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韓女電影,太超前

《沒有秘密》是一部2016年的韓國懸疑電影。導演、編劇李京美師從韓國著名導演樸贊鬱。雖然她自認為沒有把女性主義視角帶入創作中,但《沒有秘密》呈現出新鮮的、帶著狠勁的女主角,放在2025年依舊十分超前。
由孫藝珍飾演的妍紅是國會議員候選人鍾燦的妻子,丈夫正式開始競選的那天,女兒敏珍失蹤了。
在尋找女兒的過程中,妍紅逐漸走出完美妻子的角色,變成像玫瑰刺一樣的女人。

💡本文含關鍵劇透

01.
女人的家庭,男人的政治
當一個男政治家的妻子意味著什麼?姣好的面容,了得的廚藝,全年無休的善解人意。直到女兒敏珍在雨夜失蹤後,妍紅慢慢對妻職失去興趣。更準確地說,妍紅是對“靠依附成功男人過上好日子”的父權制承諾祛魅。
祛魅過程與破案過程並行,是一場痛苦的破繭之旅。
妍紅是第一個察覺到女兒不見了的人。結束一天的宣傳活動後,妍紅回到空無一人的家,撥通女兒留下的同學的電話,發現是錯誤號碼。屋外滂沱大雨,母親的直覺告訴妍紅,女兒出問題了。
她驅車趕到丈夫鍾燦的競選營,寄望於競選團隊能動用資源,快速找到女兒。但營裡的男人只是猥瑣地議論著妍紅的出身,懷疑女兒又出去玩了。競選營的中心——鍾燦看似心不在焉,但又注視著一切,包括妻子和競選團員。最後他下達命令,“我們再等一天”。
這或許是妍紅第一次對丈夫失望。敏珍在雨夜消失,鍾燦關心的是競選勢頭,自己關心的是女兒沒有帶傘。

焦急驅使著妍紅開始查案,她白天走訪學校,夜晚翻查女兒的日記和郵箱。女兒的失蹤賦予了妍紅入侵的正當性,當她第一次真正闖入女兒的世界,一名青少年的混沌生活才在其父母面前展露出真實的一角。
鍾燦在敏珍的衣服口袋裡翻出一包煙,他無比自然地將女兒“學壞”的事實歸咎給孩子媽媽,因為妍紅年輕時曾叛逆過想當歌手。父親缺席是父權制度中最小單位的責任推卸方式,只要父親不在,家庭內部的一切潰敗都是母親的問題。在場即家庭主婦的原罪——要麼完美,要麼獲罪。
不過,妍紅也的確從女兒的生活角落裡看到自己的影子。
敏珍的郵箱ID是句髒話,妍紅破解後沒有感到特別驚訝。反倒是看到五萬多封未讀郵件,忍不住嘮叨了句“怎麼都不整理一下”。
或許鍾燦真的沒說錯,敏珍繼承了妍紅的叛逆。女兒的髒話是未被規訓的妍紅熟悉的話語,成為妻母后,少女的髒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嘮叨。
家庭內部的案件攪亂了原本的平衡,天秤開始發生傾斜。妍紅因為失去女兒而靠近女兒,鍾燦則靈活地張羅起父愛的表演。
影片將妍紅在家調查,和鍾燦在外向選民宣誓編排在一起,展示出危機發生後,家庭內部和外部的對比。男人在公共空間用力地呼喚女兒,女人在私人房間沉默地尋找答案。政治與家庭交錯,分成了鮮明的兩性世界。
鍾燦不止一次將自己的政治競選包裝成一個家庭的共同志業,把個人的權力升級偽裝成整個家庭的階層升級,實際上只是藉此榨取妻女的形象和勞動。家庭本該為男人的事業護航,但當女兒失蹤,鍾燦的父權制便無可挽回地走向瓦解。
妍紅起初期待丈夫動用現有的權力尋找女兒,但她很快意識到,她們母女只是權力的墊腳石,鍾燦是在處理女兒帶來的影響,而不是尋找女兒。競選團隊甚至以此反向塑造鐘燦的苦情形象。面對丈夫不停的榨取,妍紅逐漸著魔。
幾天後,敏珍死亡的噩耗傳來,故事的下半場開始了。
02.
思考的母親
《大眾文化的女性主義指南》指出,許多以母親喪子為主題的影視作品,一般會在母親“沒有丈夫、獨自撫養孩子時,或與其他男性發生性關係、開展戀情時”讓孩子發生意外。
“創作者的想象力侷限於女性只要追求自己的慾望就無法成為好母親的偏見;同時,又讓母親的慾望與母性形成互斥關係,刺激母親角色的負罪感。”
《沒有秘密》是這些創作常規的例外,正是例外造就了一個超前的母親角色。導演李京美在採訪中表示,故事的原點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她將一名母親的痛苦和瘋狂編織進韓國社會問題中,讓一個黑暗、冰冷的謊言始終保留著母性的溫度。
喪女的妍紅雖然悲痛,但很少自責。她會近乎偏執地念叨女兒消失前沒帶雨傘,只吃了一卷紫菜包飯,也會痛斥叫她冷靜的丈夫:“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以敏珍確認死亡為節點,故事進入後半篇,恐怖片的型別元素多了起來。李京美大幅使用令人焦躁的背景音樂和突兀的音效驚嚇觀眾,儘管這不是討喜的招數,但準確地描繪出妍紅的神經質。
失去孩子的母親再也沒有什麼可失去了。妍紅像女鬼一樣出現在空蕩的別墅裡,想不通案件就用梳子敲擊腦袋,活成了男人世界裡的鬼魂。尤其到查案後期,妍紅的妝容愈發精緻豔麗。張揚的造型如同一句句髒話,噴向那些手握權力但什麼都不去解決的男人。

