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老張歸海記(完)

想去醫療衛生系統工作?關注上面公眾號“醫衛招聘”,每天獲取高薪醫衛工作,千萬別錯過!

“All good.”在老張終於簽完最後一份檔案後,負責closing的猶太律師將手中的全部檔案從桌面上推給助理,抖了抖他的黑色西裝站起來,身體75度前傾,真誠而熱切地與他握手,“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房產中介和賣家夫婦也笑靨如花,“It’s a great house. Your family will surely enjoy it.”
“Thanks,”老張一邊接過兩串銀閃閃的鑰匙一邊摟了摟妻子袁蘇蘇的肩膀,“My family really appreciates it.”
這是一幢殖民地風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外牆是明亮而淡雅的天藍色,窗櫞則是白色的。它坐落在斯卡斯代爾一條環形小街的中間,車流少,離學校近,風水也好。除去地下室,整個房子的使用面積近5000呎,前院有0.2英畝,後院有0.5英畝,有可以燒烤的patio,也有可供加熱的泳池。雙開門的車庫設在房子左側,瀝青鋪就的driveway圓圓的一直連到街上;正門前一條紅磚砌成的蜿蜒小徑則由鬱金香明媚嬌嫩地一路陪著,直到與driveway匯合。四個臥室全在二樓,而一樓除了起居室、廚房、早餐廳和正餐廳之外,還有一個專門的活動室,裡面擺放著前房主留下來的墨綠色檯球桌。
早晨起床後,袁蘇蘇在明亮潔淨的開放式廚房煮麵,老張便斜倚著早餐廳的飄窗慢悠悠抽一支菸。煙霧繚繞著徐徐上升,一直飄進垂落著的枝型水晶吊燈裡去。
“爸爸又不乖了。”將面端上桌的袁蘇蘇看見老張又在抽菸,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一邊嘟噥說,“抽菸對我們一點兒也不好。”
“對不起。”老張回過神來,掐滅煙,從袁蘇蘇身後將她抱住,又將臉埋在她脖頸裡使勁地嗅了嗅,“真香。”
“討厭。”袁蘇蘇說。
袁蘇蘇是老張的第三任妻子,才剛剛二十五歲,因為讀了個碩士的緣故,身上還帶著些許學生的稚氣,有點像最初時候的餘雨。老張是在一個資管協會的分論壇偶然遇到袁蘇蘇的,當時她要麼是志願者,要麼是主辦方的實習生,胸口掛著個傻傻的大名牌,眼睛一閃一閃地走過來跟身為LP的老張要名片。三個月後,老張就低調地將袁蘇蘇娶了回來。不過雖然低調,老張也小範圍地辦了個儀式,找了個不知真假的牧師對著親友們讀結婚宣言。袁蘇蘇是第一次結婚,宣誓的時候眼睛含著淚光,看起來幸福又圓滿,讓老張也不由自主地動情誠懇地宣了誓,認真配合地交換了戒指,但下臺之後立刻被林立群嘲了笑。林立群用一隻手半罩住老張的耳朵,輕聲說:“張總你現在可以啊,職業演員啊,結了三次婚還這麼情深意重!”“去你的老林。”老張佯怒著要用拳頭砸林立群的腰。“張總張總,你也知道是老林啊,年紀大了,”林立群笑著閃開,“腰可不經砸。”
話說回來,老張也覺得自己這婚結的次數有點多,不知道是不是當年在實驗室讀博時祈禱天賜良緣祈禱得太頻繁太虔誠的緣故。跟餘雨離婚後,他以為自己不會再結婚了,結果經不住媒人磨,父母嘮叨,姑娘賢惠,一恍神就又站在了婚禮現場。不過第二次婚禮時老張倒是真覺得有種暈乎乎的幸福,有種落袋為安、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感覺,雖然回想起來新娘已經面目模糊,但婚禮現場的喧譁人聲和豔耀耀的大紅喜字倒是清晰得彷彿就在耳邊眼前。
如果不是老張到了三十五歲,可能時光也就這樣平淡無幾地過去了。可老張不可能不到三十五歲——剛回到老家的時候,老張爸忐忑不安,不知道去哪裡找了一個算命的瞎子給老張批八字,那個算命的瞎子偏偏要黃口白牙地說老張在三十五歲會有一劫,還說過得去過不去全靠老張自身造化,連老張爸塞過去求轉運的紅包都堅決不收。一轉眼老張就到了三十五歲,老張爸想起這個梗,又去找那個瞎子想要開運,卻發現瞎子已經死了。這個預言就變成了懸在老張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有意無意都要跟老張提點一次兩次三次。老張自己倒不以為然,並不覺得一個小縣城的老師還能有什麼劫。
然後,突然在一天早上,那把劍嗖然滑落。
那天上午老張排了兩節課,本來七點鐘就該起床,結果七點一刻他還沒起。老婆黃璐以為他是偶爾困累,又讓他多睡了十分鐘,結果十分鐘後他還是沒能起來,而且叫也叫不起來:他癱瘓了。
