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日本女性寧願負債也要找牛郎?

在現代,人們的壓力是顯而易見的。我們為了生活奔波,如果有一些興趣能帶來快樂,將人從缺乏希望的現實中短暫抽離,或許是一件好事。
但是,當這些興趣被利用,甚至連興趣本身都是被製造的,會令人失去自由。
近來,日本部分年輕女性群體受到關注,她們或者沉迷於追星,或者沉迷於為牛郎消費,這些原本產生情緒價值的活動,卻在蠶食她們的正常生活,不少女性為此深陷負債深淵。
是什麼塑造了女性的慾望?又是什麼造就了她們的貧困?今天的文章,學者潘妮妮將從日本年輕女性的困境出發,講述女性的選擇權是如何被剝奪的。“情緒價值越多,它的邊際效益就會不斷遞減,情緒價值可能漸漸變得不再是快樂,而是一種上癮的需求”。
講述 | 潘妮妮
來源 | 《日本“失去的30年”再認識》
01.
從一則出軌故事說起
2024年5月,日本的八卦雜誌報道了一位非常有名的動畫配音演員婚內出軌的新聞。這位配音演員古谷徹出軌的物件,是一位只比自己女兒大一歲的女性,她長期向這位年逾70的配音演員提供金錢和各種物品,還付出了很多其它代價。
而這位女性無私付出的起因,是她瘋狂迷戀這位配音演員配音的一個動畫角色。
古谷徹曾為多個經典動漫角色配音,比如《聖鬥士星矢》裡的星矢,《美少女戰士》的男主角地場衛,還有《機動戰士高達》裡的阿姆羅等等,最近讓他再次大紅的角色,是《名偵探柯南》裡的日本警察安室透,那位女性所沉迷的也正是這個角色。
她不但購入了大量角色的周邊產品,還積極付費參加配音演員的各種現場活動,花費鉅額金錢獲得前排座位,最後和配音演員發展成男女關係。
這則八卦新聞在日本引起了軒然大波,它關聯到近幾年一個很受關注的社會問題,從事非法色情交易的年輕女性甚至未成年人在增加,她們從事這類交易的理由不完全是貧困,也有很多是為了給“興趣”或者說自己的“情緒價值”花錢。

彌留之國的愛麗絲》
在日本東京的新宿區,有一棟東寶大樓,樓頂上有一個巨大的怪獸“哥斯拉”頭像,吸引很多人來打卡。漸漸地,大樓周邊成了未成年人的聚集地,他們被叫做 “東橫小孩”。日語裡的“橫”,有周邊、附近的意思。
很多“東橫小孩”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都表示自己日常感到孤獨和被排斥,到這裡可以找到有同樣興趣愛好的朋友,獲得精神上的慰藉。
絕大多數“東橫小孩”的興趣愛好,是時尚、二次元、偶像等等,但同樣也有一些糟糕的,例如2021年5月,一名18歲的男生和一名14歲的女生從一棟大樓頂上跳下,事後法醫檢查,發現兩人都服用了過量的致幻藥物。
相比於藥物和暴力犯罪,這一群體中更普遍的問題,是未成年性交易。東寶大樓位於東京新宿娛樂區的中心,周圍有大量日式酒館和一些提供色情服務的娛樂場所,於是一些未成年就開始在這裡攔截喝完酒的上班族獲取金錢。更讓社會擔憂的是,這一代還有很多離家出走的未成年人。
他們在這裡確實可以感到一些心靈上的放鬆,因為沒有人干預、批評他們,還可以和很多同齡的朋友坐在馬路邊分享共同的想法和興趣。
但是他們要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衣食住行都需要錢,甚至還要喝酒,再接觸一些非法的東西,不然就顯得不合群。這些孩子有的會被警察或者慈善機構收容,送回父母身邊,但同樣也有可能又回到東橫來。

