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檔案】打撈帶勁兒的真實事件
由陳拙在世界範圍內搜尋可靠的文字、影像資料
進行還原式地寫作
以達到續命和長見識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最近圍觀了一場堪稱瘋狂的“網路直播”——
直播的觀眾涉及到全球上千萬觀眾,
有人看完幫忙宣傳,有人看完就扔打賞,還有位荷蘭的王子,當場給出13萬5千美金。
至於這群“主播”的直播內容僅有一項,偷書。
這是2013年發生在非洲的一起真實事件。
一群愛書人決定在戰火的圍剿中,偷出並轉移37萬卷書籍,其中包括但不限於非洲歷史上著名學者的手稿、精美的手抄本、以及一些因為有蟲咬過的書。
為了將這些書轉移出去,他們在網路上發起求助,瞬間引起全球網友的全程關注。
活動的發起者海達拉說,“比起這些書,我的命不值一提。”
這話很快就要應驗了——
最開始,人們只是在這裡發動戰爭並燒書。
當海達拉開始搶救書籍時,那些恐怖分子已經開始燒人了。

戰火在沙漠燃燒,以血肉和文明為燃料隨風漫卷。
2013年1月,持續了一年的戰事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反政府武裝佔領了馬裡共和國南北交界處的城市,隨時準備南下吞噬整個國家。
就在局勢愈發動盪之時,20艘破舊的平底木船從一片死寂的港口悄悄啟航,排隊駛入湍急的大河。
船速很慢,沿途的村莊陸續出現抬著金屬大箱子的村民。他們將半米多高、一米多長,總數接近300個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抬進船艙。裡面裝著可追溯至15到16世紀的珍貴古籍。
船隊的組織者名叫阿卜杜勒·卡迪爾·海達拉,一名以蒐集、保管、修復古代文獻為畢生事業的圖書管理員。

海達拉在翻閱古籍
起初,戰火帶走了人們的生命,然後開始將文明化為灰燼。海達拉希望趕在恐怖分子盯上城裡的古籍之前,儘可能快、儘可能多地將它們偷偷運出戰區。
海達拉要求每艘木船運載的金屬箱子不得超過15個,以最大限度地減少船被扣押或沉沒造成的損失。
他為每艘木船配備了2名運送人員和2名船長,以確保船隊24小時不停歇地航行。
這是一支特殊的船隊,由圖書管理員和船長組成。他們帶著對恐怖分子的恨意和保留文明火種的使命,加入了這場拯救古籍的行動。
當裝滿古籍的金屬箱子全部登船,船隊開始加速,一路逆流而上。
沙漠裡的風猛烈地掠過他們,河水被吹成巨浪,隨時會將木船掀翻。當船隊艱難地駛出乾旱的沙漠地帶,棕櫚樹和低矮的灌木叢映入眼簾。
人們看到了前方的出現巨大的湖泊,或者可以說是一片水草組成的海洋。船隊彷彿在草地上滑行,這裡有助於躲避戰火,但也是土匪們理想的狩獵場。
十幾名裹著頭巾的男子從茂密的水草中竄了出來,他們揮舞著AK-47衝鋒槍,命令船隊停下。金屬箱子被強行開啟,土匪的手指在古籍脆弱的頁面上劃來劃去。
船員們拿出自己廉價的卡西歐手錶、銀手鐲、戒指和項鍊,懇求土匪們放過這批古籍。然而土匪無動於衷,他們宣佈:將古籍全留下來。
有人撥通了海達拉的電話,海達拉向土匪們承諾儘快交付一筆可觀的贖金:“相信我,我們會將錢送到你們手上的。”
土匪們在爭論該怎麼辦,船員們則緊張地守在金屬箱子旁等待著。最後,土匪們明白了海達拉的困境——他不敢不付贖金,因為船隊後方還有成千上萬冊古籍等待著從水路逃離戰區。
船隊和古籍被釋放了。4天后,海達拉信守承諾,派代理人向土匪交付了贖金。
這段時間,遠在首都巴馬科的海達拉每天要工作15個小時,他同時開著8部手機,每隔15分鐘就會收到一次情況通報。
海達拉緊緊盯著貼在牆上的那一面巨大的棕色牛皮紙,上面標註著每一個運送人員的姓名、最新一次聯絡的時間、每個人負責運送的箱子數量、位置和沿途情況,即時關注著行動的進展。
半年多來,海達拉和眾多志願者一直在面對著戰火、重重關卡和在各處潛伏著的警察、士兵、土匪、恐怖分子……
他們在千年古城廷巴克圖到首都巴馬科之間往返,在這條長達1000公里的路線上,偷渡文明。