妍紅的確變成了閣樓上的瘋女人。她整宿地在女兒房間裡尋找線索,面對競選團員的敷衍用剪刀自殘回擊。在公開葬禮上,看到鍾燦的悲傷表演,妍紅沒有任何配合的念頭,只是靜靜地看向天空,默唸:該死的。她用瘋狂鄙視謊言。
李京美說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場景之一,是妍紅在車裡不停告訴自己“思考吧,思考吧”。這句喃喃自語實際上是非常有主體性的臺詞。電影對妍紅的過往並無太多著墨,但從隻言片語中,我們能捕捉到她的成長軌跡。妍紅也曾經叛逆過,但她早早習得了某種與父權斡旋的聰慧,因此夢想是成為希拉里一樣的第一夫人。
鍾燦步入政壇,讓她離年少時的目標越來越近。然後女兒失蹤死亡,把妍紅一把拉了起來——還是不要依附男人好了。女兒案件的許多決定性進展都是妍紅調查出來的,她不僅是絕望的母親,還是絕望的女偵探。
不少流行文化批判早就指出,懸疑型別是父權文化的重災區。絕大部分耳熟能詳的偵探故事都是男偵探追捕男罪犯的模式。女性不僅是受害者,還少不了姦殺等強化恐懼的遭遇。
與眾多創作型別一樣,懸疑也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現實,有的男性實施暴力,有的男性解決暴力。懸疑型別對此的預設不斷強化著兩種男性形象——有力量的施暴者和有智慧的解決者。因此,女性的主體性在很多偵探故事中是缺失和弱化的。
《沒有秘密》的新鮮之處不只是拍了一個女偵探,而是拍了一個神經兮兮的女偵探。妍紅並沒有搖身變為傳統推理故事中那種冷靜、自信的男偵探。大部分時間裡,她都遊蕩在暴走和理性的界限上。她展現出的不是專業性,而是一旦抓住一條線索就會像瘋狗一樣咬上去的狠勁,是一位喪女母親的憤怒和執念。
當妍紅開始思考,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
03.
感性的復仇者
*本段含關鍵劇透)
別樣的女性關係是妍紅的破案之旅中,另一塊重要拼圖。越接近真相,她越清楚自己和女兒之間的距離。
敏珍的好友美玉是前期的嫌疑人,但所有人都告訴妍紅,美玉不會那樣對待敏珍。直到追查到女孩們的秘密基地,妍紅透過屋裡的照片得知,她們喜歡著彼此。在家長不知道的空間裡,敏珍有第二種人生。她和美玉一起創作幼稚的歌謠、忍受校園霸凌、考試作弊,這是少女對抗世界的方式。 