《東京沙拉碗》
近年日本媒體裡還有一個和性交易有關的熱詞,是“大久保公園”。二戰之後,日本法律嚴格禁止性交易,但是出於種種原因,很難在實踐中杜絕,所以就有了很多執法部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灰色地帶,“大久保公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這裡原本是一個普通的城市公園,但緊挨著日本著名的娛樂街,新宿歌舞伎町,人口構成非常複雜。早在戰爭前,大量公司的上班族,搞戲劇的文藝青年,熱情又迷惘的大學生,還有從異國他鄉來的勞動者,都聚集在這一帶,公園也就成了隱蔽交易的聚集地。
近幾年,日本警察和媒體發現,在這附近出沒的人數好像有所增加,而且年輕女性和讓人懷疑是未成年的女性顯著增加了。
日本老牌雜誌《文藝春秋》曾經去做調查,記者說自己站在大久保醫院和大久保公園之間的一條小道上,一眼望去看到8個女性,大概每個人間隔三米站著,穿著是年輕女性當中流行的“地雷系”裝扮。這些年輕的女性等待路過的男性搭話,同時也用社交媒體傳遞資訊。
比如,在社交媒體上寫:“我現在在公園,有可以來和我見面的人嗎,能見面的人請私信”,看上去似乎是年輕人在非常可愛地呼喚夥伴,但其實有著特定的含義,這種新型的溝通方式,讓日本警察和有關部門非常頭疼。
而且,有越來越多的人純粹抱著獵奇的態度過來,拍攝了大量的影片,儼然把這個現象當成了一種新鮮的亞文化,引發熱議。
02.
在社會中,沒有位置的女性
很多記者和社會團體在調查和追蹤這些年輕女性後,會發現一個問題 ,在被調查者當中,有些女性生活貧窮,沒有其它技能,也沒有家庭成員可以依靠,只能以此來維持生計。
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受訪者,她們的態度是比較隨性的,掙錢是為了維持昂貴的個人興趣。其中最讓日本記者震驚的是,很多女性掙錢,是為了給夜店裡的男性陪酒人員。
這類陪酒人員日語裡叫做男公關,中文經常翻譯成牛郎。牛郎夜店早在泡沫經濟的時候就有了,很多收入豐厚的女性上班族,還有炒股掙了點零花錢的家庭主婦,可以在這裡購買情緒價值。
由於日本經濟的不景氣,有消費實力的女性減少了,同時找不到穩定工作又想掙快錢的男性增加了,於是牛郎業越來越卷,越來越惡性競爭,很多牛郎開始無視消費者的實際經濟水平,不斷地誘導她們進行高昂消費,等她們付不起錢的時候,唆使她們去借高利貸,最後的結果,就是這些女性不得不賣身還債。
2024年1至4月,日本警方逮捕了22個行為極為惡劣的牛郎。接著在5月3日,日本厚生勞動省開了一條熱線,給相關受害者提供諮詢。
5月7日,日本最大的在野黨立憲民主黨搞了個議會提案,要求在日本現有的色情業經營管理法規里加入一條,規定色情業經營者有自我審查的義務,不能讓顧客負擔超出自身償還能力的高額債務。
這個提案的動機是防止女性陷入還債深淵,卻缺乏實際的限制,它並沒有強制規定牛郎店的最高消費,甚至沒有直接表明禁止牛郎店讓顧客揹負債務。

