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笑宇 亞洲圖書獎得主,“文明三部曲”作者 本書為新書《未來之地》書評
《三體》英文版發售以後,一位美國網友曾在網路上留言,說他看完這本書後覺得自己好像變聰明瞭。我覺得,尼克·博斯特羅姆這本《未來之地》,也是一本讓人讀完後覺得自己變聰明的書。
尼克·博斯特羅姆1973 年出生於瑞典。跟很多天才一樣,他小時候也不喜歡學校教育,並且養成了慵懶的習慣,大概慵懶是一種能夠使他有效放鬆大腦,從而有能量思考真問題的必要手段。他高中時在家自學藝術、文學和科學等,擁有哲學、物理學和計算神經科學的碩士學位,之後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拿了哲學博士學位,其博士畢業論文的主題是,用機率論推斷人類文明何時會滅亡。
比起讀書,他更喜歡聽書,因為這樣效率更高。他有潔癖,為了預防傳染病,他選擇不握手。他的日常食物是把各種蔬菜和燕麥奶混合並用破壁機攪拌成汁,因為他唯一關心的是思考,他對食物的要求就是不要包含可能傷及大腦的毒素。
尼克·博斯特羅姆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期間接觸了“負熵主義”(Extropianism)及其研究小組。這個理論相信,生命就是永不止息的負熵狀態,技術總有一天會讓人無限活下去,實現手段包括但不限於人工智慧、基因工程、思維上傳等。這些手段終會改變人類文明,產生巨大的政治和經濟後果。
博斯特羅姆覺得自己找到了畢生的興趣主題,後來創辦了世界超人類主義協會,又在牛津大學建立了人類未來研究所。該研究所日常討論的是某個全球性病毒是否會引發一系列導致人類滅絕的地緣政治事件這樣的議題。
所以,當我讀到他的上一本書《超級智慧》時,我覺得那很自然,因為那本書討論的是人類無法控制超級智慧計算機,最後導致人類文明終結的問題。超級智慧不需要對人類懷有惡意就能毀滅人類,它只要比人類聰明,聰明到它看人類就像人類看螞蟻一樣就夠了。核心問題不是惡意,而是漠不關心。這好像很符合未來學家們討論技術前景時的傳統。
但是,他的新書《未來之地》讓我感到頗為震驚。這本書的英文標題是Deep Utopia: Life and Meaning in a Solved World 。這不是羅馬俱樂部以來研究未來人類社會毀滅機率的預測者們經常討論的話題。尼克·博斯特羅姆的這本新書,復活的是柏拉圖、托馬斯·莫爾、威廉·莫里斯和詹姆士·哈林頓的傳統——他在認真討論理想國度或者說理想社會何以成為可能的原理問題。
他和我們一樣目睹了人工智慧等新技術在這幾年突飛猛進的發展,也非常清楚新技術的突破並不一定會帶來一個所有人的福祉都能得到帕累託改進的理想社會。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詹姆斯·C. 斯科特在《作繭自縛》中就提到過,農業革命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技術革命之一,但是它的後果是前所未有地強化了暴力政權的力量,令農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苦和悲慘。因為穀物易於儲存、易於分割、易於統計,所以它極大地方便了暴力統治者與財務專家聯合起來聚斂財富,並且用這些財富收買士兵,壓榨農民更多的勞動成果。誰能說人工智慧的進步一定不會導致類似的後果?
但是,如果我們對技術和未來的思考僅限於批判,那麼最終導向的結論一定是關停人工智慧,停止技術進步,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思想家們有時候應當向另外一個方向努力,那就是開啟想象力,尋找歷史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這就是博斯特羅姆在《未來之地》中關注的核心問題:他不是不知道技術進步有可能帶來災難,但是他先不討論這個可能性。
他先假設我們生活在一個技術問題已被解決的世界裡,然後討論這個世界為什麼可能出現,又為什麼讓人嚮往。或許我們能從這樣的討論中倒推出,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技術進步,才能讓我們避免世界毀滅。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主題,但這本書寫得非常輕鬆,好像博斯特羅姆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信手拈來,已臻化境。這本書與其說是一部專著,倒不如說是一部戲劇,一部穿插了主線和副線劇情的哲學對話劇。劇本的主線是教授尼克·博斯特羅姆從星期一到星期六的系列講座——6天講座與上帝創造世界花費的天數一樣;而兩條副線劇情,一條是他的聽眾們對講座的討論,另一條則是狐狸費奧多爾的來信。所以,這本書討論的主題看似很新,但討論的傳統很古老:它是由亞里士多德的講演傳統、柏拉圖的對話傳統和伊索的寓言傳統三條脈絡連綴而成的。在教授的講座部分,他大概討論了4個主題:(1)整個社會財富過剩之後,新的進步動力來自哪裡?(2)人類到底是會擁有更多閒暇,還是會去“卷”更多的新消費形式?(3)為什麼有目的和有意義的生活是更值得過的?(4)閒暇社會如何解決無聊的問題?
