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園弄》,優等生是怎麼搞砸的?

電影總是對著時代和人的命運,而拍電影的人們,也有自己必須要面對的結果和命題。伴隨著《醬園弄》的上映,男性導演如何處置女性議題成為輿論爭論的焦點,這或許是當下需要所有創作者共同面對的命題。
文|矮木
編輯|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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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時多年,幾經擱置,《醬園弄·懸案》上部(以下簡稱《醬園弄》)終於交出了自己的答卷。豆瓣評分5.9,雖然首日綜合票房突破9000萬,但上映第二日即遭遇腰斬,此後持續走低,目前預測票房已下調至5億。對於這樣一部投資巨大,又混合了章子怡重返大銀幕、陳可辛背水一戰、流量女星翻身等等命題的大製作而言,成績實在讓人失望。
但粗暴地把《醬園弄》歸入爛片行列也不太公平,客觀來說,該片仍舊是華語電影的頂級製作水準,服化道方面下足了功夫,舊上海風貌還原細緻,沉默壓抑的光影風格也呈現出與陳可辛過往作品截然不同的美學。更別提豪華到讓人眼花繚亂的演員陣容,粉絲們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位頂流女星甘心給章子怡當綠葉,易烊千璽頂著三個多小時才能完成的妝造囫圇睡了好幾夜——宋瞎子是他主動要求出演的角色,簡而言之在創造作品的短暫時間裡,現實世界執行的一切規則都短暫讓位給了創作本身,能克服的肉眼可見地都克服了,所有人都是奔著好作品去的——
楊冪、易烊千璽、趙麗穎都在片中努力施展演技圖源電影《醬園弄》
作品完成了,必須要面對屬於它的現實。至少就目前的呈現而言,《醬園弄》在許多方面透露著各種用力過猛的鬆散。人物動機混亂,主題淪為口號,觀眾還沒來得及共情詹周氏的遭遇,就要匆匆去跟上她的覺醒,大時代裡小人物的沉浮不是命運發揮作用,而更像是靠雷佳音扮演的警察局長薛至武毫無邏輯的發瘋推進劇情。
陳可辛期望在詹周氏和薛至武身上安放新與舊、男與女、失權與濫權之間的矛盾,卻沒有為這組矛盾鋪墊讓人信服的邏輯,於是電影就成了章子怡受虐大賞,拳打腳踢不夠,還要引入一頭同樣發狂的野豬,鏡頭每隔一段時間就給雷佳音臉上泛著油光的橘皮組織一通特寫,中間還要讓他穿著皮質風衣倚牆扮演加肥加大版的佐羅,最後汪偽政府倒臺,雷佳音命都可以不要也要置詹周氏於死地,這堅實的恨意實在太過讓人莫名,兩個人怎麼演怎麼彆扭,越用力越不可信,所有虐打場面都淪為雷佳音超雄視角下的暴力發洩,許多女性觀眾對這些暴力鏡頭的生理性不適也來自於此,故事沒有給她們提供詹周氏為何被如此對待的理由,僅僅因為她不堪家暴殺了丈夫?因為她怎麼打都打不服?你一個警察局長就閒成這般模樣、就恨到這種地步?
雷佳音扮演的警察局長薛至武,不惜任何代價要置詹周氏於死地圖源電影《醬園弄》
而與這種沒來由的恨意相對,詹周氏周遭的理解也出現得毫無邏輯,趙麗穎扮演的西林先是自己的話劇被搶,轉頭就成了詹周氏隔空的知音。除了雷佳音,電影中所有人都提前約定好一般理解詹周氏,「醬園弄殺夫案」作為民國四大奇案之一在當時引發的撕裂毫無展現,雷佳音為反對而反對,趙麗穎為支援而支援,楊冪扮演的王許梅是發展相對充分的一條支線,但電影同樣沒交代,身為監獄大姐大的她,怎麼讀了下報紙就像小貓一樣伏在了詹周氏身上,就成了她天然的同盟呢?