起初,海達拉對戰事的爆發並不擔心。他以為這次就像過去20年裡的各種暴亂一樣,不過是在東北部沙漠裡發生一些小規模衝突。
可能是分裂國家的叛軍在行動,也可能是極端思想的恐怖分子在破壞,但他們總是離自己很遠,離廷巴克圖很遠。
2012年3月,海達拉與一小群圖書管理員和手稿保護專家前往鄰國,協助一家政府圖書館進行手稿數字化專案。
在開車回國的路上,他們得知馬裡軍方發動了政變並封鎖邊境。海達拉和他的團隊不得不在鄰國多待了一週。
當海達拉回到首都,他才第一次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多股勢力此時已經達成合作,趁著國內發生政變期間迅速攻城略地,此時戰火已經逼近海達拉的家鄉——廷巴克圖。
海達拉在首都熬過了一個晚上,決定趕緊回家。朋友和同事都在勸他不要回去,海達拉聳聳肩,拉上司機開著SUV就往北走。
海達拉說:“我必須回去,我在那裡有事要處理。如果我不在,我不會心安。”城裡不僅有海達拉的家人,還有他的事業和使命——守護古籍。
北上的路途中,海達拉遇到了洶湧的人潮。長長的一隊麵包車、卡車、越野車、小型巴士、長途汽車、摩托車在坑坑窪準的公路上蜿蜒前行,步行的人們夾在其中被被刺耳的喇叭聲、引擎聲和急剎車聲包圍。
士兵、教師、職員、圖書管理員、商人、家庭主婦、攤販、兒童……似乎大部分廷巴克圖人都逃出來了。
這是一場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進亡,路邊的難民紛紛勸海達拉掉頭。有史以來第一次,海達拉對正在家鄉發生的事感到恐懼。
4月1日清晨,反政府武裝佔領了廷巴克圖。尼日河上的渡輪停運了,海達拉不得不和司機告別,划著獨木舟繼續前進。

尼日河上的木船
朋友開著一輛破舊的賓士車在港口接到了海達拉,回家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叛軍搜車,行李被撕開,接受了十幾次盤問。海達拉一度覺得,路邊的每棵樹後邊都埋伏著身穿迷彩服手持衝鋒槍的叛軍。
當海達拉穿過廷巴克圖的南大門,一股熱風揚起的沙子吹過了瀝青路面。槍聲響了起來,有幾聲近得讓他不安。
城裡到處懸掛著反政府武裝的旗幟,叛軍在各處橫衝直撞,搶走能搶到的一切東西。
又經過了多次搜身,海達拉終於在下午和家人團聚。他的妻子、5個孩子、侄子侄女以及3名家庭僱員都躲在這。
入城的第一晚,所有人都無法入睡,槍聲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才停止。
第二天,海達拉冒險進入市中心。一路上到處是被洗劫一空的商店,市政廳被毀了,行政大樓門前一片狼藉,檔案散落得到處都是。有個念頭閃過了海達拉的腦海:“他們會不會闖入我們的圖書館?我該怎麼拯救這些古籍?”

“鹽來自北方,黃金來自南方,白銀源自白人的國度,但神的教誨和智慧的珍寶卻只能在廷巴克圖找到。”
今天的人們提起非洲,首先想到的是貧窮、落後和愚昧。這種偏見由來已久,甚至會有自大的歐洲中心論者認為:非洲沒有歷史、沒有文明,非洲只有歐洲的歷史,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當歐洲仍身陷中世紀的黑暗時,一個科學與宗教和諧並存的開放社會,早已經在廷巴克圖興起。