黃璐嚇得大哭,一邊哭一邊叫來120將老張扛上擔架,拉進了縣醫院。老張的爸媽剛趕到醫院,就被叫去跟幾個醫生會診,一個醫生說可能是重症肌無力,一個說可能是偶發性血栓梗阻,還有一個說縣城的壓力小,理論上不會像大城市一樣造成青年人猝死,七嘴八舌,直到會診完都沒有一個統一意見。老張爸兩眼黯淡地盯著遙遠昏暗霧霾的天空半晌,嘆息說這可能就是老張的命,於是老張媽就開始跟著黃璐一起哭。但吊了一天的水後,老張好了。又觀察了幾天後,老張沒事人一般地出了院,就像是一個醫學奇蹟。出院的那天老張媽在家門口燒了兩捆香,一捆感謝各路神仙搭救,一捆感謝列祖列宗保佑。青白色的煙燻得老張爸連連咳嗽,但他依然拜得虔誠,感恩上天讓老張三十五歲的劫難有驚無險。
其實老張的劫從回家後才真正開始。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因為他拼命地想(或者不想)人的一生到底是不是可以像一棵樹一樣,自然生長、逐漸衰老、最終緩慢或突然死去,他也想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話,那麼人和樹到底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又想到自己作為一個人不過有23對染色體,而小白鼠擁有20對染色體卻依然是小白鼠,哪怕跟人類共有99%的基因也逃不過被生殺予奪的命運。但做一個人如果只是早上起來吃早飯,中午走去吃午飯,晚上回家吃晚飯,像小白鼠一樣不知所云地忙忙碌碌,像小白鼠一樣做愛繁殖,那麼那額外3對染色體的作用到底是什麼?這些問題在他的腦袋裡橫衝直撞,像山谷迴音一樣尖響,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撐破了。由於睡眠不足的緣故,他也不再對縣中教書的生活感到滿足,總是忍不住在課堂上對學生們發脾氣。一天半夜,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終於睡著的老張忽然醒來,好像有人將一桶涼水兜頭澆滿他的全身,讓他有種醍醐灌頂的幻覺,看見世界此刻才真正在他面前緩緩敞開大門:原來人生是一張票,一張過期作廢的票。老張躺在枕頭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土味吊頂和燈具,雙手平攤開,熱淚汩汩而下:他之前從未想過將來要過怎樣的生活——是要跌宕起伏的那種,還是平平淡淡的那種——但此時他心裡清楚得就像一面鏡子:他要的決不是“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的一生。
清早起床後,老張就著慶香齋的蝦仁菜脯蘿蔔乾喝完一大碗小米粥,又吃了兩個肉包子後,跟黃璐說,他要去上海。
黃璐當然不同意,原因有三條:第一老張當初並不是沒有闖蕩過上海,回老家教書說是情懷,誰都明白實質上是敗走麥城;第二老張已經三十五歲,別說去找教職,哪怕是去工地搬磚,年齡都已經成了硬傷;第三是結婚時老張明明承諾等安安過了適應期就跟黃璐再生個孩子,而她信守承諾避了孕,還花了一年多跟安安培養感情,老張不能就這樣背信棄義,說話不算話,拿人生追求說事。說到第三條的時候,黃璐已經哭成了雨打梨花,老張只好妥協地輕拍她的背說等暑假時再去上海看看,不耽誤縣中的教書工作,也不耽誤黃璐從小立下的在三十歲之前生完孩子的志向。黃璐說老張的嘴是騙人的鬼,一定要他寫一份保證書,承諾如果暑假結束他還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就得馬上滾回家,立刻原地就此跟她給安安生個弟弟或妹妹,從此一心一意當個好老公、好爸爸。
老張寫了保證書,簽了字,還按了個手印。可黃璐還是哭,她說不知道為什麼她腦子裡總迴盪著薛寶釵的那句“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她明明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看過83版的紅樓夢了。老張一邊撫摸著黃璐的長髮親她不施脂粉鵝蛋臉上的淚水,一邊以自己都不確定的口氣叫她不要瞎想。
剛剛結完課,暑假還未真正開始,老張就不顧黃璐以及黃璐動員過的所有親戚群眾的勸阻,收拾了兩身換洗衣服,帶了個筆記型電腦便隻身踏上了去上海的大巴。縣城去上海的大巴只有寥寥幾班,不知是因為年歲已久還是載客過多的緣故又破又舊,空氣中混雜著煙味、汗味、豬肉味、家禽味、還有一些說不出來是什麼的氣味,在空調和高溫的雙重作用下愈發令人作嘔。老張絲毫不以為意,用手拉開行李架上藍黃相間的彈力繩,將行李包塞到裡面,又一屁股坐進起了球又破了洞的藍色座椅,只覺得莫名激動,好像胸膛裡有一團火在灼灼燃燒。大巴司機一腳油門,生生開出的推背感讓老張想起那個夜晚,也想起那個清早,又想起交給黃璐的保證書裡寫道“暑假時去上海看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去看什麼。但他就是覺得自己要去上海,就是覺得自己要去看看。這些“就是”跟他當年考大學、去美國、結婚、做博後、生孩子、決心去工業界都不一樣。他的人生浩浩蕩蕩過了三十五年,頭一次體會到命運的感召。
Be something. Be somebody.