讓我們從第一個問題開始。中國讀者們都很習慣一套敘事,即物質資料極大豐富以後,我們會進入一個人人都擁有更多閒暇、只為了自我認同和利他貢獻才去工作的理想社會。不過,過去我們好像都習慣了那個社會遠在天邊,我們還將長期處於初級階段,所以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一旦我們意識到,技術進步有可能很快地把實現這個理想社會的工具性條件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就會猛然發現,我們好像對從初級階段到那個終極目標之間的實現過程思考甚少,就像我們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這種實現的可能性一樣。比如,我們現在有更多財富了,但是我們真的有更多閒暇了嗎?問題出在哪兒?
所以,博斯特羅姆提醒我們,為了實現烏托邦,僅僅規定生產力大幅提高和技術全面進步是不夠的,因為如果我們的治理方式沒有進步,那麼物質力量的增加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但是,治理方式沒有進步,一個更深層的原因是人性沒有進步,而人性沒有進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類的文化傳統和社會制度是在近萬年的稀缺社會中發展出來的,而不是在富足社會中發展出來的。千百年來,有無數人批判社會的不平等,想要創造人人平等的烏托邦,但在高度不平等的社會中激烈競爭的義大利貴族想要追逐名利和追求卓越,最後結果是資助了米開朗琪羅、達·芬奇和文藝復興,而經歷了500年民主與和平的瑞士,卻只會製造布穀鳥鐘。
這就造成了一個基本悖論:在高度不平等的社會中,人類創造財富和取得進步的慾望非常強烈;一旦平等社會到來,我們的進步動機就會衰落,我們就會想要“躺平”。結果就是已經取得進步的平等社會輸給了進步慾望更強烈的新的不平等社會。如果一個烏托邦社會想要長期存在,它就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在普遍富裕的平等社會中,新的進步動力來自哪裡?
顯然,這是在當下這個時代討論烏托邦社會時,我們不得不面臨的一個悲劇性處境:我們沒有辦法找到既能享受閒暇,又能保持進步的辦法。你可以說這根植於人性本身,也可以說這是因為我們過去一萬年都生活在稀缺社會中,所以我們的社會制度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利用閒暇進行套利的自私行為。但無論如何,除非AI能夠完全代替人類工作,不然我們就只能把這當作一個事實來接受。因此,為了保證烏托邦社會能夠實現進步,我們好像只能選擇用新的消費形式來刺激進步慾望,從而避免閒暇。
在物質極大豐富以後,什麼樣的消費形式能夠刺激進步慾望呢?
博斯特羅姆提出了三種可能:(1)不受邊際效益遞減影響的新消費品(比如,人們有百億美元身家後,還想要生物增強或者腦機介面,把自己變成超人或者實現長生不老);(2)能夠吸收大量社會資本的公共專案(比如動物保護計劃);(3)地位遊戲,也就是在經濟地位平等之後,鼓勵人們就社會地位進行競爭(比如,競爭誰贊助了更多慈善活動)。但是,這些新消費形式或許還受到一些更根本的約束。比如,地球能夠提供的能源、礦產和原材料是有限的,你的生物身體的能力和壽命是有限的,受決策程式和價值觀的約束,你也不能發明出無限多的新地位遊戲(例如比一比誰生了更多孩子)。所以,烏托邦能夠實現進步,這本身就依賴於一個基本假設,即進步是無限可能的。但會不會在相當長的歷史週期內,進步並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有可能陷入停滯呢?