詹周氏需要這些關係構建自身新的命運,觀眾也需要這些關係真正進入醬園弄的故事,遺憾的是,在處理這些關係層面,《醬園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陷入一種巨大的失控,民國眾生相變成PPT切片,影片上映後的種種遭遇也就算不得冤枉了。
圖源電影《醬園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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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完全失去主體性的章子怡。
在電影世界,不管是《我的父親母親》裡的招娣,還是《臥虎藏龍》裡的玉嬌龍,或是後來《一代宗師》裡的宮二,章子怡發揮最好的角色一直有著明確且強烈的主體性,她很少被動,扎著紅圍巾在山野裡一次次為心上人送去吃食,懸崖邊不管不顧決絕地一躍而下,眼神悽悽地跟葉問表明心跡,「我心裡有過你,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章子怡擅長處理這些內心明確的角色,不用別人告知她需要做什麼,她的主意比誰都正。命運是她自己的,她可以全憑自己心意處置。
很多人提到章子怡都會說她「勁兒勁兒」的,她知道自己要什麼,這是壓不住的氣質,她那張被李安描述為怎麼拍都好拍的臉,美其實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那個「勁兒勁兒」,凌厲、好勝、天生的犟種。
圖源電影《臥虎藏龍》
作為導演,陳可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所以在詹周氏的妝造上做了大量的削弱和醜化工作,這個倒是容易理解,作為一個持久被欺凌的底層女性,一部分的詹周氏一定是「弱」的,陳可辛用疤痕、齙牙、淡眉去雕琢詹周氏的這種「弱」,事實上也是中和章子怡身上固有的那種氣質。但詹周氏這個人物之所以成立,「弱」的表象之下,一定有更為巨大和洶湧的能量。
陳可辛沒搞清楚的是,醬園弄的故事伊始,詹周氏已經是一個行動者了,是她,不是西林,也不是王許梅,舉起了西林和王許梅都沒能舉起的刀,要了那個虐待她的男人的命,她的腦袋裡可能暫時還沒有那些進步的理念,但在行動上,是她自己終結了自己的苦難,這輩子不夠,再加上下輩子,這些原本都是詹周氏身上主體性的閃現,但在電影的處理上,詹周氏作為行動者的力量完全被弱化,她成了一個全然被動的角色,她需要西林去啟蒙,需要王許梅去拯救,她身上的力量幾乎全是靠承受而體現的,承受丈夫和薛至武的暴力,承受旁人的引領和照拂,不是她要去認識自己的名字,是王許梅告訴她你必須記住自己的名字,不是作為承受者的她告知眾人沒有一個女人、一個妻子應當承受那樣的暴力(電影中詹周氏甚至沒有為此辯解或控訴過哪怕一次),而是要藉著西林和周遭的輿論被動地等來命運的轉機。
得知雷佳音欺騙自己認罪,跟李現在囚車裡四目相對,在法庭上覺察到自己有活下來的可能,這些瞬間原本都可以讓章子怡盡情發揮她的長處——章子怡從來不是靠大段臺詞出彩,她的優勢一直是表情和眼神,是螺絲殼裡做道場、四兩撥千斤地把戲演到自己身上,但在《醬園弄》中,這些片段要麼被一筆帶過,要麼讓位於突兀的畫外音旁白,一個能把力量數倍於自己的丈夫大卸八塊的女人,就這麼被虐打、被告知、被引領著到了最後,隱沒其中的章子怡空有一身本領,她演得最賣力,發揮最穩定,但故事總是從她身上一再偏移,觀眾雲裡霧裡地等待反轉,等到的卻是人物關係更為雲裡霧裡的下集預告,這樣的設計自然引發觀眾的逆反,主線人物沒能處理好,觀眾自然不可能去理會陳可辛心心念唸的芸芸眾生。
圖源電影《醬園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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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園弄》原本承擔了許多期待。
陳可辛第一次知道這個故事是10年前,大時代裡的小人物,女子殺夫折射出的市井百態,符合他一貫的喜好和審美。女主的最早人選傳出過張柏芝,但後來陳可辛稱章子怡一直是詹周氏的不二人選。