廷巴克圖古城
最有力的證明,就是海達拉和眾多圖書管理員們儲存在城內的那數十萬卷古籍。
初次接觸古籍時,海達拉還是個小毛孩。他當時的家位於廷巴克圖城裡最古老的街區,就在那個大院子裡,海達拉經常聽父親輕聲細語地提起這些寶藏,彷彿稍微大聲一些,就會洩露了重要的秘密一般。
海達拉隱隱意識到這些古籍很重要,但對它們知之甚少。
海達拉的父親有時會在儲藏室裡翻翻找找,然後拿出一卷記錄在羚羊皮紙上的13世紀的《古蘭經》,或是手掌般大小鐫刻在魚皮上的12世紀的《聖經》。
當父親將學生們聚集在周圍,海達拉的目光往往會掠過父親的肩膀,好奇地凝視著這些裝飾著金箔甚至寶石但皺巴巴的手卷。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慢慢了解了這些古籍的歷史,也學會了如何保護他們。
海達拉從小就認定,自己和這些古籍一樣,都屬於廷巴克圖。只是年幼的海達拉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和它們一起,逃離家鄉。
就在反政府武裝佔領廷巴克圖的第二天下午,恐怖組織“伊斯蘭馬格里布基地”和“伊斯蘭捍衛者”的領導人把城內50位長者叫到了一起。
在一間滿目破敗的餐廳,長者們圍坐在兩張白色的長桌旁,陽光穿過粉色百葉窗照在空蕩蕩的藍色酒吧檯,所有不符合教義的物品包括酒水都已經被打碎。幾十名全副武裝的恐怖分子坐在房間四周的長椅上,將長者們包圍。
領導人宣佈:“廷巴克圖的市民們,我們是你們的新主人。從現在起,我們計劃在廷巴克圖發展伊斯蘭教。”
“我們不想要你們的那種伊斯蘭教!”有人試圖反駁,恐怖分子帶來的不是信仰,而是足以毀滅文明的極端思想。
很快就有人小聲提醒:“別這樣說話,他們會殺了你。”
接下來的日子裡,城市的電臺被接管。恐怖分子拿出一個隨身碟,裡面是MP3格式的《古蘭經》。他們強行拿走並燒掉了裝滿4個米袋子的卡帶,那是電臺20年來的收藏,裡面的內容是民俗音樂、採訪和祝禱詞。
毀滅文明的行動開始了。
電臺不得不整天按順序播放經文,唯一不同的節目是恐怖分子激情四射的現場演講,他們在城市上空的電波里動不動就威脅要抽人、砍人。
恐怖分子的黑旗掛滿了廷巴克圖的每一棟政府建築,法國電信運營商、馬裡航空和可口可樂之類的商業廣告都被拆除。他們摧毀了能找到的飲料倉庫和酒吧,還任命了一位監督道德的法官審判一切不符合教義的行為。
這位法官非常喜歡自己的工作,以至於親手上街逮捕並恐嚇沒有用面紗覆蓋整張臉、沒有用長袍遮住除雙手以外所有身體的女性。
銀行辦公室被改造成了牢房和審訊室,前面的ATM機亭子成為了懲罰室,違反教義的女性被迫站在封閉悶熱的亭子裡罰站幾個小時,期間無法進食喝水。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三分之一的市民逃出廷巴克圖,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片死寂。
當海達拉在思考著如何保護圖書館和古籍時,20名恐怖分子已經將政府圖書館的新總部佔領,把這裡變成了武器庫和宿舍。他們在裡面吃飯、睡覺、研讀《古蘭經》和禱告,身邊到處是廷巴克圖黃金時代最偉大的寶藏。
海達拉無法接近這裡,但幸運的是還有2.4萬份古籍留在舊大樓那邊,恐怖分子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海達拉找到還留在城裡的同行開會:“這些手稿有危險。這裡已經沒有政府了,只能靠我們把它們弄出去。”
“我們也無能為力啊。”眾人告訴海達拉。
有些人天真地認為佔領不會持續太久,還有人相信了恐怖分子不會對古籍動手的承諾。一位策展人告訴海達拉:“等到危機結束,如果手稿全不見了,研究所主任會說是我們偷了手稿。”
這樣的消極應對讓海達拉很失望,他只得離開。但是一想到自己蒐集了15年的手稿即將落入恐怖分子手裡,海達拉就痛心不已。
“我有辦法,”海達拉向大家保證,“你們就把一切交給我吧,這是我的責任。”

海達拉和圖書館協會的同事們決定先把大樓裡的古籍搬走,分散隱藏在各家各戶。但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大家都沒有錢,也沒有安全的運輸手段。
多年來海達拉從國際上籌集過不少捐助資金,用來修建圖書館和保護古籍。此時他的賬戶上有1.2萬美元,本來是福特基金會資助他去牛津大學學習英語用的。
海達拉請求基金會允許自己挪用這筆資金,使用目的很簡單:買箱子。