命運的感召有時可能不過是個錯覺。老張在張江的小旅館裡住了二十天,簡歷發了幾十份,看了幾本《求職面試技巧》和《面試寶典》後,連個電話面試都沒有。網上的搜尋結果告訴老張沒有面試不奇怪,有面試才叫神蹟——他不僅有三十五歲這個硬傷,專業經歷上的斷層更是無法彌補——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都不是古人憑空感慨來的。彈盡糧漸漸絕,山窮水微微盡。黃璐又每天拍一遍保證書,早上七點半準時傳送到老張的微信上,為防止老張炸毛,她緊接著還會發一張安安吃麵、吃粥、吃花捲、吃饅頭、吃西瓜的照片。如此這般的二十五天心理戰後,老張的心理防線徹底垮了,不僅答應她會馬上滾回老家,還主動承諾在滾回老家後會立刻原地跟她給安安生個弟弟或妹妹,從此一心一意當個好老公、好爸爸,再不提勞什子的人生意義,鹹魚夢想。
退房前夜,隔壁房間傳來一陣陣壓抑的哭聲。老張就躺在這一陣陣哭聲裡頭,追想著命運給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捉弄,是如何讓自己在三十五歲還活得像一個笑話。然後他又想到大猩猩有二十四對染色體,比自己還多一對,但它們卻仍然是大猩猩,科學界說這是因為它們“沒有進化完全”。與此同時,科學界又絕不承認少三對染色體的小白鼠是比人類進化得更徹底的生物。都是狗屁。他想起高中畢業的時候同學寫畢業紀念冊,有個自以為是的學霸女生給所有人都寫同一份贈言:
有的種子生來要長成參天大樹,有的種子生來要開出美麗的花,而你就是那顆種子。祝福你高歌猛進,鵬程萬里。
都是狗屁。
更多的種子生來就是為了變成爛泥。
夜越來越深,隔壁房間的哭聲先是轉為啜泣,最終漸漸停了。但老張還那麼醒著、躺著。後來他將手平攤開,想像上天要賜予他一些什麼,等了幾分鐘後不僅手中沒有一粒灰,腦子裡也依然空白;於是他又將右手移到心上,確認一下自己尚存人世。摸到自己的心還在跳時,老張想起那天深夜在家頓悟的“人生是一張票,一張過期作廢的票”,幡然醒悟這張票其實已經作廢了。
“你說你這來上海又一聲不吭地,還跑去張江住旅館,”林立群一邊給老張斟茅臺一邊說,“真是越來越不把咱當哥們了。”“沒有沒有,主要是怕麻煩你,”被林立群從車站抓回來的老張有點尷尬,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只好盯著他一點點地斟酒,“夠了夠了真的夠了。”“不要緊,這酒綿,”林立群給自己也倒滿一小盅,跟老張碰杯,“以後別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話,中國人的禮尚往來講究的不就是麻煩?凡事像美國人那樣,什麼都不麻煩,什麼都AA,就冷淡,就失道……”“寡助。”“對,寡助!”
“今天真是不該發那朋友圈,害得你破費。”兩盅茅臺下肚後,老張說。退房前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忍不住拍了幾張旅館街景和天空的照片放到朋友圈,還配了個“Farewell”的文案。還沒走到地鐵站,林立群的語音電話就過來了,問他在張江做什麼,下面是要回美國還是去哪裡。掛掉林立群的電話後,老張打算刪掉朋友圈,又發現黃璐也已經點了贊並評論說“趕緊回來吧”,後面還跟著一個眼淚汪汪的表情和一個擁抱的表情。因此他只好斷了刪掉那條朋友圈的心思,繼續讓它掛著。爾後他就被林立群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長途客運總站地下一層賣票的小視窗截到了俏江南。
“又說這種話,”林立群說,“我這幾年生意做得大,請你這點不算什麼。那誰不是說嗎,男人到了中年,稍微有點姿色有點事業,就到處都是等著算計你的人,一睜眼就被算計,閉著眼更被算計。只有從小穿過一條褲子的才是真哥們。”
“那你就不怕被我算計?”聽林立群還是滿嘴跑火車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老張忍不住笑了,“我又沒跟你穿過一條褲子。”
“怎麼你打算色誘我嗎?”林立群吞了口口水,斜著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又轉回到桌邊,“所以曉翔你這次來上海還是想要找工作嗎?”
“算吧,”老張半不肯定地回答,“就是忽然想來上海看看。”
“來上海看看住在張江?”林立群笑著從毛血旺裡給老張撈了一隻蝦和毛肚,“那看到什麼了嗎?”
“沒有,哈哈,”老張正在夾一片魚,芡勾得有點厚,所以它溜來滑去,怎麼都不肯從老張的筷子——老張只好自我解嘲,改揀了幾根黃豆芽到碗裡,“我老婆說我這個年紀去工地上搬磚都沒人要了,還指望看到什麼。”
“執念。”林立群點點頭,“你們這群高階知識分子就是對於搬磚找工作有種執念。”
“那不然呢?”老張忍不住揶揄一句,“不是人人都像你林老闆一樣是可以白手起家做大生意的料子的呀。”
“曉翔你要這麼說話就沒意思了,”林立群搖頭正色道,“而且說真的,你出去找工作就好比是家裡守著一座金礦,還非要想不開出去討飯吃。”
“我倒是想我家裡有礦。”老張將一口茅臺呲進嘴裡,感到些微的暈眩——儘管茅臺口感確實像林立群說的綿軟芬芳,但畢竟53的度數擺在那裡,又喝得有點多了,到底難免感覺上頭。
“你就是礦,”林立群認真地看著老張,“就是還沒來得及開採而已。”
“別逗了林老闆,”老張紅了眼睛,用右手大拇指杵著自己的胸口,“我已經35歲了,不是15歲也不是25歲——還叫沒來得及開採。”
“35歲怎麼了?35歲還年輕得很呢,美國人不是說啥時候開始都不算晚嗎?”林立群抓住老張的右手腕,“以前在高中的時候,老班叫你幫我‘改邪歸正’,我跟你說已經高三了,再怎麼改也來不及了,你是怎麼說的?‘It’s never too late!’”
“再說了,你以前在美國那些研究,隨便拿一項出來賣給國內的藥廠不都夠你吃的?”林立群又接著說,“你看我這些沒啥卵用的保健品都能做成這麼大公司!”
“唉,我那時搞得都是些基礎研究,到賣給藥廠還早得很呢,”老張嘆了口氣,眯起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幾年不用再思考研究“遺傳資訊”、“行為暴露”、“隨機因素”、還有“互動作用”等等(而且自己的人生居然還在繼續,人類的科學也一樣還在發展),“現在你還覺得我是礦嗎?”
“怎麼不是?”林立群不容置疑地說,“你看看你,本科讀清華,讀完清華就去美國,博士讀完又去哥倫比亞讀博士後,有幾個人能像你一樣?這不是礦是什麼?那清華和哥倫比亞是誰想念就能去唸的嗎?”
“然後呢?”老張苦笑,“找不到工作回到縣城當老師?”
“說到這個,你還有教師證吧?”林立群激動地一拍大腿,“你完全可以做遊學!”