2017年,片中一些主要角色已敲定,《醬園弄》差點兒開拍,但開機前兩個月,被陳可辛臨時叫停。理由是時機未到、擔心虧本,那仍是中國電影狂飆突進的年月(2016年,中國電影總票房突破457億,2017年,這個數字是559億),市場樂觀,投資方追著製作方投錢,即使虧了,各方大體也能接受。在此之前,陳可辛已經透過《如果·愛》、《投名狀》、《親愛的》、《中國合夥人》等一系列電影奠定了他在中國電影市場的地位,他是第一位內地票房破兩億的中國香港導演,也幾乎無可爭議地成為香港電影導演「北上」最為成功的那一個。
瞭解陳可辛的觀眾都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小心的導演,2017年《喜歡你》上映時與《人物》談起這部沒能開拍的電影,陳可辛說自己很清楚,當年如果純粹站在一個導演的位置,電影完全可以拍。但他權衡一番之後覺得無法收回成本,他不想放任自己的任性去面對那個可能的失敗,即使身邊的人告訴他,失敗一次也沒關係,陳可辛卻覺得,沒有一個失敗是完全孤立的,「你這樣做下去其實面對未來,你還是沒有解決問題。」
2017年,陳可辛接受《人物》專訪
另一頭兒是章子怡對詹周氏的念念不忘,那兩年她結婚生女,在一段外界並不看好的關係中做了一段時間大眾異常不熟悉的章子怡,直到2016年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上映,章子怡成為程耳鏡頭下民國女星小六,前半段張揚浮誇又十三點,後半段屈辱壓抑又沒來由卯著一股勁兒,熱愛她的影迷才略微放下心來,對章子怡來說,業務能力擺在那兒,鏡頭打到的地方,永遠是一張為電影而生的臉。
不過程耳跳躍的風格在當時並不為外界認可,據說葛優和章子怡看完成片後都不大滿意,但不可否定的是,對這兩位經歷過華語電影黃金時代的電影演員來說,《羅曼蒂克消亡史》是他們距離今天最近的、最接近電影本真的表演。
那兩年,中生代女演員危機逐漸成為顯學,三十六七歲的章子怡本應處在一個女演員最好的時候,市面上卻沒有多少能拿出來給她的劇本。後面章子怡去綜藝節目刷臉、接拍瑪麗蘇女主戲的邏輯大體都是如此。最好的演員找不到舞臺施展技藝,早年征戰好萊塢不算愉快的經歷也讓章子怡對「彼岸」失去興趣,進入婚姻生活後的甜蜜和雞零狗碎也毫無疑問像限制天下所有女性一樣限制著她,章子怡能做的,只能是等。
2021年,章子怡主演電視劇《上陽賦》圖源電視劇《上陽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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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章子怡40歲,那年5月,她受邀出席戛納電影大師班,成為首位受邀參與大師班的亞洲演員,也成為大師班中最年輕的影人。
大師班活動的前一天晚上,戛納海灘上放映了章子怡在19歲時出演的《臥虎藏龍》,第二天章子怡在活動現場感慨時光流逝,「拍《臥虎藏龍》我才19,現在我40了,太瘋狂了,我怎麼那麼老了!」
接下來章子怡歷數了李安、張藝謀、王家衛等導演對她的幫助和影響,剛入行時像一塊「生肉」,拍《臥虎藏龍》時「表演青澀,也不知道電影是什麼,只能像一個拼命三郎一樣去完成那些動作,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就衝到電影世界裡。沒有選擇沒有退路,只能生猛得像一頭小母牛一樣往前衝」。
拍《一代宗師》時章子怡則處在一種持續的不安之中,受潑墨門等一系列負面新聞影響,章子怡正處在人生最低谷的一段時間,那個時候她害怕見到「沒有眼睛的王家衛」,害怕陌生的粵語環境,「但是我特別像被燒到盡頭的野草,在特別惡劣的環境中能夠生存下去。我不想未來的事情,不想下一個十年的事情,我只想下一個小時」。
接下來的故事被反覆敘述過多次,《一代宗師》後來硬生生被演成《宮二傳》,章子怡憑藉在片中的出色發揮拿下12座獎盃,野草未被燒盡,只要功夫在身,江湖中就還有她的位置。
圖源電影《一代宗師》
對章子怡來說,過往角色支撐也擴充套件著她的生命,談到自己40歲的感受,她提到的關鍵詞是「自由」,「我到現在這個年齡開始真正地在生活,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曾經在整個事業的成長過程中,以前每次拿到角色,我很快就把自己丟了,在角色裡我很自由,當我回到我真正的生活中,我並沒有那麼自由。」
但有了閱歷和自由,戰場卻已不在。