海達拉和箱子裡的古籍
海達拉找來外甥默罕默德·圖雷,圖雷12歲就已經在圖書館和海達拉一起工作,並且非常崇拜這個舅舅。
海達拉答應將他培養成下一個學者,正如當年父親選擇自己成為繼承人一樣。
兩個人聯絡了他們可以信任的所有人,基本都是圖書管理員、秘書、導遊以及各種親屬。
這些人作為志願者,每天在城裡尋找還在營業的商店,購買大號的金屬行李箱。每個志願者每天只敢買兩三個箱子,這樣會避免引起別人的懷疑。
當金屬箱子被買光,他們就去買質量差一點的木箱子。直到再也沒有合適的箱子後,他們開始購買油桶,然後運到城外的工廠加工成箱子。一個月內,他們準備了足足2500個箱子。
期間,海達拉四處尋找臨時存放古籍的安全屋,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於是先找到了表姐家。
“我想把一些裝滿手稿的箱子藏在你家,這可能很危險,你願意嗎?”
“為什麼不呢?我願意傾盡一切幫你。”表姐帶他來到房子深處的儲藏室,裡面裝滿了一袋袋穀物。“你隨時可以拿來放在這裡。”
之後海達拉又聯絡了幾十位親友,沒有一個人拒絕他。
4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海達拉、外甥圖雷和幾名志願者在圖書館門口集合。每天晚上9點宵禁之前,他們有兩個小時打包和搬運古籍。
他們提著兩個大箱子,悄悄穿過院子進入主樓,然後鎖上身後的大門。黑暗中,大家壓低聲音說話,在圖書館守衛的指引下開啟主展廳的展示櫃,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面陳列的手稿。
城市的供電會在夜晚切斷,只能使用手電筒照明。光束穿過黑暗,反射到展覽櫃的玻璃上,將人們的臉和發黃的古籍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光芒中。
大家既擔心被發現,又對行動感到興奮。一個接著一個地傳遞古籍,輕輕地將它們放在箱子裡。
在近乎漆黑的環境中,古籍裝箱就像玩拼圖一樣,必須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間。
這樣會使古籍因擠壓和碰撞受損,但他們沒錢購買緩衝墊、紙板箱和除溼裝置。海達拉安慰自己:至少比被燒燬好得多。
時間緊迫,大家往往一言不發,手上在工作耳朵著時刻注意著外面可疑的聲音。千萬不要驚動巡邏中的恐怖分子,尤其是在宵禁後,這意味著盤問、鞭打和囚禁。
在書架間穿行時,為了避免手電筒的光會引起恐怖分子的注意,大家總是在黑暗中摸索著行走。
打包完畢,大家用掛鎖鎖上箱子,又鎖好圖書館的門,然後在昏暗的小巷分開,趕在宵禁前回到家中。
第二天傍晚再回到圖書館,前一晚裝滿的箱子會用毯子包起來裝上騾車,然後悄悄融入車流,將古籍運往各處安全屋。

一個炎熱的夜晚,海達拉的外甥圖雷獨自完成了打包工作。當他轉身鎖上大門然後走進小巷,恐怖組織中最狂熱、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頭目——綽號“紅鬍子”的奧馬爾·烏爾德·哈馬哈剛好和保鏢一起路過。
圖雷不知道,紅鬍子一直住在附近;紅鬍子不知道,有一群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偷運古籍。
紅鬍子用手電筒照著圖雷的臉質問:“你在這做什麼?”
“拖歉,”手電筒晃得圖雷睜不開眼,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們很快要搬家了,我正把這些手稿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說謊,”紅鬍子喊了一聲,“你在偷東西!”
“當然不是。”
“大半夜搬東西,誰讓你這麼幹的?”
“我……我不知道搬自己的東西還要許可。”
三輛皮卡停在了圖書館大樓前,車上全是裹著黑頭巾的恐怖分子。他們要求圖雷出示許可文
書,但圖雷拿不出來,“你是小偷!”
圖雷被逮捕了。
圖雷知道自己會被他們依據教法宣判,然後迫不及待地行刑。幸好他有伊斯蘭研究的學術積累,引用了《聖訓》和《古蘭經》中的內容,指出在行刑前必須有犯罪的證據。
“鐵證如山,你搶劫了那個圖書館。”紅鬍子說。
“這是我的圖書館,”圖雷一口咬定,“我只是在把書搬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證明給我看。”紅鬍子命令道。
“好吧,”圖雷靈機一動,“我會去找伊瑪目(“伊瑪目”伊斯蘭教中重要的教職)和本社群的居民,明天早上9點,他們會來證明這座圖書館是我的。”
聽到圖雷被捕的訊息,此時遠在首都的海達拉心急如焚,他到處打電話找人,這些人連夜整理檔案和證詞。第二天上午9點,證人們在市長辦公室聚集。
圖雷在被捕24小時後獲釋,那天晚上他又悄悄來到圖書館打包古籍。
圖雷說:“在這件事上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拯救馬裡的知識。相比之下,我的命不值一
提。”
到月底時,絕大部分古籍離開了圖書館,藏在30多個安全屋內。還有數千份古籍仍然留在新總部,海達拉和圖書管理員們無法接觸那裡。
因為保管文明的圖書館,現在已經被改造成了軍營。

