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凍門鼻祖,藏著最頂級的凍門技藝。
凍門,據說是北上廣一種新的烹飪方式。大城市上班族,週末採購大量肉菜,一口氣做出足夠吃一週甚至更久的大鍋飯,隨後按量分裝凍入冰櫃中。每天吃飯時,加熱解凍5-10分鐘就能吃上香噴噴的“自制飯菜”。
之所以知道這個詞,是因為朋友杉杉最近加入了這個門派,在群裡各種分享自己備餐成果。她說最近上海開春,好多久違食材上市,蠶豆春筍馬蘭頭鮮綠青嫩,一下沒忍住買多了,凍門幫她解決了儲存和吃飯問題。
“馬蘭頭還能凍啊?” 有朋友在群裡問。
“就先焯水,把水擠幹了,然後握成團放進冷凍櫃”,杉杉總是熱情回覆。從怎麼凍綠葉菜到怎麼自制半成品便當。她還把家裡冷凍櫃的照片發在群裡,各種塑膠盒自封袋,滿滿當當熱鬧非凡。
我很少參與群裡的對話,這回卻忍不住回了個握手相擁的表情包。
我從小在黑龍江小鎮生活,跟南方食物沒有太多共同語言,但要說將應季的食物透過冷凍的形式儲存下來,以便後面慢慢吃,那我可太熟了。不誇張地說,我們這裡祖祖輩輩老老小小,各個精通“凍門”奧義。
只可惜,從沒有人給我們這個習慣,起過這麼時髦的名字。

來吧,開啟那個東北大冰櫃

在我們這個地理位置偏僻的小城,春天流星般劃過,夏天短暫停留,秋天讓出很多空當給冬天,冬天呢,冰雪漫漫無期,遲遲不肯退去。
所以一年中有接近一半的時間,本地的蔬果供應來自塑膠大棚。火爐燒煤給大棚供熱,從早到晚高溫翻湧,蔬菜雖然長勢喜人,增加了煤爐人工成本的價格,也趕跑了很多人。

若依靠電商解決果蔬問題,零下三四十多度的氣溫則會讓商家望而卻步,公開打出“偏遠地區拒絕郵寄”的通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信滿滿的商家,再三叮囑保溫保溫,商家也的確給蔬菜套了裡三層外三層,收到貨一看,還是凍成冰坨。畢竟,貨物要運送到祖國東北的角之角,速度最快的快遞也失去了閃電般的時效——這裡不通火車,沒有機場,只有一條提醒駕駛員注意島狀凍土的高速公路,時刻做好大雪封路的準備。
這是“凍門”在我們這兒出現的客觀原因。
至於主觀原因,則是老一輩人經歷了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對“自家種”三個字充滿了執念。一旦抓住有利條件,比如我表弟,承包了山裡的養殖場,獲得種菜、種玉米大豆的一塊地,那幾乎全家上下立刻兩眼放光,奔走相告,積極踴躍為其購買菜籽,積極踴躍幫忙種菜。到了摘菜季節,更是組團進行,小卡車跌跌撞撞衝進田間,大人小孩帶著口袋,從豆角到茄子,從辣椒到柿子,從黃瓜到南瓜,從生菜到茼蒿,從紫蘇到茴香,勝利品塞滿車斗,褲兜不忘再裝點兒菇娘。

“你們這是摘菜嗎?你們這是掃蕩吧。”這時的表弟總會兩手叉腰,假裝生氣。
如果我姥姥還活著,則會用非常純正的東北話來形容:“紅鬍子(土匪)來了。”
這些自家在短暫春夏季裡,用純生態方式種出來的瓜果蔬菜,就是凍門的主體食材。還有一部分,來自山野。本地人背靠小興安嶺山脈,高看山林裡一切天然供給。在他們眼中,山野菜除卻自身滋味,特別的生長環境還能帶來極高的藥用價值。野菜採摘季得儘可能地多挖,沒有時間就去市場儘可能地多買。蘑菇也是同樣的道理。

挖野菜蘑菇的隊伍和菜市場,一到季節就渲染“再不行動就錯過”的緊張氛圍,上山人於朋友圈釋出九宮格:今天一清早去挖婆婆丁,挖了滿滿一筐,晚上炸雞蛋醬。菜市場的野菜蘑菇則通常在圍觀中一售而空,好不容易擠進人堆,賣菜人忙著稱重,問多少錢一斤沒人理,等打聽到價格,菜都賣光了,大爺大媽還會理直氣壯地告訴對方:這堆是我要的。
在這樣多巴胺的助推下,新鮮時令的瓜果蔬菜野菜蘑菇就會在家裡,以家裡總人口消化不了的量囤積。而漫長的冬季又教會我們,花大價錢買新鮮不值當。於是黃瓜、茄子、土豆、豆角,野生刺五加、苦老芽、蘑菇,就會在各自快要落幕時,凍進冰箱冷凍櫃,做好迎接“冬之神”的準備。



跟上海的杉杉一樣,東北的“凍門”也講究各種冷凍技巧。
老黃瓜去皮切小塊直接裝袋凍,嫌棄老黃瓜特有的黃瓜味,用削皮器削成薄薄的黃瓜條,焯水之後再凍,這樣味道會淡一些。換個角度看,也可視為味道的損失。豆角類、蘑菇類必須焯水凍;茄子蒸熟整根凍;西紅柿挑選熟透的直接凍。
肉類,有院子的家庭延續古早年代的凍肉方法,白條雞鴨鵝、豬肉、羊肉、牛肉——大多是自認為的好肉,一口氣塞進院子裡的大陶缸,上面覆蓋一層雪,再用秸稈做的蓋簾、大盆罩在上面。沒有院子的把食物放進冰箱,一個冰箱不夠,再添一個冰櫃。