儘管對“遊學”這個新名詞半懂不懂,黃璐催魂的微信和電話不斷地過來,離開俏江南後,老張還是沒有再回去客運總站買票,而是住到了林立群“花了好幾個月還沒租出去”的一個“小破房子”裡。林立群不僅把房子白給他住,要做他的“天使投資人”,還逼著他去照相館拍了張一百多塊的西裝抱胸照,又讓助理按照現下流行的陳歐體做了張“我是張曉翔,我為自己代言”的電子海報發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你看看你是不是礦?”半天后林立群把朋友圈截圖發給老張,下面的點贊數和“求帶”“求加入”的評論太多,他足足截了三張屏才截完整。“能行嗎?”老張把這三個字一個標點符號在對話方塊裡來來回回地輸入又刪掉,最後改成“強”“強”的表情給林立群發了過去。過了一分鐘後,老張又加了個抱拳和握手的表情發給了林立群。
大半個月後,老張的“想飛遊學俱樂部”就開了張,從上海直飛北京,並旗開得勝:老張從不知道自己對母校有那麼深的瞭解,有那麼多的話可對這些年少的孩子們講。他眼含熱淚,站在水木清華的門楣下激動而真摯地演說:“也許在你們這群小朋友看來,四年大學對於人生的長河來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尤其是對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它早就應該化成了炊煙、泡影。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一個大學給人的影響是刻骨銘心的,是融入血脈裡的。加油!我可能不會在清華等你們,但我一定會等你們再來到清華!”然後老張視野模糊地凝望著那些孩子及幾個隨行的家長,感受了久久的靜默又享受了熱烈的掌聲,他知道林立群說得沒錯——這條遊學的路應該走得通。
因此,暑假結束了老張也沒有再回到縣城,而是讓黃璐幫忙打了個停薪留職的申請送到學校。黃璐是紅腫著眼睛把申請遞給校長的——她本來以為親自跑一趟上海能說服老張回去,從上海回老家路上她一直在哭。
“你要這樣想,我來上海打拼賺錢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嗎?”老張說。
“我又不要你賺那麼多錢,”自從見到老張後,黃璐的眼淚珠子就沒斷過,“我嫁的本來就是個老師,我從沒指望過你賺什麼大錢。”然後她抽答著把老張寫的保證書攤開擺在桌上:“你說暑假完了就會回家,給安安生個弟弟妹妹……”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了?”老張看著保證書上的紅手印,一股被要挾的煩躁感從脊背中央直躥到後脖頸,“而且我現在已經找到我想做的事了。”他從檔案包裡拿出單片夾夾好的營業執照,討好地給黃璐看:“你看我公司都申請好了,明天就可以去銀行開戶了。”
“假如我就不給你打停薪留職的報告呢?”黃璐別過臉,不看老張手裡的營業執照。
“那就不打,開除算了。”老張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坦白說吧,其實我就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這個家,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安安。這一次來上海我就是為我自己。”老張把“為我自己”四個字咬得重重的,因為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說“為我自己”。
“你是要離婚嗎?”黃璐轉過頭眼淚汪汪地看老張,兩片脫了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
“璐璐,”老張心中一軟,嘆了口氣將黃璐攬進懷裡,“我沒說我要離婚,你也別瞎想了,等我這邊公司真正做起來了,安頓好就把你跟安安接過來。”
過了大半年後,接走安安的不是老張是餘雨。她畢業進了四大沒日沒夜地工作了幾年,升完職就換了份輕鬆的工作要來接安安回美國。老張爸媽不捨得放走安安,說“哪有她那麼佔便宜的事,想丟來就丟來,想帶走就帶走”,但老張勸他們孩子還是跟著父母比較好,隔代培養終究是不行,自己公司又一大攤子事管不了她,再者,“她畢竟是安安的媽媽”,“又是在美國”。老張爸媽思慮良久,將安安親了又親,158的箱子塞了又塞,臨時還是差點兒改變主意,直到老張保證一年內絕對讓黃璐懷孕好讓他們重新上崗。
“謝謝你。”接到安安後,餘雨請老張吃飯。
“謝什麼,”老張將手機反扣在桌上,不去管一刻都不停歇的各種微信簡訊電話,轉向安安,“安安,到了美國可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呀。”
“知道。”安安嘴裡塞著湯圓,腮幫子圓鼓鼓地說,“爸爸,我們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嗯?”老張和餘雨都沒理解她問的是什麼。
“爸爸、媽媽、安安。”安安用手點了老張,點了餘雨,最後點到自己,“我們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是的。”一陣酸楚漫過老張,於是他湊近安安,柔聲說,“爸爸和媽媽都是安安的家人,爸爸和媽媽都很愛安安。”餘雨已經側過頭,用無名指腹去按眼角時刻要滾出來的淚水。
“你現在那位……”臨別前,老張還是忍不住問道。席間無意中談起,老張才知道餘雨也已經重新結了婚。
“他人挺善良的,也支援我把安安接回去,”餘雨說著不自覺地嘴角揚了一揚,“說起來也好笑,他也跟你一樣是搞生物的,而且還在做博後。”
“我都不做生物博後了,”老張嘆了口氣,“你怎麼還對生物博後情有獨鍾。”