2012年5月底,正當秘密救書行動日益壯大之時,海達拉前往首都參加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緊急會議。馬裡文化部長、眾多官員和記者聚集在文化部的會議室,聽取海達拉介紹儲存在廷巴克圖的古籍所面臨的風險。
那天,海達拉拒絕了發言。
他擔心發言會提醒恐怖分子注意古籍的價值。這無異於送給他們一大筆討價還價的籌碼,甚至他們會出於惡意毀掉古籍。
會議結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代表問海達拉,他們應該怎麼做。
“保持沉默。什麼都不要做,讓我們來處理。”這是海達拉給出的建議。
經過幾天的思考,海達拉決定留在首都巴馬科。廷巴克圖被佔領的一個月裡,海達拉和救書行動始終保持著低調。這很有必要,但也讓廷巴克圖的古籍與世界斷開了聯絡。
情況在變得越來越危急,佔領廷巴克圖的恐怖分子開始對文物古蹟動手了。
他們用鋤頭、步槍,甚至徒手拆毀了15座重要的陵墓,珍貴古籍被盜和被毀的訊息也在陸續傳來。
海達拉曾經堅定地認為,古籍在這裡被創造、交易、儲存了幾個世紀,它們就應該一直待在廷巴克圖。但此刻他漸漸意識到,古籍不得不離開,窮兇極惡的恐怖分子早晚會找到並將古籍付之一炬。
海達拉的目標改變了,他決定把所有古籍運到首都,遠離戰火。但這需要錢,很多錢。
時間不等人,北方的經濟已經崩潰,隨之而來的是廷巴克圖城內秩序的瓦解。
城內的居民已經失去了謀生的手段,貧困加劇了偷盜和搶劫的浪潮。很快人們就會發現,只剩下珍貴的古籍可以搶了。
7月底,反政府武裝內部出現分裂,以分離國家為目的的武裝逃走了。
廷巴克圖被恐怖分子獨佔,但他們的人手短缺,不得不取消絕大部分檢查站。因此,通往南方的道路上,機會出現了。
從廷巴克圖到首都巴馬科有1000公里,海達拉需要僱傭大批司機和運送人員,租數百輛車和船、購買汽油,還需要足夠的現金用來賄賂沿途的各方勢力。大約需要70萬美元。
海達拉和合作夥伴開始動用散佈在世界各地的人脈,迪拜的文化遺產保護組織、荷蘭親王的基金會、一家眾籌網站,以及荷蘭國家彩票公司等組織和個人爭相捐款。
海達拉的外甥圖雷依然留在廷巴克圖,他四處尋找汽車、招募人員。海達拉不願意反覆使用同一批人,這會增加被恐怖分子識別並逮捕的風險。所以圖雷要在行動開始之前,儘可能多地招募人員。
最終有數百人被僱傭,他們大多數是青少年,同時也是各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子侄。他們對行動、對古籍、對文明的忠誠,毋庸置疑。

8月下旬的一個早晨,破曉時分。圖雷將一輛陸地巡洋艦停在了一處安全屋前。5個金屬箱子被抬上了車,裡面的古籍足足壘了8層,有1500份。圖雷在箱子上蓋了一條毯子,然後坐進副駕駛。
這是一次探路測試,成敗將決定救書行動的未來。
當汽車慢慢接近城南門,圖雷開始變得緊張不安。粉紅色的柔光籠罩著沙漠,一個用繩索捆綁汽油桶搭建的臨時檢查站,出現在泊油路的前方。
兩名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年輕警衛將道路攔住,他們蓄鬍須、戴頭巾,肩上扛著卡拉什尼科夫半自動機步槍,神情中滿是恐怖分子的堅定和狂熱。
圖雷被緊緊盯著,他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深呼吸,保持微笑,態度一定要畢恭畢敬。“願真主賜予你平安。”
“你們要去哪裡?”
“巴馬科。”圖雷冷靜地回答。
兩個恐怖分子掃了幾眼車,又向後方看了看。他們沒作聲,揮了揮手示意可以通行。
圖雷的車一直開到了柏油馬路的盡頭,登上渡輪過了尼日河,然後一路向南,經過沙路、穿過乾涸的河床、稀疏斑駁的草地、七零八落的金合歡樹和灌木叢。在一個鎮子上,圖雷遇到了恐怖分子設定的第二道路障。這一次,他若無其事地朝外面揮了揮手,直接開了過去。
當行駛到南北方交界處的城市,圖雷給海達拉打了個電話。他長舒一口氣,告訴海達拉自己已經到了安全地帶。當時這裡仍在政府軍的控制下。
然而安全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政府軍將圖雷攔下,這些軍人士氣低落、情緒急躁,對從北方來的人十分警惕。
“你們運了什麼?”士兵用槍指著圖雷的胸膛,命令他下車。
“這裡面藏著什麼?你們是在走私軍火嗎?”
圖雷和司機不得不將箱子一個接一個地從後備廂里拉了出來。
“沒有,長官。”雷結結巴巴地回答,擔心自己會被投人監獄,或者被當場槍斃,現在可是戰時。
“你是間諜?恐怖分子?”
“不是的,長官。”
士兵們用槍托砸開了箱子上的鎖,拿出手稿,粗暴地翻著書頁。圖雷就這樣看著他們粗手笨腳地拉扯著珍貴的古籍,一聲不吭。