她談到演員這一職業本身的被動,「做演員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要有耐心,我其實拒絕過很多不重要的角色,他們也來找你,我就問自己我為什麼拍她?我的耐心讓我等到值得我去花時間演繹的角色。」她說,她寧可以很低的片酬去拍一部很強的女性角色的戲,哪怕拍那些只能影院幾日遊的文藝片,她也希望自己的角色是有深度有力量的。
因此面對陳可辛丟擲的橄欖枝,章子怡自始至終都表達著巨大的在意和熱情。2015年,陳可辛找到章子怡,告訴她詹周氏外形瘦弱,章子怡立刻控糖和健身,時刻做好準備。
停擺幾年之後重啟,章子怡再次毫不猶豫地答應,接受《嘉人》採訪,章子怡覆盤了這個過程,2022年夏天,章子怡收到陳可辛的微信,說他想在電影裡探討「臨界點」,一個女人婚姻的臨界點、各種關係的臨界點,以及時代的臨界點。章子怡覺得自己一定能把詹周氏詮釋好,「你這部戲找我肯定會演得特別好。」章子怡對臨界點有自己的理解,「我當然太懂了,臨界點是什麼,就是你死也不能不往下走。」
法國第77屆戛納電影節,《醬園弄》釋出會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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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鮮少出錯的導演和一個野心仍在的演員就這樣走進了《醬園弄》,走進屬於他們的賭局。
在電影實際的操作層面,陳可辛顯然對時代的臨界點最有興趣。他自小聽父親跟他講老上海的故事,「從小他就跟我講石庫門,講亭子間,他的偶像是魯迅,是巴金,他希望能做一個伏案寫作的作家。」遺憾的是,父親在開機前幾個月離開了人世。
父親是一個失意的導演,早年從中國到泰國,只拍過五六部不成功的電影,幾年前同《人物》談及父親,陳可辛說:「我爸的問題是他太覺得自己有才華……你覺得你自己是天才的話,那是一個絆腳石,因為99%的人不是天才。他做很多決定他都會覺得,我就要這樣,不去顧很多,其實很多事的成功是天時地利,很多事情加起來的。」
成為導演也跟父親有關,「我做導演,也是因為他喜歡我才喜歡,換言之他的失敗,其實也是我的失敗。」
陳可辛一方面延續著父親的夢想,一方面躲避著父親的失意,一邊進取一邊謹小慎微,這樣的矛盾幾乎貫穿了他整個電影生涯。《醬園弄》依舊是這種矛盾的結果,路演期間,陳可辛多次提及,《醬園弄》最難處理的是它的體量,他曾想過把它處理成一個迷你短劇,用電影的拍攝方法制作一個體量在四五個小時的系列劇集,這樣時代背景、支線情節都能有更充分的篇幅去交代和展現。
但最終出於種種考量,這個方案被放棄。
戛納聲勢浩大的首映之後遭遇差評,幾經權衡之後決定分上下部上映,《醬園弄》宣發的每一步都在慌亂中顯出無措。這樣的策略很容易讓人們想起當年同樣耗資巨大、巨星雲集的《太平輪》,巧合的是,章子怡同樣是《太平輪》的主演,她在那艘未能到達彼岸的巨輪上,扮演的同樣是一個完全失去主體性的角色。《醬園弄》接下來的命運仍舊需要時間給出答案,優等生的折戟總是更讓人唏噓,時代在變,電影也在變。在這一點上,真正愛電影的觀眾事實上都盼望愛電影的人們能夠多一點點好運。
章子怡也是電影《太平輪》的主演圖源電影《太平輪》
到了一定年紀,男性導演似乎都特別容易沉溺於對宏大敘事的迷戀。這種迷戀常常將他們引入賭局之中,吳宇森後來再難拍得起大製作的電影,他的處境也成為電影業自身殘酷性的一則證明。
電影總是對著時代和人的命運,而拍電影的人們,也有自己必須要面對的結果和命題。伴隨著《醬園弄》的上映,男性導演如何處置女性議題也成為輿論爭論的焦點,這或許是當下需要所有創作者共同面對的命題。
對陳可辛和若干男性導演們來說,當務之急要惡補的課程是,在時代命題之中,真正去看到女性的處境、女性的命運,讓章子怡們有更多的機會展現能力和光彩,讓電影不再虛擲她人生這個階段的自由。
而對更為廣闊的天地來說,詹周氏的抗爭已經過去了整整80年的時間,除了當做故事被講述之外,女性在今天會有怎樣的命運,娜拉出走是否有新的結局,始終是紛紛擾擾的輿論之外,那個最值得被守望和看到的下文。

圖源電影《醬園弄》
參考資料:
[1] 40歲的章子怡戛納暢談電影人生:這一路成長有許多誤解,澎湃新聞
[2] 章子怡:入定,《嘉人》
[3] 陳可辛:《醬園弄》寄託著父親生前未能實現的「上海夢」,上觀新聞
[4] 陳可辛:龜的哲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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