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影啟蒙來自創作,而非觀影體驗

採編與撰文:井戶沼紀美
來源:NiEW
本文轉自:逃逸論
我想,在小田香心裡,影像從來不是實驗(一種刻意地探索所謂電影邊界的意圖,但或許她對影像本身的感性樣式有著驚人的直覺與天賦),更重要的是,是對“他者”的關注。當攝影機的“凝視”行為持續保持對他者的審慎與尊重時,一種偶發性的電影形式就會浮現,這種形式成立的目的不是為了打破某種預先存在的電影製作的假設,或者說,它不是以“反抗”的意圖為基礎而存在的,而是基於對攝影機前變動著的現實的尊重(經常有人將小田香的創作與“哈佛感官民族誌電影”進行比較,但小田香從來沒有一種要刻意去構造“形式”的自覺,對她來說,形式的假設並不存在,影像成立的基礎就是透過“我”的感官去接收外部加諸於我的資訊,透過我專注且誠懇的領會,從而形成體認,這些體認就是由直接的視覺、聽覺乃至觸覺構成的)。
Kaori Oda
從最初的拍攝母親,到後來將目光放置到更為廣闊的自然,小田香一直在做的是透過攝影來捕捉記憶,不論是呈現自我與家庭的關係,還是關注歷史的“痕跡”,攝影機存在的基礎正是以其機械紀錄的能力去捕捉現實,並將其作為檔案存在,以讓未來的他者觀看。換言之,攝影機的本質是儲存時間,或者說,保留存在的痕跡。小田香的電影透過攝影機儲存痕跡的行為,與已然存在的“痕跡”進行對話。就此意義而言,萬物皆是媒介,因為媒介就是“痕跡”本身。無論是人的身體,還是自然的風景,都是時間與外部之力相互運作之後產生的變化,小田香的攝影機凝結這種變化,並讓“痕跡”的“痕跡”顯影。以下為正文內容。
電影製作人小田香在完成以自身與家庭為題材的影片《噪音如是說》(2010年)時曾坦言:“當時覺得自己內心已找不到更多想要傳遞的資訊”“那時就算放棄電影創作也未嘗不可”。然而時至今日,她依然執著於這項事業。因為她堅信,透過電影這一媒介存在著必須傳遞的聲音,而在遙遠的未來必定會有接收這些聲音的存在。
小田曾作為匈牙利電影導演貝拉·塔爾創立的“film.factory”首期學員接受三年培訓,此後隻身潛入波斯尼亞地下300米的煤礦、傳說曾進行活人獻祭的墨西哥聖泉。在新作《地下》中,她將鏡頭聚焦於日本各地的地下空間。值此新片上映之際,我們重新回顧其創作歷程,聆聽她關於“攝影機的倫理”的思考及電影創作的動力源泉。
井戶沼紀美:首先能否談談您的成長經歷?據多家媒體報道,您從小學到高中都專注於籃球運動,當時的競技水平相當專業吧?
小田:小學四五年級開始打迷你籃球。雖然自己說起來像是自誇,其實水平並不算高。初中入選過大阪府選拔隊,高中參加過國民體育大會級別的比賽。
ノイズが言うには (2010)
井戶:當時考慮過成為職業選手嗎?
小田:雖然成不了奧運選手,但想著應該能進入公司繼續實業團籃球生涯吧。畢竟當時的世界裡只有籃球,覺得這是必然選擇。
但高一那年韌帶受傷,康復後又再次斷裂導致無法奔跑。那時起對籃球的熱情就消退了。倒不是因為受傷本身,而是高中教練經常施暴。一旦失誤就會招致暴力,讓我萌生“算了吧”的念頭而離開。現在回想當時簡直像是被洗腦了。
井戶:後來為何選擇美國霍林斯大學作為留學目的地?
小田:當時應該懷著“要逃就逃到最遠地方”的心情吧。高中住校期間,所有生活都在封閉校園內,連手機都被禁止使用,渴望瞭解外界資訊。
此外,英語課上老師講述的海外見聞也讓我印象深刻,萌生“那樣似乎不錯”的想法。
井戶:於是開始備考?
小田:是的。我們體育特長生只要比賽獲勝,就算上課睡覺也不會被嚴厲訓斥,所以幾乎沒學習。高二放棄籃球后陷入迷茫,決定開始學英語。先進入關西外國語大學短期大學部,雖然沒真正掌握外語,還是勉強學了兩年,之後透過編入制度赴美留學。
井戶:在霍林斯大學為何選擇文理學院電影專業?