《千尋小姐》
而對於“東橫小孩”和“大久保公園”,日本政治家和很多媒體表現出不解的樣子,他們會說,怎麼會有這麼多年輕女性如此沉迷於虛幻的興趣,會為了一時的情緒價值付出這麼多呢?日本網民經常會為這類現象吵架,爭論的焦點是性別問題。
一方說日本被西方教育、思想腐蝕了,父母對孩子太溺愛、太放縱,女性活得過於自由,所以不自愛;另一方則主張這是傳統日本男權社會造成的,女性長期被壓抑、被規訓,不敢反抗男性,才會對牛郎言聽計從。雙方都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論據。
這些年輕女性的困境在於,她們看上去是自由的,但是在社會中沒有自己的位置。這是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後,社會階層分化下,底層年輕人的普遍困境,這種困境在底層女性身上會尤其沉重。
日本不管是保守主義思想還是進步主義思想,都缺乏對底層的關心,更沒有什麼人來關心底層女性的精神生活。
03.
對於底層女性的忽視
時代發展到現在,日本女性的勞動率得到了提高,據前幾年的統計,女性勞動者在總勞動力人口中佔比44.3%,15歲以上女性中,勞動女性佔比53.2%。
很多女性推遲結婚或者不準備結婚了,然而,日本的傳統保守思想“男主外女主內”的指向,沒有發生變化。
針對這種頑固的保守思想,日本的女性主義思想做出反擊。上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是一個高潮,那時日本經濟在高速發展,男性拼命上班,家裡的事情都要靠婦女。同時,日本在開展激烈的左翼運動,反對美軍基地,反對日本跟著美國擴軍備戰。
很多家庭婦女從電視和報紙上看到年輕的學生在奮鬥,認為自己不能只坐在家裡,要去支援這些年輕人,所以婦女們主動地結成了很多團體,展開社會運動。
後來日本的很多社會運動,例如反對越南戰爭,反對政府修憲等,婦女團體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另外,這些婦女團體還會進行社群管理。這樣一來,雖然沒有擺脫“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思想,但是婦女也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家庭,獲得了更大的社會話語權。這是日本社會平權上的一次重大進步。
但是,這裡有個很大的問題,這種讓日本左派右派都感到滿意的狀況,只限於上層和中產階級,她們有物質和精神上的閒暇來參加社會活動。
那些比較貧困的家庭,或者因為某些原因被社群排斥的家庭或者說單身女性,實質上是被排斥在這場平權運動之外的,她們被社會默默地無視了,這既和性別有關,也和社會階層有關。

《母親》
比如在《哆啦A夢》裡,媽媽們一起商討社群事務,我們很少能看到胖虎媽媽的身影。連《哆啦A夢》明顯是左派、進步的作品,對胖虎媽媽都是比較“無視”的,更不用說大多數民眾了。
而差不多跟《哆啦A夢》同一個時代,日本的後現代女性主義也萌芽了。後現代女性主義會關心像胖虎媽媽這樣的女性嗎?不會。
後現代女性主義的很多發起者,本身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參加過60年代的日本左翼運動。在這類運動中,她們感覺到很多男同學雖然是左派,但依然堅持大男子主義,不把女同學當回事,所以她們更強調女性應該有女性自己的目標,要有主體性。
這些後現代女性主義的學術理論都非常說服力,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自我主體解放的物質條件。
從戰後一直到現在,日本大眾一直都知道整個社會性別不平等的情況很嚴重,也知道很多女性受到壓迫。知識分子、政治家和政黨做了很多研究,但是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很少直接覆蓋到那些相對貧困的、受教育程度更低的女性,尤其是未婚的女性。也許並不是他們故意不關心,只是純粹不知道她們的生活狀況。
在上世紀日本經濟還比較好的時候,普通女性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問題還不是那麼突出。因為經濟好,容易找到工作,不至於陷入貧困。
而在精神生活方面,隨著電視普及,70年代到80年代日本娛樂產業突飛猛進,普通的家庭主婦或者單身女性發現,一個人在家看看電視,日子好像也挺快樂的。
在此之前,日本的娛樂產業都是針對男性,或者是針對整個家庭的閤家歡。家庭婦女,或未成年的女性,被社會主流認為沒有什麼錢,也不配擁有自己的娛樂生活,市場完全不關心她們。

