狹窄了。
“黑鏡”正如《紅樓夢》裡的“風月寶鑑”,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既能映照出一個破碎的世界,也能映照出一個破碎的自我。把故事的焦點和矛頭指向哪裡,的確沒有一定之規,只是第七季似乎太執著於自我的一面,而忘記了世界的那面。
當“黑科技”被設定為治癒中年人心靈的仙藥,實際上也就越來越接近於童話,而不是科幻。我看到有一些較真的朋友指出,第七季設定其實“不科學”,比如第二集裡用神棍般的量子力學來複仇甚至統治無數平行宇宙的書呆子女孩被輕易地一槍擊斃了,再比如第三集裡不斷脫軌的老電影違反了熵增定律。
本文無意細究這些“科學”問題,但可以總結一下這種“科學”童話的共同趨勢:那就是越發頻繁地出現了近乎全知全能的“神仙”,惟其如此,才能解釋一切的不可能,也才能修復不可能抹除的人生創傷。第二集裡的書呆子同事、第四集《玩物》裡的電腦種族、第六集裡的遊戲設計師,都是字面意義上的無所不能,第三、第五集回到老電影和老照片的穿越者,也相當於能力有侷限的神仙。

本季最為催淚的第三集《白日夢飯店》結尾,在電影世界和現實世界本已“陰陽永隔”的戀人,又鑽了一個技術上的空子,有了一次“打電話”的機會。這給了觀眾莫大安慰。我們不妨把這第七季,也當做一通來自過去的電話,從一個回不去的時空,再發回來一份本該絕版的禮物。
《黑鏡》第一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這十四年裡,觀眾的眼界水漲船高,不論是對於科技,還是對於故事。我們見識了AI的神奇,也可以從諸如《愛宕機》或者《人生切割術》之類的其他神劇裡見識編劇的各種異想天開。
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黑鏡》的腦洞顯得太接近現實,而它對技術進步的悲觀和嘲諷則顯得有些古板而老土。據主創解釋,“黑鏡”的原意,其實不是指鏡子,而是指螢幕:電視、電腦、手機的螢幕。這就讓我不禁想到,學生時代,電視、電腦、手機,的確被老師家長們視為洪水猛獸。

我記得小時候,看電視都是受到限制的——它會影響學習、它會讓人成癮,只有吃飯的時候能看那麼半個小時。後來,“電視”把惡人的位置讓給了電腦和手機,說辭幾乎一樣,玩電腦、上網會成癮,報紙上造出了“手機族”等批判性詞彙,指出玩手機對孩子從身體到心理都有極大傷害。甚至還有地方專門開設了戒網癮學校。可是現在呢,有誰不是無時無刻不連著網,有誰不是吃飯乃至上廁所都捧著手機?按照過去的標準,如今所有人都患了網癮、都是“手機族”。
現實的程序已經證明:人類對於新發明常常懷有過分的敵意,誇大弊端而忽視了好處。同時現實也已經證明:人類社會總有足夠的彈性,來容納新發明、新文化的衝擊,生活方式不是不可以改變的。
說回第一集《普通人》,裡面描繪的不停升級收費,的確很能喚起普通人的厭煩和共鳴。但是你若細思一下,就會發現這種厭煩並不必然就導致悲劇。首先,如果沒有這種新技術,女主角早就死於腦疾了,這種技術的發明本身是一件好事。其次,現實中的廣告行業都在追求精準投放、絲滑植入,像片中這種無差別的、生硬惹人討厭的口播,也絕非金主樂意選擇的模式。

更本質的問題是,任何新發明都是需要成本的,不論是新的特效藥還是新的技術。比如DeepSeek的橫空出世,好像把AI變成免費了,但如果需要更高階的服務,其實還是要花錢的(不論是Grok、OpenAI還是Deepseek)。指望天上掉下免費的科技餡餅,是不現實的。
即便說到令人討厭的平臺充值,我們也已經看到平臺自制網劇的水平,普遍高於一般電視臺的劇,因為充值本身就是一種投票和鞭策。令人煩惱的充值,其實在另一方面恰恰給了觀眾選擇的權力。再退一步說,即使看有線電視,不還是要看海量廣告麼?想不花錢、不看廣告又能享受高質量節目,這也是不現實的。