一旦進步無法持續,那麼“躺平”看起來好像就是個不錯的選擇。所以,讓我們回過頭來再討論一下閒暇的可能性。我們過去生活在稀缺社會的時間太久,以至於我們經常不能正確評價閒暇。其實,越是中下層階級的人,對閒暇的評價越負面,因為他們的生活經驗告訴他們,勤勉是美德,閒暇是浪費,是一種罪。而上層階級對閒暇的態度就寬容很多。因此,在一個技術上確保了有更多閒暇的時代,我們有必要發展一種新的閒暇文化。
但閒暇文化歸根結底也只能解決淺層冗餘問題。所謂淺層冗餘,指的是技術進步讓人的職業勞動變得過時,從而導致工作時間減少。真正的問題是深層冗餘,它指的是工作消失之後,我們透過工作獲得的目的感和意義感也消失了。一旦工作沒辦法幫我們生產目的,我們就得發展出新的目的生產機制。博斯特羅姆說,我們大致可以設想五種機制,他稱之為抵禦深層冗餘的“五環防禦”。
1. 享樂效價,意思是說,我們過去的勞動倫理把快樂與目的感對立起來了,其實直接追求快樂沒什麼不好,我們不必非得把目的感建立在摒棄快樂的基礎上(比如,聽相聲也可能是為了接受某種教育)。
2. 體驗質地,意思是說,有些人把快樂極大富足的社會想象成量產毒品,但其實我們可以有更豐富的快樂,例如,體會茶或葡萄酒不同層次上的味道,就比單純牛飲的快樂更豐富。
3. 自成目的的活動,也就是你只為了它自身去做,它自身就是目的(比如,你愛一個人不是為了他的錢,愛他本身就是你的目的)。
4. 人工目的,也就是人類作為一個社群,可以為本來無目的的事賦予目的。博斯特羅姆用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討論了這種可能性:有一個富豪留下遺囑,成立一個基金會來讓他的加熱器感到幸福,最終這個基金會在運作中自行產生了意義。
5. 社會文化糾纏,也就是說,比起讓機器替代工作,人類有時候會出於社會文化的目的而選擇人的勞動製作出的產品,如手工製作的食品或者手工藝品等。
以上這些機制在技術上實現起來並不難,但其背後並不只是一個關於機器替代人類工作的經濟問題。其背後是我們這個時代普遍存在的一種精神症狀:無聊。後稀缺時代的最大挑戰,歸結起來就是,如何應對無聊。
叔本華說,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的兩個敵人。當你遠離其中一個時,你就會接近另一個。無聊跟痛苦不一樣,無聊是一種壓抑的缺乏興趣感。它並不刺激你,卻使你不能集中精力做某件事。你當然可以用技術手段消除無聊,比如用神經藥物或者手術來剝除你的神經系統反覆接受外界刺激時提升的閾值,這樣每當你刷到同一個影片時,你都會覺得它很好笑。但你不要忘了,無聊也可以是一種保護機制,它讓我們遠離那些無意義的反覆,逼我們變得有原創性。所以,烏托邦的任務不在於剝奪無聊,而在於不斷創造有趣性來填充你的心,以免它被無聊佔滿。
有趣性當然也有很多種。一種人覺得閱讀莎士比亞的作品有趣,另一種人覺得雕刻162329 根木頭桌腿有趣,這兩種有趣性存在本質區別嗎?這個問題與我們感受生活的“尺度”有關。創造有趣性的本質在於一種“無限細分”的能力。如果你只能看懂文學作品的字面意義,無法理解作家在運用每個詞、每個比喻或每個典故時背後的深意,不能體會他選擇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的妙處,那麼你讀完莎士比亞的作品,也會很快感到無聊。相反,如果你的審美目光能夠發現,每一條木紋的肌理在宇宙中都是獨一無二的,那麼你也可能在雕刻162329 根桌腿的活動中始終感到有趣。歸根結底,這取決於我們能以怎樣的細膩尺度感受這個宇宙給我們帶來的美學享受。這就好像擁有3 種視錐細胞的普通人大概能分辨100 萬種顏色,而擁有4 種視錐細胞的“四色視者”則能分辨1 億種顏色,我們也許永遠感受不到,在後者眼中,這個世界有多麼美麗。
以上就是對本書“主線劇情”的簡單總結。此外,它還有兩條副線。其一是尼克·博斯特羅姆在書中虛構的聽眾在課後討論,為什麼他們不是一本書中的虛擬人物。這其實對應著一個後稀缺時代的思想實驗:人們為什麼不能透過一臺可以完全欺騙我們的神經感官並製造感知和經驗的“體驗機”來享受幸福?因為有一些感知和經驗是他人無法替我們塑造的,而任何體驗機都必然依照他人輸入的指令和資料運作。其二是狐狸費奧多爾給叔叔寫的信,信中講了他和一頭哲學家豬—皮格諾利烏斯,想要建立一個動物大同社會,卻最終被狼群襲擊的故事。這似乎暗示了博斯特羅姆非常清楚,烏托邦只是歷史的一種可能性,另外一種真實的可能性當然也存在,而且存在的機率或許大得多,那便是弱肉強食的現實主義世界。
我覺得,一本讀後讓人變聰明的書,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尼克·博斯特羅姆沒下什麼確鑿的結論,可以說,他把他的思維過程和討論方式就這麼擺在了你面前。這是因為,一切都還沒有什麼結論,一切都還在進行中,但也正因如此,我們也還有改變歷史走向的機會。就像《雙城記》那早已被人引用得有點兒氾濫的開頭所說的那樣: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如果我們對某些重大問題的答案感到過分模稜兩可、無所適從,這其實是好事,這說明我們手中正握著改變它的力量。只要它還沒有成為定論,我們就還有選擇的餘地。
在這樣的時代,一本討論烏托邦如何實現的書,完全可以具備高度的現實意義。因為它可以成為我們的反向指標:當我們意識到技術進步沒有讓我們在閒暇中追求更單純的快樂,也沒有用更細膩的美學體驗來抑制我們精神中無法治癒的無聊之時,我們就知道,眼下世界的技術進步,不管發展速度與變化頻率多麼令人吃驚,都還遠遠沒達到完美無缺的境界。

《未來之地:超級智慧時代人類的目的和意義》
作者:尼克·博斯特羅姆(Nick Bostrom)
出版時間:2025 年 4 月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