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小島
姑且先叫這位前大廠諮詢師林蒙(化名)吧。
林蒙的微信頭像和小紅書頭像風格一致,都是可愛的卡通影像,加上疊字暱稱,給人的感覺是憨態可掬。他的微信名後面有個括號,“有時差,回覆慢”,看來人在國外。
於是,我先翻閱了他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見,不過更新頻率很高,我劃了半天都沒到底,全是質感精美的旅遊風光照,地點涵蓋中外,還有些“去年今日”的旅遊舊照。朋友圈顯示,近一個月,他在日本旅遊。想到在旅行途中打擾別人,我有些愧疚,反覆表達感謝,並強調,“我看您正在日本旅遊,時間上您怎麼方便怎麼來”。
林蒙爽快地回覆,沒問題,就是想先看看採訪提綱,“要是沒空語音,就打字給你”。我斟酌再三,說,如果時間不合適,可以等旅遊結束再約,但一定要是語音聊天的方式來進行採訪,畢竟文字作答,比較容易矯飾,語音聊天能提供更多維度的判斷,也能即時追問,得到更豐富的資訊。
林蒙倒也沒有堅持。兩天後,我給他發去了採訪提綱的大致內容。過了三個小時,下午六點半,林蒙回覆了我,他先是發來一條自己剛更新的小紅書筆記,並附言“這條筆記裡已經說了相關的內容,剩下的咱們再今晚或明晚找個時間談”。
輪到我覺得有點突然了,想到第二天晚上沒空,我和他約在當晚,具體時間是他提出的北京時間晚上9點,那時候日本是晚上10點。到點,我準時給他發去了訊息,但他表示自己還在回住處的路上,於是又過了40分鐘,我們才通上話,一共聊了一個小時。
想到日本已接近晚上11點,對方又旅途勞累了一天,我非常感激。電話裡,林蒙說一口濃重的北方腔調,語速較快,有吞音,帶著一種渾不吝的跳脫感,像我見過的很多北方中年男性。
林蒙稱自己畢業於2018年,畢業後就在導師任職的心理諮詢機構實習,2019年正式入職工作,該機構和兩家國內頭部網際網路大廠有第三方EAP (員工援助計劃)採購的合作,他也因此成為了一名大廠的駐場心理諮詢師。他很直接地告訴了我兩家大廠的名字,但強調“絕對不能寫進文章裡”。
他講述說,自己工作三年多,“一直無法擺脫這份工作帶來的荒謬感,覺得自己只是幫公司PUA員工,就像在吃人血饅頭”。所以,2023年,他決定辭職離開大廠,結束自己的北漂生涯,現在已經在河北一所中學當上了心理老師。
總體而言,我們聊得還算愉快,他的輸出流暢而不失幽默。我在心裡盤算,以後是不是還可以找他聊聊當中學心理老師的體驗。因為還有很多的細節沒有展開,聊完之後,我把這次通話定義為“前採”,準備把錄音整理一番後,再約一個電話聊聊。
前採結束後,按照採訪慣例,我向林蒙詢問他的真實姓名和曾經供職的心理諮詢機構,想進行資訊核實。我向他承諾,在稿件中會對他進行匿名處理,但我自己一定需要知道他的真實資訊。這次,24小時過去,林蒙仍舊沒有回覆。

在等待林蒙回覆訊息的一天裡,想著也許能挖掘到更多的資訊,我又打開了他的朋友圈仔細閱讀。滑過接連數月的旅行風光照後,我捕捉到兩條他年初發布的動態,一條是抱怨自己的公眾號慘遭封號,另一條是分享自己的影片號內容。我點進去一看,發現影片號的賬號名稱是一個疏朗大氣的男性人名,我們姑且化名顧昀川吧,認證是“旅遊博主”,頭像是和微信頭像同系列的卡通頭像。
在影片號2024年8月釋出的一條內容裡,我看到有真人出鏡,是一位30歲左右,皮膚微黑,中等體格的男性,平頭,戴眼鏡。影片裡的聲音,和我在電話中聽到的一模一樣。
接著,我又搜尋了那個他宣稱被封掉的公眾號名稱,發現這是個專門寫時評的號,曾經粉絲眾多。而根據粉絲的討論,這個公眾號的作者名字也叫顧昀川。我的內心緩緩生起一個疑問,我採訪的這個人就是顧昀川嗎?可根據那個影片號跟公眾號的資訊,顧昀川所涉領域跟心理學毫無干係啊。
至此,我都還沒有覺得有太大問題,或許人家是個斜槓青年?我只是拿顧昀川這個名字,開始在網路上搜索,希望能找到和他相關聯的心理諮詢機構。但我的發現如下:
第一,全網搜尋都找不到顧昀川作為心理諮詢師的任何關聯資訊。