總而言之,觀眾對於廣告氾濫或者各種充值升級的厭惡,是最自然的反應,拍成黑色喜劇是沒有問題的,但真要把這種抱怨上升到社會批判的高度,就有點太幼稚了。脫離現實的批判,都難免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
還是以最受好評的第三集《白日夢飯店》為例,讓一個黑人女演員穿越回老電影,替代白人男主角,原封不動把電影再演一遍(至少原本目標如此),這在現實中肯定賣不動的,最近的例子就是迪士尼新版《白雪公主》的票房慘敗。除去政治正確方面老生常談的爭議,觀眾本身並沒有訴求看這種既不真正忠實又不真正創新的換皮式“翻拍”。而結尾展現的那種讓活人和復刻影星的虛擬意識“打電話”的技術——它比翻拍有趣得多——不是正好又可以是另一集《黑鏡》的起點麼?只不過在此,編劇的用意是溫情,也就沒有朝失控的方向再挖下去。
可見,對於技術的悲觀和批判,本身很大程度就是來自編劇自己的有色眼鏡,編劇可以輕易煽動觀眾的愛憎,而不見得是對於技術以及其可能帶來的社會變化有很深刻的思考。

如前所述,第七季主打一個溫情轉向,已經大大降低了對於社會的思考,但編劇終究捨不得徹底放下“社會批判”的招牌,可惜那些批判很多隻是流於套路,無非是把矛頭對準黑心的“資本”、道德淪喪的“科學家”之類。
比如第四集《玩物》裡面,電腦生物批判人類本性殘忍,隨後透過一個神奇的二維碼取代了全體人類的意識。然而這種針對人類的指責流於空洞,而且故事也沒有解釋電腦生物的社會組織比人類社會高明在哪裡。而且“電腦生物取代人類”,這其實多少又是“網癮恐懼論”的一個變種。

如果要求一部名為“黑鏡”的劇對於技術多一點樂觀,這是否有點緣木求魚了?或許的確如此。但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樂觀還是悲觀,而是任何一種態度的背後,有沒有足夠的深度。這裡可以舉一個《黑鏡》自己的成功例子,第三季第四集《聖朱尼佩洛》(也是全系列評分最高的單集之一)。
這集講的是,兩位老人在一個可以上傳意識的虛擬空間裡,獲得了現實中不可能的愛情(其中一人已經死了),但是否能廝守與此卻面臨艱難選擇。原來其中一人在現實裡的伴侶出於宗教原因,拒絕在死後上傳意識。她應該追隨現實伴侶的選擇,以便在天堂重逢,還是應該追隨虛擬伴侶,把虛擬空間當成天堂?
這一集提出了一系列深刻的問題,技術營造的幻境能否實現宗教意義上的天堂?“天堂”的定義,能不能是和愛的人永遠在一起?主人公最後不論怎麼選擇,不論這個選擇讓觀眾高興還是悲傷,其實都無損其深刻。
一個真正的好故事,不能只是擅於煽動觀眾對於現實的種種不滿,而是得讓觀眾能夠打破成見,能夠重新認識現實、認清慾望。人生和社會都應該是複雜的,不是在開掛和反噬的兩極之間切換。
私人性的感傷與深刻的社會思考,兩者並不矛盾,只是第七季沒有找好平衡。但鑑於第七季的回暖,我們有理由期待第八季。只是主創們的動作必須再快一點,因為誰也說不準兩三年後的AI是否能生產出更完善的故事——這並非黑鏡式的幻想,而是呼之欲出的現實。

柏拉圖說:“哲學的意義就讓我們練習適應死亡”。那麼,也可以說,《黑鏡》的意義正是在於讓我們練習迎接一個黑鏡式的未來。它的不再犀利,也許恰好證明了觀眾的成長和出師。就此而言,我們也應該感謝它十四年來的陪伴。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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