妍紅曾在一個晚上對鍾燦說,女兒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好。觸碰到敏珍的另一面時,真相就在不遠處。
美玉坦白,兩年前敏珍掌握了老師和某個男人出軌的證據,所以被殺害,而這個男人正是她的父親、妍紅的丈夫,鍾燦。靠著那支偷拍影片,敏珍威脅老師兩年之久,不僅要老師洩露試卷,還對老師進行辱罵。而敏珍最後的威脅,是在父親鍾燦當選國會議員之際,拿到一億韓元。她打算把這筆錢給家境貧寒的美玉。
不堪重負的老師讓鍾燦出面解決,她故意隱去威脅者是敏珍的資訊作為自己的復仇。鍾燦最終僱兇殺害了女兒。
在這樁悲劇裡,出軌的鐘燦和老師,偶然知道真相的敏珍,都作出了自私的決定。沒有純粹的受害者或加害者,敏珍和老師迷失於各自的貪慾和憤怒,就連鍾燦也會偶爾流露出自我懷疑。
妍紅是唯一無辜的局外人。但這就是妍紅選擇的生活,她必須面對自己的選擇——從依附一個小小的權力體,到自行剝離出來,只有覺悟才能擺脫過去的業力。

得知真相後,妍紅給鍾燦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一同投了票。晚上她將鍾燦引誘到女兒死亡的偏僻街道,進行最後的復仇。妍紅沒有選擇殺死鍾燦,而是告知他女兒死亡的真相,並將出軌的事實公開,讓他社會性死亡。當選國會議員的這天,鍾燦作為政治家、父親、丈夫的生涯全部迎來終結。
這是一個始於男人的謊言引起的連鎖復仇。站在終點的妍紅終止了復仇的多米諾牌。她把女兒的矛頭從老師身上轉向鍾燦,不再糾纏第三者。
韓國女性勞動者會前常任代表林允玉認為,《沒有秘密》裡的母親走出了制度。當公權和父權都將母親排擠在外,妍紅沒有變成失控的怪物,而是在覺醒中走出制度的圈套。
片中有一處細節,妍紅最後找老師對峙時,注意到對方隆起的腹部。不追究破壞她家庭的第三者,或許是因為她已經看清了這個曾經帶來安全感的共同體的脆弱,以及同為母親的感性。
這點人物的感性是李京美留下的希望,即便妍紅有復仇的正當性,甚至實施謀殺也會被同情,但她選擇剋制本能的慾望。因此當她對著倒地的鐘燦說“殺了你,就算我輸了”,妍紅也就完成了“思考的母親”的蛻變。這讓整個復仇故事免於簡單的爽文敘事,而把重點落在妍紅的成長與出走。
敏珍說過,媽媽太笨了。為了保護這樣的媽媽,她要懲罰不倫的爸爸和老師。
現在,媽媽不笨了。她塗上玫紅色的唇膏,親自處置好鍾燦,在凌晨的密林裡,為女兒重新舉辦葬禮。她會哼著女兒喜歡的歌,走去更遙遠的地方。
參考資料:
1.《大眾文化的女性主義指南》|野spring
2. Interview with director Lee Kyoung Mi: On genre transitions and the challenges of being a female director in South Korea | Independent
撰文:林藍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封面圖:《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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