“不知道,”餘雨將牽著安安的手輕輕地捏了捏,“可能就是命吧——不過他人挺好的——”這時一輛空車停了下來,餘雨便讓安安先進後座,自己再跟著坐了進去。計程車起步那刻,餘雨搖下車窗,對老張輕聲補完了後半句:“也跟你一樣。”
那天夜裡,老張哭醒過來。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般大顆大顆地衝出他的眼眶,從眼角兩側湍急而下,一直湧入助眠的蕎麥枕頭裡。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夢,或者有沒有做夢,他只知道心裡空了一個洞,而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直將他整個人包到裡頭。但與此同時,這汩汩而出的眼淚又讓他感覺無比平靜,像浪潮洗刷沙灘讓沙灘變得平靜一樣。以前他也並不知道人還可以這樣哭。
這時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一條微信提示:“曲影”請求新增好友。
請求的資訊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好啊”
不過,這兩個字已經足夠將老張從空洞裡拽出來,也足夠讓他從床頭櫃上扯過張紙巾把眼淚擦擦,又擤了下鼻涕,再將手機螢幕按黑反扣在枕頭下,重新沉沉睡去。
一個星期後老張才想起還沒透過曲影的好友請求。公司發展得快,事務繁雜,什麼事都需要他拍板:新辦公室要裝修,本來該由行政全權負責,但格子間怎麼隔、座位怎麼擺、大門該裝磁卡鎖還是指紋鎖、前臺該正方形還是橢圓形,她還是要來問老張;叫財務做個年度預算,交到老張手裡的卻是個選擇題——三套檔案分別代表最佳、一般、最差情形,裡面的數字也需要老張各種微調;團隊不停地擴張,面試一場接著一場,而老張永遠需要壓軸;戰略發展、市場營銷、融資路演這些更是離不開老張。但忙歸忙,老張沒有透過曲影好友請求的深層原因則是他並不覺得曲影會加自己好友,八成是有人惡作劇;即使不是惡作劇,他也不知道加了好友之後可以說點什麼——畢竟說什麼都時過境遷了。但一天洗完澡,老張光禿禿、溼嗒嗒地踩在浴室墊上用一條條紋毛巾擦小腿擦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在一股莫名的衝動之下,用半溼的手拿過洗手檯上正在外放趙傳的手機,在“新的朋友”裡翻出曲影的好友請求,點選了“接受”。
又一個多星期之後,老張輾轉到一個燈光昏暗的酒吧裡等待曲影出現——她剛剛好從香港來上海出差。原本老張跟她約的是六點半的晚飯,結果她七點半還沒有出現,八點半給老張發微信說還在開會,九點四十服務生委婉走來催打烊時,她才剛坐上車。面試和開會的時候老張最討厭不守時的人,等曲影時卻完全沒脾氣,甚至於在她落座時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彷彿害怕她會憑空消失一般。
“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老張一面說一面就不由自主地在臉上堆出笑容來。
“真不好意思,”曲影側身將黑色小香手包在吧檯下的銅鉤上掛住,“專案上有點意外情況,會開過頭了,害你久等。”
“沒事,”老張將右胳膊不自然地平擱到吧檯上,一邊用中指和無名指不停地去摳手心冒出來的汗,“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曲影看起來比大學時還要瘦還要小,頭髮也剪得短短的,如果不是因為那雙眼睛,老張簡直都不敢認她。不過老張也不敢相信這麼多年過去了,那雙眼睛竟然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透亮透亮的。
“那能一樣嗎?”曲影笑著說,她的聲音聽起來也跟以前不大一樣,略帶幾分沙啞,“畢業都快十五年了,老了也醜了。”
“哪有,我覺得現在更好看。”老張肯定地做了個深呼吸,“真的。”
“你下面不會要告訴我,”曲影的笑聲摩挲著老張的耳鼓,像大學校園裡林蔭樹下的風,“‘我覺得現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吧?”
“哪裡有備受摧殘,還是很年輕啊,”老張感覺自己的心像一頭情竇初開的鹿般亂蹦亂撞,只好岔開話題,“你要點杯什麼?”
“讓我看看你點了什麼,”曲影湊頭去看老張面前的酒,一陣芬芳隨之縈繞而來,“瑪格麗特嗎?”
“是,”老張說,“我是個土人,從第一次去酒吧到現在就只會點這一個酒。”然後他舔舔嘴唇,半羞澀地說:“其實我就是喜歡這杯邊的一圈鹽味兒。”
“那好像是懷念的淚水味吧。”曲影笑了,然後招呼服務生點了一杯冰球威士忌。
然後兩人不鹹不淡地開始聊天,好像在大學時就很熟悉,也從未分別過那十多年。她告訴老張給他發好友請求是因為當時她正和大學室友在歐洲見面,然後室友問她到底老張後來有沒有表白,所以她就皮了一下,將老張谷歌了出來加好友。老張才知道原來他喜歡曲影從來就不是一個秘密,而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也才知道每年的情人節、愚人節、兒童節、七夕、聖誕節,曲影的室友都會賭老張會不會表白,然後曲影總是唯一一個賭他不會表白的,而且她的賭注總是“如果他表白我就答應”。老張問她有沒有結婚,她說,差點兒就結了。老張問她什麼叫差點兒就結了,她哈哈大笑:“當時我ex家裡非要批我們的八字選結婚日期,結果選的那天剛好跟我的專案有衝突,然後在結婚和專案之間我選了專案,所以。就。差點兒。”老張也告訴她後來他去美國發生的所有事,怎麼結的婚,怎麼離的婚,以及從美國海歸後的所有事,怎麼當的老師,怎麼想起創業。兩個人一直說一直笑——後來曲影讓老張嘗自己杯裡的威士忌,老張擰著眉毛笑著評價“怎麼一股煤球味兒”,曲影邊笑邊說年紀大了口味重了;老張說看著酒杯明晃晃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起當年刷過的無數試管,曲影評價“理解,一定心中湧動著要把它好好刷一刷的慾望”時,老張也笑得直顫。