小田:放棄籃球后,想著若選擇新方向就要終身投入。諮詢留學顧問時表達了想從事繪畫或攝影的意向,但因缺乏作品集難以報考藝術院校。最終選擇了有攝影課程的霍林斯大學。
入學後首次課堂使用的是寶萊克斯膠片攝影機和DV錄影帶。對我們這代人而言,按下紅色按鈕就能錄影的裝置具有劃時代意義。“原來按這個紅鈕就能記錄影像啊”。
井戶:開始拍攝前是否也以觀眾身份積累了大量觀影經驗?
小田:無論是家庭環境還是朋友圈都沒有去電影院的習慣。我的電影啟蒙應該來自創作《噪音如是說》(2010年)的過程,而非觀影體驗。
ノイズが言うには (2010)
井戶:這是您在霍林斯大學的畢業作品吧?
小田:當時老師建議“若不知該拍什麼,就拍此刻人生中最困擾的事”,於是拍攝了這部直面性取向與性別認同問題,並向家人出櫃的作品。但完成之後,發現自己內心已無更多想傳遞的資訊。
當時本可以就此放棄電影創作。但透過《噪音如是說》的製作,在直面攝影機暴力性的同時,也感受到其作為溝通工具的潛在可能。想著或許可以再堅持看看。
即使自身沒有想表達的資訊,或許仍能運用電影探索未知世界與未解之謎,這種認知轉變推動我繼續前行。
井戶:此後是如何確立個人風格的?您的作品常以突破常規的垂直水平運動鏡頭,以充滿詩意的抽象畫面,讓觀眾產生“你從這部影片感受到什麼”的自我叩問。
小田:拍攝時首先考慮的並非風格問題,而是“如何安置攝影機才能避免故意傷害被攝體”的倫理命題。這種思考源於《噪音如是說》中將鏡頭對準家人的經歷。
鉱 (2015)
井戶:能否詳細談談攝影倫理?在過往作品中具體注意了哪些方面?
小田:例如在《礦》(2015年)拍攝期間,當被攝者談及勞動環境話題時,我刻意避免消費這些資訊或佯裝理解。
說到煤礦,人們容易聯想到“危險職業”“嚴酷勞動”等標籤,但這真的是當事人的感受嗎?若以反映勞動環境為初衷尚可,否則以獵奇心態攝取素材終將作繭自縛。
每個創作者都有其表達能力的邊界,若強求超越自身限度的呈現,終將導致作品與現實的扭曲。無論對創作者還是被攝者都是如此。
井戶:避免擷取超出自身責任範疇的片段?
小田:始終警惕消費主義傾向與主觀敘事。即便進行半年取材,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從業三十年的礦工人生。在影片持續放映的生命週期內,必須考慮自己能否終身對內容負責。
鉱 (2015)
淺井剛志:觀看您的作品確實能感受到這種“拒絕敘事”的特質。但另一方面,“敘事”本身也具備強大力量,您如何看待這種界限?
小田:敘事的感染力毋庸置疑。透過敘事框架確實能有效傳遞某些資訊。我警惕的是“將物件納入利己敘事”,但作為虛構元素藉用敘事結構的方式,或許今後會有更多可能。敘事如同公共空間,期待能善用這種特性。
井戶:感覺您在拍攝前總會投入大量調研時間?
小田:有些內容可以即興拍攝,有些則需要透過調研積累才能觸及。《伽馬洞》(2023年)與《地下》(2024年)中的沖繩題材顯然屬於後者。
井戶:開始拍攝沖繩前做了哪些準備?
小田:最初與製片人及長期從事和平導覽、遺骨收集活動的松永光雄先生同行,走訪眾多“ガマ”(注:沖繩戰役中大量居民喪生的天然洞穴),期間聆聽松永先生的現場講解,歷時約一週。
之後與《地下》出演者吉開菜央及其助手再訪沖繩,考察多個“ガマ”與美軍基地。繼而讓全體劇組成員在沖繩體驗松永先生的講解,方才進入正式拍攝階段。
GAMA (2023)
過往作品多以局外人身份參與創作,對沖繩而言這種立場依然成立。更關鍵的是,作為居住在大阪的沖繩縣外人士,我清醒意識到自己屬於施加壓力的一方。或許“加害”一詞過於極端,但無可否認我們確實處於施壓者的位置。作為普通市民,我也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種社會結構。
在這種認知下,始終在思考究竟能否不消費、不榨取沖繩故事來創作。但松永先生的存在至關重要。想著若以“通過鬆永先生視角呈現的沖繩”為切入點或許可行,於是誕生了《伽馬洞》。
井戶:首先由松永先生透過自身講述傳遞沖繩記憶,再由您用電影記錄這些講述並傳遞給觀眾?