殘破的古籍書頁
圖雷和司機被關進了營地,沒有人向他們解釋原因。圖雷非常沮喪、憤怒,但是他努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兩天兩夜後,他被告知可以離開,同樣沒有解釋。
半路上,圖雷給司機結了帳,並僱了一輛新車。從廷巴克圖一路開來,沙土上的艱難跋涉損壞了汽車的懸架、轉向箱和減震器。
此外,他也擔心扣留他計程車兵已經將車牌號報給了其他人,這樣他很可能再次被攔下。
圖雷選擇沿著紅土小路繼續前進,避開了前往首都的主要道路。穿過枯瘦的荊棘樹林和露出地面的深色砂岩,偶爾他會從趕著羊群的牧人身邊經過。
司機一再迷路,汽車在途中拋錨了兩次。即使是這樣,圖雷依然無法躲開檢查站。他再次被攔下,箱子再次被槍托砸開,古籍再次被胡亂地翻閱。
圖雷真的受夠了,為了不再受到騷擾,他在一個軍事哨所和指揮官做了一個交易。“我可以支付豐厚的酬金。”條件是兩輛載著士兵的軍車護送他前往首都。
在軍車一前一後的護衛下,圖雷在凌晨1點順利抵達首都。他付了錢,和士兵們一一握手告別,然後開車來到城門口。圖雷再次遇到了攔截,再次被扔進牢房,再次接受了盤問。
天亮時,海達拉帶著茶和麵包趕了過來,他和圖雷在牢房裡一起吃了飯,專門送給看守一份禮物,圖雷再次獲釋。
這趟旅程對圖雷是一場可怕的磨難,但證明了救書行動可以進行。圖雷將古籍交給海達拉後,立刻回到廷巴克圖準備下一次的運輸。
在救書行動期間,圖雷在廷巴克圖和首都之間往返了30多次,運送了數萬份古籍。
每一趟都會變得更容易些,因為士兵和警察很快就會認出他,並欣然接受他的賄賂。
海達拉則每天都會去首都北郊的入口,在那裡進行漫長的談判以及一成不變的送禮。
在最初的90天裡,海達拉和志願者們轉移了約27萬份古籍。神奇的是,儘管在檢查站被士兵粗魯對待,但古籍都完好無損地通過了。
時間來到2013年,就在救書行動即將完成前,圖雷費盡千辛萬苦跑出來的運送路線,被新的戰事打斷了。