第二,顧昀川是在知乎成名的網際網路大V,微博粉絲過百萬,還當過某新聞入口網站主筆。曾經也算是媒體圈響噹噹的人物(雖然褒貶不論),只是我年紀較輕,所以在看到名字時沒反應過來。
第三,根據林蒙的朋友圈,顧昀川的公眾號今年年初被封,其他社交媒體賬號也被全平臺禁言。而林蒙的小紅書“大廠心理諮詢師”筆記,也就是在那之後不久開始出現的。
整個故事就這樣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疾馳而去。
想到顧昀川曾是某新聞入口網站主筆,我第一時間找到了曾在該網站就職的朋友求證。很快,她給我發來了顧昀川的微信朋友圈頁面,和我手上的林蒙微信是不同賬號,但頭像是同一系列的卡通圖,並且,朋友圈釋出的數條旅遊照片、文字也完全相同,甚至關聯影片號也相同。
我還在微信對話方塊嘗試給林蒙轉賬,轉賬頁面中的實名認證,最後一個字跟顧昀川的最後一個字是同一個。
根據網路上已有的資訊,我核對了顧昀川的履歷,並查閱了他過去幾年在網際網路上公開發表的文章,發現他曾在文章中明確提到自己是“2014~15年香港一年制碩士畢業,14年到北京實習,碩士學的是管理學專業,第一份工作是網際網路大廠管培生”,而影片號“顧昀川”裡,他又稱自己“疫情剛開始就丟了工作,一直處於失業狀態”。
無論如何整理線索,顧昀川的職業生涯都與心理諮詢工作毫無關聯。那麼,與我通話的林蒙到底是誰,真的存在這樣一位大廠心理諮詢師嗎?

至此,我不得不復盤一下自己的採訪。
其實聊天過程中,林蒙總在說,“我堅決反對”“我明確批判”“公司的牛馬”“大廠的尿性”。我當時就想,如果我需要做心理諮詢,可能不會選他來當我的諮詢師。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主觀感受,我並沒有太在意。
不過我自己曾接受過長達一年的心理諮詢,線上下生活中也接觸過一些從業者,雖然一時總結不出來這些人身上都有什麼共性(畢竟諮詢師對待來訪者和普通朋友的態度也會有所差別),但他們帶給人的整體感受,的確都跟林蒙大相徑庭。
採訪後,我開始整理錄音,又發現了一個細節。比如在聊到觀點、看法時,楊蒙總能滔滔不絕,熟練地撿起“認知失調”“弗洛伊德講的防禦機制”“退行”“異化”這些專業詞彙。我想請他舉例說明某些案例的具體情況,他只能說出“焦慮失眠,很多人得抑鬱症,知道自己要被裁員了,房貸還不起,老婆老公鬧離婚,孩子學費交不上”的概括性描述。
我繼續追問,他表示,自己駐場的時間不多,大廠人員流動性又大,很難和來訪者建立固定、長期的關係,所以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例子可舉。我當時的想法是,這個解釋感覺也算合理,再考慮到他正在旅行途中,深夜回住處接受採訪,可能精力有限,我只是判定為“後續需要補採,再深入聊聊”。
在採訪一開始,他反覆強調“不能寫出我的名字和單位,我們這個圈子太小了,一定會被認出來,我的導師非常有名,背靠高校,和很多大單位甚至政府部門都有合作”。但根據他的小紅書資料,他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那他的導師肯定來自香港。我透過香港城市大學官網的碩士生專案,找到了心理學系碩士專案幾位導師的名字,並未查到任何他們曾在北京開設心理機構的線索。
此外,林蒙說自己現在任中學心理教員,那他何來如此長假在外旅遊?後來我吐槽自己,怎麼沒有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
再去翻看顧昀川的文章和履歷,他倒確實自稱做過網際網路大廠管培生,提到過很多大廠朋友。看起來,顧昀川對大廠生態倒是有一定了解的。
但我還有更精彩的發現。2022年,顧昀川的微博釋出過一篇標題為《當代年輕人的五大精神困境》的評論性文章,裡面提到“當代心理學治療只能從個人微觀的層面找到解決辦法,但是我們的困境根源往往處在宏觀的社會層面中。本文試圖從宏觀大環境,對微觀個體的投射這一角度,來分析當代年輕人的五大精神困境。”從文章主旨,到文中提及的年輕人精神困境、大廠績效制度對人的異化、心理諮詢從業者面臨的職業困境等等話題,都是我和林蒙在語音中聊到過的內容,甚至一些細節的比喻和措辭都頗為相似。