《母親》
但這個時候,有一個小娛樂公司發現了市場的空白地帶,於是孤注一擲,專門面向這些手頭只有少量零花錢的中下層女性打造長相漂亮、中性,充滿鄰家親和力的男偶像。
這些偶像的演唱會門票比同行便宜得多,圍繞他們開發的周邊也是如此。而這個家庭經營的小娛樂公司,就是後來被稱為日本偶像帝國的傑尼斯事務所。
傑尼斯事務所的崛起,令日本的娛樂行業大受震驚,於是他們紛紛開始轉頭關注中下層女性市場。他們分析之後認為,這些女性,雖然錢少,但是願意花錢。甚至成為父母之後,可能會帶著孩子一起追星,追星成為某種家庭的閤家歡活動。
04.
女性被剝奪的選擇權
當日本商家發現了這個秘密後,開始努力讓女性沉迷於興趣,且一直沉迷於興趣。他們找到的終極答案是,要讓女性做一輩子公主夢。
由於主流社會思想很保守,大多數普通家庭都預設女孩子反正以後應該嫁人、照顧家庭,所以也不需要培養社會生存技能。在日本,不管是想要賺錢的商家,還是單純愛女兒的父母,都有意無意地讓女性走上了沉迷於興趣,沉迷於情緒價值的道路。
偶像就是讓公主感到滿足愉悅的王子。偶像文化越來越發達,慢慢從三次元延伸到二次元。尤其是泡沫經濟崩潰後,商家需要開拓新的消費市場,加上網際網路發達,萬事萬物都可以偶像化。
於是,一個在泡沫經濟崩潰之後出生的日本女孩會發現,只要自己願意,可以一輩子都有“王子”,兒童的時候可以當迪士尼公主,上學之後可以追三次元或二次元偶像,還可以追配音演員。
前面提到的那位出軌的配音演員飾演的角色,《名偵探柯南》裡的安室透,就是一個典型專為女性錢包打造的、全方位無死角的王子,而且因為是動畫人物,觀眾不用擔心醜聞。

萍水相腐簷廊下》
但是,越是沉迷於興趣,很多年輕女性就無法滿足於僅僅遠距離地觀看,開始追求更直接、更親密的接觸。
真正的偶像明星和動畫角色很難直接接觸到,很多女性就選擇把陪酒男公關當作心目中王子的替代品。而這些訓練有素的專業男公關,清楚女性的需要,把自己裝扮成理想的王子,吸引前來光顧的女性消費、負債,再不惜一切代價還債。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她們不能分清虛擬和現實?但是問題在於,這些對她們來說就是現實。
這些家境普通的女性從小被夾在兩種思想之間,保守思想預設女性不需要努力學習,進步思想又鼓勵女性不要受保守思想的束縛,要自由快樂,追求自己的個性。
對於一個還不太懂社會,而且也沒有很好物質條件的未成年女孩來說,她實際能夠追求的“自由”十分有限。
等到成年之後找工作,她們還會發現雖然表面上日本有3000多萬的女性勞動者,但是有1200萬左右屬於零工。在3000多萬人當中,有640萬從事的是醫療和護理類的工作,有518萬從事物流和零售業。
想象一個出生在農村或者小城市的日本女性,她為了自食其力來到大城市,做護理或者小公司的文員,生活是拮据的,工作是枯燥和有巨大壓力的。那麼,除了繼續沉迷興趣,人生令人愉悅的部分在哪裡?
那些沉迷於偶像或牛郎的年輕女性,她們的背後是這樣深層的社會困境。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日本政府和社會以為日本理所當然永遠是“一億總中流”,忽略了底層和下層。
泡沫經濟崩潰後,在“失去的三十”年中,越來越多的人在經濟水平上逐漸淪為下層,在精神生活上只能沉迷於一些小小的興趣。
與此同時,國家、政府因為財政狀況惡化,越來越失去照顧下層的能力,商家為了保住利潤,只能更努力地讓人消費,讓更多人沉迷於興趣。

《千尋小姐》
在今天自由的名義下,下層年輕人的生活越是沒有保障,就越需要到興趣消費中去尋找精神自由。對男性、女性來說,這種下層困境都是存在的。
之所以日本女性身上的困境更加嚴重,是因為日本女性從小被鼓勵不需要努力,不需要競爭,她們被“溫柔”地剝奪了選擇的權力。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興趣,興趣使人精神愉悅,讓生活豐富多彩,可以帶我們去了解很多日常生活中接觸不到的事物。
但是日本這“失去的三十年”中發生的故事也告訴我們,情緒價值越多,它的邊際效益就會不斷遞減,情緒價值可能漸漸變得不再是快樂,而是一種上癮的需求。
或許,我們需要不時從讓人快樂的興趣和情緒裡抽離出來,去做一些可能讓自己不太快樂,不太舒適的事情,保留更多選擇的權力。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訊節目《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再認識》第10期,有編輯刪減,完整內容請移步"看理想"收聽。

音訊編輯:小馬
封面圖:《致命之吻》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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