2013年1月初的一個早上,圖雷和志願者們都目睹了100多輛皮卡轟隆隆地駛過廷巴克圖的街道。
大約800名恐怖分子揮舞著步槍和火箭發射器,開始向南方集結。他們的目標是救書行動的必經之路,那座位於國家南北方交界的城市。
10號下午,城市陷落。廷巴克圖發生過的種種慘劇,在這裡再次上演。
恐怖組織“伊斯蘭捍衛者”的領導人伊亞德·阿格·加利的計劃已經明瞭,他要等待“伊斯蘭馬格里布基地”的高階領導人阿布·扎伊德。之後,他們將帶領部隊一路攻入首都。
救書行動被迫停止了。就在廷巴克圖的安全屋裡,依然有791個箱子裝著10萬份古籍。
數百名法國士兵在向廷巴克圖挺進,這激怒了恐怖分子,已經有人闖入過圖書館並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海達拉兩手各拿一部手機,不停地接著電話,手機彷彿粘在了他的耳朵上。他每天要喝幾十杯加了大量糖的茶,持續的壓力使他體重膨脹、血壓升高,並導致了胃潰瘍。
行動初期曾有人建議過海達拉,透過尼日河運送古籍。海達拉拒絕過這個建議。
他太熟悉這條河了,20年來他無數次沿著尼日河探訪各地,搜尋散落的古籍。湍急的河水不止一次將海達拉的船掀翻。
然而此時只有水路仍然保持暢通,只要航行到政府軍控制的地區,便可再由汽車轉運。
騾子車再次被叫回來加入行動,他們陸續把安全屋裡的古籍裝車,沿著崎嶇的小路穿過片片稻田和菜地,來到河邊的村莊。
曾經海達拉在搜尋古籍時,結識了很多村長。現在他們願意開啟自己的大門,幫忙臨時存放裝著古籍的箱子。
當船隊準備啟程時,恐怖分子在撤退,法國軍隊的武裝干預讓兩個恐怖組織的軍隊備受打擊。
皮卡載著士兵的屍體和渾身是血、呻吟不止的傷員返回了廷巴克圖,他們命令城裡的電臺播放廣播,宣稱他們已經擊敗了政府軍。
另一個讓圖書管理員們不寒而慄的資訊則是:把古籍都交出來。
恐怖分子要對古籍下手了。
1月25日早上,15名恐怖分子闖入了研究所一樓的手稿修復和保護室。他們展開了報復行動,將4202份古籍扔在鋪著瓷磚的庭院。
堆成小山的古籍裡包括了14、15世紀的物理、化學和數學著作,上面滿是代數公式、天體圖和分子示意圖。
恐怖分子將汽油澆到上面,滿意地看著書頁被浸透,然後將點燃的火柴扔進了書堆。易碎的紙張和乾燥的皮革封面瞬間被點燃,火焰躥了起來,將一根周圍擺放著大量古籍的混凝土柱子燒成了黑色。
這些儲存了幾個世紀的古籍,由廷巴克圖最偉大的學者和科學家們創作。它們躲過了法國殖民者和數不清的戰亂、紛爭,逃過了洪澇、灰塵、細菌、溼氣和蟲害。
但現在,僅僅幾分鐘時間,它們被大火吞噬,化為了灰燼。
好在恐怖分子從來都懶得去研究所的樓下看看,那裡有一間總是黑漆漆的,可控制溫度的儲藏室。裡面存放著10603卷經過修復的手稿。
當恐怖分子離開,依然留在廷巴克圖的圖書管理員專注地尋找著灰燼中的紙片。

管理員在閱讀被焚盡的書籍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在對燒焦的紙片進行排列組合,即使知道這是徒勞的,但依然不放過修復古籍的機會。

尋找、儲存、修復古籍,這就是海達拉生活的全部,甚至幾乎是他家族的全部。
1981年,海達拉17歲。他的父親在這一年病逝,家族會議上,家人們聚集在一起,聆聽老海達拉的遺願。
老海達拉留下的財產包括土地、眾多牲畜、做生意掙下的一大筆錢,以及大約4.5萬份古籍。
“阿卜杜勒·卡德爾·海達拉,”遺產執行人宣佈,“這個人就是你。”所有古籍都交給了海達拉保管。
遺產執行人一條條列舉著海達拉的責任和義務:“你無權贈送手稿,也無權售賣手稿。你的義務是儲存和保護好它們。”
海達拉不確定這個新角色到底意味著什麼,曾經他只是個因為打架而惡名在外的小子。過去他跟隨父親學習阿拉伯語、瞭解古籍,僅僅是出於興趣愛好,他擔心自己是否能勝任這份工作。
第二年,海達拉的母親病逝。葬禮不久之後,艾哈邁德·巴巴研究所的主任來到海達拉的家裡,邀請海達拉去研究所一趟。主任輕輕抓著海達拉的手臂,領著他穿過院子走進辦公室。
“你看,我們一直在和你父親合作。他在收集手稿、教育民眾理解手稿這些方面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我希望你也能來。”
“謝謝,但我真的不想參加。”海達拉回答。
他正在考慮經商,或許像父親當年一樣從事牲畜和穀物貿易,他想掙大錢。他很確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整天在圖書館裡或是為了某個圖書館忙忙碌碌。
幾個月後,主任再一次找上了海達拉。面對海達拉的拒絕,主任對他說:“你可是偉大知識傳統的保管者啊!”