不知不覺就到了凌晨一點多,酒吧裡的人幾乎全走光了,只剩下調酒師在靜靜地衝洗著杯子。雖然老張心裡一直記得第二天一早還要和市場部開會,但在曲影說“我們也差不多了吧”的時候他的心還是狠狠地落了一落。結完賬,拉開門,一陣春寒撲面而來,讓老張忽然體會了什麼叫做“寂寞空虛冷”,也體會到什麼叫做“雖然你就在我身邊,可我還是想念你”。於是兩人沉默地沿街走了一會兒,走著走著老張忽然發現曲影不見了——他在酒吧落下去的心即刻被提到了嗓子眼,連忙回頭找她——還好她並沒有人間蒸發,只是停了腳步在路邊用打火機專心點一枝細細長長的香菸。她的手也細細長長的,什麼戒指什麼首飾都沒有;攏著的火焰也細細長長的,在風中靜靜地搖曳著輝映她瘦瘦的臉。老張簡直看得呆了——大學的時候他就常常這樣看她看得呆掉。然後曲影走上來,老張問她是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她說不記得了;老張問她抽的是什麼煙,她說是520薄荷爆珠;老張問她什麼是爆珠,薄荷味和菸草味混在一起會是什麼味,曲影湊上前來——老張以為她要遞給他嘗自己的香菸,結果她踮起腳吻了上來,讓老張結結實實明白了薄荷菸草加煤球威士忌是什麼滋味。
老張的人生就此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或者說,舊的前半本就此被他揚手一拋,丟進了故紙堆。如果說世界的大門是在老家的那個夜晚緩緩敞開的,此時此刻老張才真真切切地縱身一躍跳將過去——所有的空洞都在剎那間被填滿了。老張不僅學會了抽菸和品酒,還搖身一變成了幸福大師:不管誰碰到了什麼不幸的事,他都能言之鑿鑿跟對方說“要相信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並端出“總會有一個人出現讓你原諒之前生活對你所有的刁難”這種雞湯對其進行不遺餘力的澆灌。與此同時,老張的想飛遊學俱樂部也發展得如火如荼,正如林立群說的“現在全國有一個多億中小學生,又大部分是獨生子女——哪怕只有10%的學生去遊學,做一票只有一千塊錢,那也是百億級的市場”,何況他又身扛清華和哥大兩面金光閃閃的大旗,在行業裡幾乎所向披靡,無往不勝。後來人員儲備沒有跟上,老張便在曲影的建議下給自己的遊學俱樂部設了門檻,規定學生必須滿足什麼樣的條件、還得用英文寫personal statement才可以申請入營,一時在市場上名聲大噪,一些暑期營甚至都收到了不少ABC、CBC、SBC的申請。團隊漸漸穩定之後,老張也開始有了一些閒暇時間,可以在曲影偶爾來上海時陪她吃飯逛街買包陪夜跑。
唯一叫老張頭疼的是黃璐。她不僅五一的時候擅自跑了來要跟老張做功課,還在老張的一再婉拒下保證說生了孩子也不需要老張負責,她一人加雙方父母完全可以搞定,哪怕是對雙胞胎都不用怕。還好老張年歲已高,並沒有百發百中,這才逃過一劫。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眼看暑假將至,黃璐肯定要再來,到時候肯定就沒那麼幸運了——夜路走多了,總會懷孕的。跟當年瞎子的預言相比,老張覺得黃璐才真是活生生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刻刻在頭頂上方晃悠著。有時候他陪著曲影,心裡想幹脆玉個碎、離個婚算了,但真正到打電話、發微信、影片的時候,他又開不了口。用老張媽的話說,他得時時刻刻記得黃璐是真正在他落難時還肯嫁給他的人,做什麼都不能辜負人家,不然要遭報應的。甚至連林立群也似乎嗅到了老張身上戀愛之人的酸腐之氣,每次跟老張碰面談完正事後都要旁徵博引一番張三李四由於私生活不檢點最終與上市敲鐘憾然擦肩的鄉村野史以儆效尤。
好在不久後黃璐就提了離婚。正如老張所料,學期結束的謝師會剛開完,黃璐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上海要給他驚喜,但一推開老張的公寓門就受到了驚嚇:茶几上放著插木條的香氛,下面還墊了斑馬紋地毯;洗手池上除了洗手液還有古龍水,牙刷也變成了電動的;壁櫥一開啟就是檀香的味道,衣服全是黃璐從沒見老張穿過的款式,顏色也是清一色的黑白灰。老張無心抵賴,因此面對黃璐的“你有人了?”“她比我年輕嗎?”“你愛她嗎?”三連擊供認不諱地點頭搖頭點頭。這次黃璐倒是冷靜得很,一滴眼淚沒掉,呆呆地坐了一夜,老張也只好陪她坐著,半途實在忍不住還打了兩個盹。第二天一早,老張昏沉著腦袋,跟著黃璐以及她沒開啟過的行李箱一起回了老家,扯了離婚證。在民政局門口分別前,黃璐一手抓著離婚證,一手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已經略為皺巴巴的保證書遞還給老張,臉色慘白地對老張燦然一笑:“我就說吧…”然後她咬著嘴唇轉身走了,老張最終也沒聽清她到底要說什麼。