顧昀川還在那篇文章中寫道,“有很多病是社會誘因,比如說996長時間工作導致疲勞過度,比如公司領導職場PUA導致精神緊張,比如女性在就業與工作時面臨的生育歧視,這些找心理醫生頂多起到個初步排遣的作用,但往往是治標不治本。”這和林蒙的小紅書筆記裡曾寫過的“我治得了焦慮,但治不好996”,基本是如出一轍的表述。
去年,顧昀川還發過一條微博,痛批小紅書的“詐騙型筆記”,認為平臺以流量為導向,卻罔顧很多筆記的真實性,“就像知乎從一個知識性平臺,變成了一個博眼球的虛構故事APP”。
而林蒙則在我發問36小時後,終於再次回覆了我的訊息。他答曰:不方便透露(真實姓名),還是匿名吧。在他最新發布的筆記評論區裡,我看到一位同行正在向這位“大廠諮詢師”發去採訪的邀約。

至此,我已經決定,不再繼續採訪林蒙了,但我決定寫下這次離奇的採訪經歷。
發稿前,我決定最後問問林蒙:你好,經過我對各種資訊的梳理,我發現您的真名叫顧昀川,並沒有做過大廠心理諮詢師,請問是嗎?
兩小時後,林蒙回覆了我:你好,不是的。
我:現在您的公眾號、影片號、轉賬資訊,都顯示您就是顧昀川。我還找到了您作為顧昀川的另一個微訊號,朋友圈釋出的內容是一模一樣的。針對這一點,您想聊聊是什麼情況嗎?
過了20分鐘,林蒙發來了一長串的語音回覆。
“我直接就跟你這麼說吧,顧昀川是我哥,他爸是我舅,我媽是他姑。”
“你可以理解為,我們各自做了一個賬號,但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他那個是旅遊號,我的是心理號。因為我在學校,所有社交賬號都要上交,所以沒辦法用我自己的號發東西。這個微訊號是他以前做自媒體商務接待的一個號,所以釋出的內容會一模一樣。我只不過借一下他的賬號而已。”
“剩下的,我就沒辦法告訴你了。這個圈子這麼窄,萬一對我現在的本職工作有影響,就不好了。現在這個報道,你願意放棄就放棄,我是無所謂。但是我想跟你說,我主觀上並沒有騙你,我的個人身份也是真的。”
我不死心,還是追問了一句,“那麼能透露你的真實姓名到底是什麼嗎?”
40分鐘後,林蒙再次發來一段語音:“你只需要明白,我沒有任何動機,沒有任何理由去欺騙你,因為這對我來說沒有好處。其實我接受你的這個採訪,反而是有風險的,只是我因為對之前職業的一種意難平,想有個出口,才跟你說一說。”
也許林蒙說的就是實情吧,那我最吃驚的地方是,這對錶兄弟的聲音,竟然幾乎一模一樣。

編輯後記:
正如小島所說,林蒙是那種包括我們在內的媒體很喜歡的受訪物件,能精準捕捉熱點,擅長表達和分享。當她發現不太對頭後,問我怎麼辦,我想了想,說,要不就把這個過程寫下來吧。
這些年,跟許多同行一樣,我們有很多選題和採訪物件都來自各種各樣的網路平臺,也有相當一部分採訪物件,只是透過語音,完成遠端採訪。所以,核實受訪物件的真實身份,確認其所述內容的真實性,這部分工作的難度實際上是在加大的,對採訪者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我們採用化名的方式寫下這次採訪經歷,並無意指向某個具體的人,畢竟無論是哪種情況,對方的行為都在法律框架以內,未對任何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我們只是希望以此經歷,給普通人一些如何閱讀網路資訊的啟示。
但我們以此警醒我們自己,第一,核查真實性永遠是這份工作最重要的部分,真實是一切表達的基礎;第二,在網際網路如此發達的今天,表達已經成為一種權利,那些擅長表達的人,總是會被率先看到。它再一次提醒,作為媒體,在眾聲喧譁的今天,我們需要更關注那些不擅長表達的群體和個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大家都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