管理員在整理書
主任對海達拉坦言,過去10年,由8位搜尋員組成的團隊開始了尋找古籍的任務。他們歷盡萬難,總共才收集到2500份。之前,法國殖民軍隊努在該地區盜竊古籍長達數十年之久,收藏者們對政府機構極不信任。
“每當車輛開進村落,村民們都非常恐懼,會將所有手稿都藏起來。”主任定定地看著海達拉的眼睛,對他說:“我想,如果你能來為我們工作,對蒐集手稿會有幫助。這會是一個挑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1984年秋天,海達拉成為了研究所的古籍搜尋員。世界著名的廷巴克圖文學遺產專家約翰·亨威克受邀,在廷巴克圖停留了約一個月,給海達拉上了一堂速成課。
此後,海達拉踏上了漫漫長路。他曾經一路北上深入沙漠,也曾搭乘平底木船沿尼日河順流而下。在研究所工作的第一年,海達拉收集到大約2500份古籍,是同事們過去十年的工作量。
海達拉越來越迷戀這份事業了。平均下來,每個月裡有三個星期他都奔波在路上,大多是搭乘平底小船或獨木舟沿著尼日河航行,然後返回廷巴克圖,把收集到的古籍編入目錄,稍微休息後再次上路。
最難的一次,他為了購得一部11世紀的《古蘭經》,乘著獨木舟穿過沼澤、步行兩天,只為見到收藏者一面。
為了籌集交換古籍的物資,他花了1萬美元,買了50頭山羊、2頭騾子,大量的大米、小米和布料。當他帶著古籍回到廷巴克圖,整個人已經身無分文、憔悴不堪。但是他從不後悔走出的每一步。
1993年,海達拉已經收集了1.65萬份古籍,這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阿拉伯語手寫書籍的公共收藏之一。有人問過海達拉,為什麼不將家傳的古籍也帶到研究所來。
“我不能。”海達拉在繼承父親的遺產時發過誓,絕不放棄任何一份家傳的古籍。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曾經想買下海達拉的全部古籍,裝滿各種鈔票的手提箱就擺在海達拉的面前。
“我不賣。”

2000年1月13日,海達拉為這些古籍找到了最好的歸宿,他在世界各地籌集到了足夠的資金,蓋起了一座私人圖書館。
以父親滿瑪·海達拉命名的圖書館正式向世界敞開了大門。海達拉說:“這些手稿表明了伊斯蘭教是一種寬容的宗教,我們需要將真相告訴西方世界。”
這座圖書館和廷巴克圖城內的眾多圖書館一樣,最終挺過了發生在2012年至2013年的戰火。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圖書館的書架、展櫃和儲藏室裡,已經沒有古籍了。
2014年2月海達拉在鋪著地毯的走廊上,打開了一個箱子。他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卷手稿,翻開。
這卷500年前的大部頭著作被深棕色的山羊皮封面包裹著,儲存完好。海達拉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上面看似潦草的字跡。
他對記者說:“請注意,它被修復、解體、再修復了很多次。偉大的知識分子非常看重這樣的作品。
每一個註釋都標有日期、作者的姓名。學者們注意到了彼此的論點,辯論著法律和倫理的要點,他們之間的這種對話,延續了好幾百年。”
這本百科全書如同一個公共聊天室,不同時代的人們聚集於此,交流、理解、傳承文明。
海達拉虔誠地翻閱著紙頁,然後輕輕地將它放回箱子。他將它從佔領廷巴克圖的恐怖分子手
中救了出來,裝進箱子走了1000公里的路。他合上了箱子,上了鎖,招手示意助理將箱子放回儲藏室。
這卷手稿還有最後一段旅程要走——回到廷巴克圖。但是具體什麼時候啟程,甚至連海達拉自己都不確定。

海達拉的故事,來源於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新書《盜書者》。這是我最近讀過最精彩的真實故事之一。也有人看完說:“除了故事本身,它還填補了我對非洲歷史認知的空白。”
如果想看更詳細的版本,推薦你閱讀原著圖書。
這個故事雖然發生的在非洲,但它也許離我們並不遙遠。
抗日戰爭時期,國人為了讓文物遠離戰爭,開始將故宮的文物進行南遷。
從1933年開始,1萬多箱文物被艱難地運往貴州安順、四川樂山和峨眉山“避難”。在當時的運輸和存放條件下,敵人不僅有日軍、土匪和炮火,還有潮溼、白蟻和鼠患。
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規模最大、範圍最廣、歷時最長、影響最深遠的保護人類文化遺產的奇蹟,1萬多箱文物中除極個別的,都完好無損。
願意用生命拯救自己國家歷史的人,在全世界各地都存在,他們的故事,終於也成為了後人記錄的一部分“歷史”。
如今,在非洲的海拉達,近兩年的生活也重歸穩定。
這些年隨著局勢安定,海拉達守護的大多數古籍都回到了廷巴克圖,存放在市內30多家圖書館中。
現在,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做文獻索引工作。
海達拉希望,除了儲存和修復古籍,還要創造條件讓文明能夠鮮活地延續下去。
在這本書的腰封上,有這樣一句話——
“如果你正對世界的命運感到絕望,這一定是個鼓舞人心的提醒。”
參考資料:《盜書者》上海譯文出版社,文中素材已獲出版社授權
編輯:老腰花
圖片來源於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