小田:雖然松永先生本人並未親歷沖繩戰役,但他作為記憶載體傳承著人們的經歷與故事。我希望自己也能為此盡綿薄之力。
我現在37歲,預計還能再活差不多同樣歲月。若餘生還能拍攝幾部長片,自然也會表達個人感受,但目前更想拾取那些充滿傾訴慾望者的聲音。
井戶:您不僅關注人類,也積極捕捉不會言語的生物。過往作品中常見貓、鳥、牛、魚乃至蟑螂、跳蚤、蜘蛛等存在,如何看待這些生命的記憶?
小田:動物的記憶顯然難以想象。但另一方面,若追溯地質層會發現“這是存在過的生命”“那是存在過的生命”。由此想來,我們的集體意識與記憶或許也寄存於真核生物時代的某些存在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並不將動物與人類割裂看待,而是共處於同一時間軸。
セノーテ (2019)
井戶:在《沉洞泉》中反覆出現“這是我們的故事”的臺詞,新作《地下》更有關鍵場景展現單數“我”向複數“我們”的轉變,您使用“我們”這類詞語時必然意識到這個時間軸維度,甚至包括人類消亡後的未來吧?
小田:確實包含這種考量。即便人類形態不復存在,也堅信某種存在會延續。想對它們說“你們可能曾是我們的一部分”。確實有意讓這些微小的電影作品能長久存續。
井戶:聆聽您的講述,不禁思考記憶傳承問題。比如作為“人類歷史”的粗略年表或許會載入史冊,但那些私密日記般無人知曉的個人記憶該如何傳向未來?
小田:深有同感!
井戶:對吧!
小田:簡直像被讀心術看透。除了即將上映的《地下》,最近又開始拍攝母親。她長期擔任家庭主婦,我常想母親離世後該如何留存她的生命痕跡。雖然我有關於她的記憶,但覺得應該保留育兒之外的其他面向,於是啟動了與母親的記錄系列。雖是質樸的小作品,但創作過程充滿樂趣。
母との記憶「働く手」 (2025)
井戶:正因為由您轉化為電影,這些記憶才能長久傳承吧。
小田:正有此意。首先希望透過電影傳承母親作為“母親”之外的多重面向。
井戶:身邊人的歷史意外地充滿未知呢。
小田:平常詢問總會被搪塞。但坦言“想拍成電影留存”後,母親就會暢所欲言。雖然疑惑這種效果從何而來,或許電影架設的虛構性令母親感到安心。
井戶:從《噪音如是說》至今持續拍攝母親,對您必定意義非凡。
小田:確實。能清晰感知自身蛻變。過去對母親總抱有“既然是母親就該完全理解我”的任性,如今已跨越那個階段,開始以人與人的平等姿態相處,逐步解釋“想做這些”“這裡不太明白”。
井戶:非常期待觀賞新作。說到新嘗試,以往幾乎包攬導演、剪輯、攝影的您,在《地下》中首次組建團隊合作令人耳目一新。
小田:現場需要做出各種判斷並承擔最終責任,從這個意義上確實履行導演職責。但更準確地說,《地下》團隊更接近“電影創作者集合體”的認知。
Underground (2024)
井戶:成員間是平級的創作者關係?
小田:作為導演必須認知其職務蘊含的權力,雖是初次嘗試也多有反思。但每位成員都是創作者,我只是其中之一。
通常所謂“電影製作”總讓人聯想到導演與工作人員的層級結構。若採用那種模式,我反而無法勝任導演工作。因此堅信必須堅持自己的創作方式。雖然成員可能更替,但始終存在適合當下團隊的創作方法,這是今後要繼續探索的。
井戶:在《地下》片場,與工作人員的互動模式是?
小田:比起明確指示,我更像是調和誤差的角色。完全信任音效團隊自主發揮,攝影雖會透過取景器確認,但說實話看了也不明就裡(笑)。畢竟成像效果無法預判。
井戶:將長期親力親為的工作委託他人堪稱巨大轉變,為何在《地下》選擇集體創作?
小田:常聽人說“電影是集體藝術”,想親身體驗這種模式。經過十多年曆練已能獨立完成作品,自然能預見自己會拍什麼、成片如何。當結果可預測時,就難以承受電影製作的艱辛了。
渴望在創作中持續體驗“不知會誕生何種電影”的興奮與電影帶來的純粹喜悅。而與他人協作對我而言是完全未知的領域,所以決定藉此機會學習。
Underground (2024)
淺井:順便問下,未來會考慮將剪輯工作委託他人嗎?
小田:如果我不親自剪輯,那還是我的電影嗎!
淺井:(笑)。我也這麼想。
小田:過去在需要資訊共享時,曾透過製作分鏡表與協作者討論。但紀錄片剪輯師相當於編劇,目前尚無法將剪輯完全託付他人。我仍無法割捨在素材重組中見證電影誕生的獨特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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