住在樓裡的人家呢,一心一意展現更多的“凍門”智慧,樓道里醃酸菜、醃鹹菜都是小菜一碟,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會利用樓道外側窗臺掛乾菜、凍蔬菜。
我家鄰居就是這些老人中的翹楚。
大概意識到這麼做有“高空墜物”的危險,這位60多歲的阿姨把我們步梯樓樓道外側窗臺圍上圍欄,做了一個極其精巧的長方形凍筐,在我看來,凍筐似乎與窗臺焊在了一起,放了一個鐵皮遮擋物。並且,她為凍筐配了鎖,老式U形鎖,平時凍筐上鎖,取凍貨時房門“吱呦”一聲,阿姨帶著鑰匙和小板凳不聲不響地探出頭,站在凳子上開窗開鎖,把白菜、蘿蔔取出來。

每次回家途經樓道,看到窗戶上一串串紅幹辣椒、蘿蔔纓,以及那把忠實捍衛主人財產的大鎖,我都會對她過日子的態度驚愕不已,而因她有時也佔領樓上窗臺、要與其理論的人也原諒了她——逢年過節,她總會拿起抹布和拖布打掃整棟樓的樓道。
整個冬天,冰箱、冰櫃裡的“凍門”食物,構成了冬日飯桌上的每一道菜。
老黃瓜、西紅柿做成湯,凍的西紅柿皮肉容易分離,口感有些皮條(也可以直接去皮),湯的味道卻鮮美如初;茄子呢,做成蒜泥茄子,為了入味冷藏醃製一段時間,吃麵條的時候拿出來特別下飯;山野菜,包餛飩、餃子、包子,受到特別的優待放入豬油渣;焯過水的凍蘑菇,炒土豆片、土豆條,山野之氣絲毫不減,味道驚豔所有人;羊肉,拿去刨片做涮羊肉,家庭聚會的第一選擇,如果有人想到超市的合成“鴨肉”對其持懷疑態度,告訴他這是自家養的肥羊,便會讓其高高興興地拿起筷子。

除此之外,凍梨、凍沙果也成了日常零食,對比大冬天不小心買到的凍桔子(桔子凍了很難吃)、打了過多藥的紅提,大家更願意坐在開足暖氣的屋子裡啃凍梨、啃凍沙果。沒打藥,園子裡種的,二舅媽採的,是“凍門”給大家的最大心理安慰。
既然吃不到可以保證品質的新鮮食材,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然後,春天來了。
南方地區,白玉蘭會開花、柳樹發芽,但在東北,則是冰雪融化。屋頂時不時扣下巨大的“蛋糕”,墜冰迸裂,人們即使進出房門“凌波微步”飛速一閃,脖子依然被灌進幾滴水。而停在路邊的小轎車就更慘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頂著滿頭“奶油”被砸得奄奄一息。

“開化了”,東北人會在這時相互打招呼說。
開化,就是東北凍門結束的時候。凍貨在一冬天的翻(冰)箱倒(冰)櫃中迎來火急火燎的尾聲。房簷落雪墜冰,商店裡的貨物開始打折,大喇叭不遺餘力地吆喝“某某某幾塊錢一斤,某某某幾塊錢一斤”。有院子的阿姨趕忙收拾大陶缸,白條雞鴨鵝轉到冰箱、冰櫃。沒有院子的人家心裡默默計劃著日程表,抓緊時間清空存貨。
這時,最受全家人歡迎的食物,以及不能再放的食物,會最先被翻找出來,置於廚房醒目位置。第二受歡迎的、第三受歡迎的也翻找出來,如果冰箱積壓的東西實在多,它們會一起現身,廚師呢,儘可能發揮想象力,調動大家飽餐一頓的積極性。
速凍豇豆角,我老姨將其滾上面粉做蒸菜,蘸上蒜汁一掃而光。
牛骨肉,牛骨熬湯下麵條,牛肉做成牛肉乾。秋天豐收季的凍蟬蛹,乾煸、燒烤、涼拌。火鍋的蘑菇種類變多了,大亂燉動輒出現在桌子上。
老姨父下班了,站在門口瞧見滿桌子菜,一邊脫鞋一邊感慨:“今天午飯真豐盛啊。”離近一瞅,全是冰箱裡的凍貨,“感恩的心”削減了幾分,自己不容小覷的食量倒是幫了全家人一個大忙。
每個家庭、每個廚房都在做這樣的事,你來我往變得熱鬧頻繁。電話鈴響,“我家還有一些凍的老黃瓜你要吃不?”得到的答案是“拿來吧”,立刻眉飛色舞。到親戚朋友家做客,無意間誇誇“你冬天醃的鹹辣椒挺好吃的”,對方大機率會從冰箱裡再取出一瓶塞到你手上。

不過如此周全地避免浪費,依然會遇到漏網之魚。待到萬物復甦、本地大棚蔬菜價格下調、山野菜陸續冒頭,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正在看電視的你多半會聽到一聲噩耗,那是家裡長輩開啟冰箱的瞬間,一包看不出模樣的凍貨驚現雪糕堆下,只見長輩端詳已久幽幽地說:“唉呀媽呀,前年的那塊兔肉怎麼在這裡了,我說去年怎麼沒找到呢!”
扔還是不扔?這是個問題。
(圖片來源:《風味人間》,小紅書@極簡生活、@楠楠、@陳姥姥的農村生活、@東郭姐姐、@嘴饞小妞、@嫣然小公舉的媽媽、@一隻小羊、@ArianBB,微博@涓涓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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