聽聞老張重獲自由之身的曲影並不十分欣喜。事實上,不久後她就從老張的生活中消失了: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換用“嗯”“哦”“。。。”來回復老張的微信訊息,老張還以為她是工作繁忙的緣故,依然早中晚按時請安,發些內心的感想、公司的趣事等等——突然有一天訊息就發不出去了,說不是對方的聯絡人,老張嘗試重新發送好友申請,卻發現好友申請一樣發不出去——曲影在刪除老張前還把他拉黑了。這時老張仍然心存一絲幻想,以為曲影是要考驗他,或者是因為他的離婚而一時內疚,於是還去電信營業廳辦了幾個新手機號申請微信加她好友,結果每個號都被她一一拉黑。他黔驢技窮,不得不幾番輾轉找到了曲影大學時的室友,結果在咖啡廳對方還沒坐下第一句話就問老張曲影有沒有跟他借錢。在老張說沒有之後,對方才鬆了一口氣,告訴老張曲影畢業後倒是真的去了投行,但沒做多久就嫌工作太累辭職嫁了個沒那麼富的富二代——兩個人都眼高手低又崇尚活在當下,最後不僅吃空了家底,賣掉了婚房,連首飾都當光了,所以曲影只好到處找老同學老朋友借錢。“都被借怕了,”對方說,“她估計也知道現在從我們這裡借不出什麼了,所以才去找你。”“不會吧,她從沒跟我借過錢,”老張說,“而且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沒錢的樣子,背的包還是香奈兒…”“假的呀,”對方搖頭,“現在的高仿包做得像真的一樣——”然後對方又壓低聲音,悄悄對老張說:“聽我們同學說有時還有男的送她真包被她拿去賣錢呢…”老張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咖啡杯裡。
從那以後,老張明白了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於是一門心思全撲在公司上,也再沒給人灌過什麼心靈雞湯。他也沒回去找過黃璐,因為他對離婚和淨身出戶本身倒是一點也不後悔——離完婚回到上海後,他想起黃璐在他離開老家前唸叨的那句“恩愛夫妻不到冬”,覺得冥冥之中可能一切皆有天意,“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有陣子晚上失眠,他也一度想覆盤跟曲影在一起的點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後來想通了只要發生過就是真實的存在,就不再糾結。16年年底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好風直送老張上了青雲:國家11部委聯合發了個紅標頭檔案,說是要把研學旅行納入中小學教育教學計劃,讓中小學生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幾年老張的想飛本身就發展得不錯,此時在政策紅利的加持下,不但輕輕鬆鬆融完了B+輪C輪,後面還跟著無數的FA和投資機構追著要給他錢。
不缺錢的老張身邊也再沒缺過女人——在他看破紅塵的時候,紅塵反而要滾滾而來,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老張心有所感,跟她們說起當年為了結婚不得不回國流水相親的往事,她們都會一邊咯咯笑一邊說“張總/張哥/小張哥哥/曉翔哥哥/曉翔你也太會開玩笑了吧你還要相親”。“是真的呀,我還做了一張excel表格給她們打分呢。”老張一本正經地說。然後她們就笑得愈發開心,問老張她們能打幾分。
“最後,請允許我用當年創立想飛時的陳歐體做結尾,”老張清了清嗓子:
也許聽過我的故事  但你沒見過我的征途
我曾經青春年少  逐夢清華哥大
也曾經登高跌重  迷茫不知所蹤
他們說世界是個叢林沒有人要當狗熊
不曾做過狗熊  如何去當個英雄
他們說我是個失敗者  而我說  
張曉翔  我為自己代言
定義自己人生
想飛  託每一顆想飛的心
“謝謝!”
致完辭,老張對著掌聲雷動的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的紅色背景化成紅色的星星點點又慢慢清晰。當老張和高管們挨挨擠擠拿著大紅布裹著的錘子在掛了大紅花的鑼前站位拍照時,老張忽然想起低頭披綬帶領博士學位那天的場景。原來拿一個博士學位的時間就足夠把一個公司做上市了,老張想,對於一個人來說,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時刻更高光、更值得慶賀。家宴上老張爸拍著桌子說當然是敲鐘更光宗耀祖:每年畢業的博士一茬一茬有好幾萬人,能做到上市敲鐘的卻不過大幾百個。老張媽也紅光滿面,提到當年老張把自己跟老張爸辛苦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買的婚房“說送人就送人”也不再哭天搶地義憤填膺,而是變成了“他那時就跟我和他爸爸說,不要緊的,錢總會掙回來的呀”這種名人軼事版本。
跟林立群單獨慶功的時候,老張讚歎他眼光準,幾年前就看出來遊學這個市場有前途。林立群說:“不是我眼光準,是你運氣好,剛好趕上了呀!”老張想想也有道理,聯想起當年章教授揚言“二十一世紀是生物的世紀”可能並不是存心忽悠人——畢竟二十一世紀有整整一百年呢——只是自己點子背、剛好沒趕上而已。而且,有的趕上了,有的沒趕上,其實都是機率問題——就像當年《新華字典》裡說的“王明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華考上了職業技術院校,我來到百貨公司當一名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也是機率問題——只要給他們一個小小的機率,他們就會有光明的未來。“你知道我現在最常想一個什麼問題嗎?”老張頓了頓,“——就是‘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林立群接道。“真的,”老張說,“你別笑——用現在流行的人物畫像、大資料歸類什麼的——我首先是一個快要四十歲的男人對吧?”“沒錯,”林立群笑著給自己斟完一小杯清酒,又給老張斟,“你確實是一個快要四十歲的男人。”“然後我是一個離婚男人,也是一個爸爸,我是個生物博士,也是個上市公司老總,”老張說,“是不是?然後對大部分人來說我是老張,在我爸媽那兒我還是張娃子,我在我前女友那兒是個情種,然後我在我前妻和其他女人那兒又是個渣男。是不是?”“你說得都沒錯,”林立群說,“但你把我繞糊塗了。”“所以你看,我也糊塗我到底是誰,”老張苦笑,“我離開老家的時候想的是be somebody,但如今我也不確定我到底是變成了 somebody,還是變成了somebodies。”“你們高階知識分子就是內心活動太豐富,”林立群說,“我從來不從上帝視角看問題,一切都是為我自己。這麼說吧——我想孝敬我爸媽,我就孝敬;我想對我老婆專一,我就對我老婆專一;我想教訓我兒子,我就教訓我兒子;我想要罵手下人蠢,我就罵他們蠢——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老張問。“就這麼簡單!”林立群點頭,“定義自己人生!”然後兩人哈哈大笑,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
想飛上市以後,老張忽然閒了下來:他不用再跟投行、律所、投資公司、會計師事務所開沒完沒了的會;由於國際局勢微妙的緣故,他也無需再像從前一樣開疆闢土,而是聽從董事會的意見“一切以穩為上”。開始的時候他還很是忐忑了一陣,叫IT專門在公司內網上開了一個小視窗直播想飛的股票實況,後來發現股票價格大部分時候並無波動,有波動時也不是真因為公司內部出了什麼問題或有了什麼成果,就慢慢接受了這個“上市後時代”的狀態,開始從企業家轉型去做LP,跟著林立群去資管論壇上聽“宏觀看法”和“資產配置”,時而還以“天使投資人”的身份跟著一些FA去聽PPT,以“透過投資他人而實現自己的馬斯洛需求之終極層次”。
“啊,原來您就是想飛的張曉翔總。”袁蘇蘇接過老張的名片,驚喜地說,“我妹妹去參加過你們的遊學,喜歡得不得了。”
“你們90後還有妹妹?”老張問。
“堂妹,”袁蘇蘇笑了,“跟親妹妹差不多的。”
“哈。”老張說。
晚上的時候,老張通過了袁蘇蘇的微信好友申請,並跟她說“其實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袁蘇蘇心領神會,發來了幾個害羞的表情,給老張回“其實我覺得您好傳奇,如果有空能當面聽您說您的故事就真是再幸運不過了”。
兩個月後,老張把二十五歲不到的袁蘇蘇帶回了家,把老張爸媽嚇了一跳,連連勸他婚姻不是兒戲,一定要想清楚,不要再重蹈上兩次的覆轍,全然忘了他們平常對於老張“再找一個”“再生一個”的諄諄教誨。最後在老兩口的堅持下,老張不得不跟袁蘇蘇做了個婚前財產公證,並假借林立群的話說“主要是公司風控要求”——反正這年頭所有的鍋都可以由風控來背。袁蘇蘇雖然有一點點不愉快,但想到奶茶嫁給劉強東也一樣要做財產公證,而且老張還沒有像劉強東一樣提出要一元年薪,就釋懷地高高興興嫁給了老張,高高興興懷了老張的孩子。
袁蘇蘇懷孕五個月的時候,老張帶她來到位於紐約市北郊的斯卡斯代爾小鎮待產,也是定居。做想飛幾年,老張幾乎跑遍了四大洲,卻還是最喜歡美國東部——四季分明、有夏有雪——更重要的是,老張青春時對於未來的所有設想都在東部,而且安安也跟餘雨一起住在東部。本來袁蘇蘇還有點想要勸老張帶她去加州,因為“氣候宜人、回國也近”,但老張說“我只想去東部”,她也就不再堅持,並跟老張說她發現斯卡斯代爾也挺好的——學區好,而且進可攻(曼哈頓)、退可守(小鎮風光)。此時老張赫然明白每個人都是一個package:你不可能期望一個人既溫良賢淑,又獨立自主,既百依百順,又情趣有加。他也明白袁蘇蘇已經將自己的那張人生票交到了他的手裡,因此他只能代為保管,妥善珍藏。
好在雖然世界上可能沒有所謂dream person,到底還是會有一些別的dream可給人以慰藉。跟著中介看了大約五六套房子後,老張一眼就相中了這幢殖民地風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他喜歡它天藍色的外牆和白色的窗櫞,喜歡它門前那條紅磚砌成的蜿蜒小徑和小徑旁蜿蜒嬌嫩的鬱金香,喜歡它四個寬敞的臥室可以分一間讓安安週末和假期來住,喜歡它後院的游泳池和綠色草坪邊立著的鞦韆。他尤其喜歡活動室專門做出來的一整面照片牆——上面掛著一家人的歷史,齊齊整整、圓圓滿滿。
此時老張就站在這面照片牆前——他剛剛跟國內的團隊開完會(他們說想飛今年的服務人次已經突破了30萬),正準備去patio上抽一支菸,卻注意到照片牆被清空的相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袁蘇蘇補滿了——他看著少年的自己穿著21號球衣在綠茵場上飛奔、青年的自己披著白大褂戴著防塵鏡拿著試管站在亂七八糟的實驗臺前、中年的自己將扎著兩隻小辮的大笑的安安架在脖頸、敲鐘、給披著白紗的袁蘇蘇套上戒指,雙眼漸漸模糊。
風吹庭院,又是一個秋天。
最後,老張願大家平安喜樂,在撐不下去的時刻再撐一撐。
想了解前面的故事,請閱讀《博士老張離婚了》、《博士老張結婚記》《博士老張求職記
來源 | 三分之二人生;作者 | 吳瓊;原題 | 老張歸海記(全 | 完)
編輯/稽核:Andy

哪裡檢視最新科研成果報道?
關注“國際科學”公眾號
關注公眾號“國際科學”
獲取國內外科學前沿新知
更多重要優質資訊,敬請關注:
本站分平臺-人民網/人民號“中外學術情報”;新浪微博“學術與高校”。
更多資訊,請關注本號,回覆以下關鍵詞獲取:學位論文 | 科研計劃書 | 投稿經驗 | NVivo | C刊核心 | 頂刊CNS | 科研獎項 | 論文排版 | 科研繪圖 | 文書寫作 | 考博申博 | 讀博建議 | 高校求職 | 頂尖科學家| 知名院士 | 學界新秀 | 大學排名 | 學術排名 | 影響因子 | ESI排名 | 科學家創富 | 學術爭端 | 學術不端 | 科研奇葩 | 學界醜聞 | 碩博清退 | 考研趨勢 | 國外機會 | 碩博交友 | 趣味發現 | 
說明:本平臺多數文章為原創或首發編譯,或獲授權轉發。部分優選文章無法聯絡作者,若有不當,請及時聯絡我們處理。商務合作、開通專欄、釋出成果、應聘求職、提出建議等可以後臺回覆“”獲取本站編輯聯絡方式。
想讀博/發論文?點下面閱讀原文: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