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一部《大護法》在院線上映,成功地在影院裡嚇到小朋友。
作為國內首部PG-13自分級的動畫電影,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一眾反對動畫低智低齡化的國漫愛好者。


導演不思凡的“黑深殘”從此深入人心。
7年後,不思凡帶著鄉村一場大雨後帶來的靈感而來——《大雨》。
不同於《大護法》加大力度對血腥、滿屏炸花等獵奇物料的宣傳,《大雨》海報上的標語顯得柔和許多:
雲層之上,愛之下,無風雨。
但與七年前的好評如潮相比,《大雨》下似乎更多是爭議。

爭議的背後是時間的沉澱?亦或是時代的改變?還是導演本人的選擇?
Sir今天特邀一位老朋友@錢德勒,來講講他眼中的《大雨》。
大雨

文|錢德勒 Sir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我第一時間看了片,如逢故人,倍感親切。但與此同時覺得此情此景,老朋友的面目浮出一些曖昧、客套的保留,深聊就只能停步了。
總而言之,《大雨》本質上就是一部難掩尷尬的“大護法2”。
人間溫暖的情感濃度上來了,世道凌冽的力道也就被稀釋了。
大雨傾盆,難有完卵。
01
七年之約
2017年,導演不思凡對於電影《大護法》主題概括是亮出小刀子的效果:有關於反抗與覺醒。

這是一部大人不敢也不應該帶小孩走進電影院看的動畫長片。
有詭異的造型設定,比如花生人的接吻,是兩根像龍鬚的舌頭交纏,口味很重;

他們受指令發起進攻時,頭頂上還能開花,似乎也有依稀可辨的情緒,但這種情緒是不自覺地被受控,這些人道路以目,在沉默中接受被殺伐、被取腦的工具命運。
這些花生人構成了整部電影的“基本盤”,往上有裝神弄鬼,靠邪術掌控人心的老巫師,還有一群劊子手;往下走,還有比花生人更低賤,更沒有主動意識的蟻猴;

往外看,一個武藝高強的“紅胖子”要勸醉心山水,神似徐錦江的太子回朝廷繼位,還有正常人道誕生的小孩等等。


成年觀眾依託自己的知識結構和生活履歷可以生成各種版本的解讀小作文,能夠談及的關鍵詞有且不限於:暴力、生育權、階層、系統、控制……

莫衷一是的視覺元素刺激想象,觀眾與導演不思凡是平等的共創。
在當年,動畫片還被認為主要是給小孩子長知識、受薰陶的教化工具時,《大護法》的出現絕對是橫空出世的異數。

電影結尾,太子和紅胖子決定替犧牲的花生人小姜,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們還會遇到什麼奇奇怪怪的村子和村民,朝廷會不會派人來抓住他們······
本來,這是我們期待的《大護法2》,應該續寫的內容。
七年之後,等來的是《大雨》。
初看是另一個世界的設定,但骨子裡我覺得與《大護法》有驚人的相似,包括外型。
首先主人公饅頭,出生在從沉船飄出來的襁褓,他也愛戴斗笠,對於傳說中的戲鼓船,他就是類似大護法的“闖入者”,任務依然是尋找和解謎。
大護法要找到逃逸的太子,順便揭開了花生人存在的階層圖譜,清楚了誰戕害了誰,是否有反抗,反抗者是否有絕對純粹的初心等。
而饅頭呢,闖進消失很久又復見的戲鼓船,就是要解救收養自己的窮鬼義父,大谷子。


在這個關鍵任務下,戲鼓船就像花生村,對應人物都出來了。
戲鼓船的基本盤就是被隱蛟(類似病毒)咬過的戲伶人,活著的時候是有錢人撒錢的玩物,變異之後又是重複暗示的行屍走肉,他們對應花生人。
在他們中間,也有願意改變命運的小婁、小猴子,對應小姜。

這些伶人的主人是一對父子,穆老船長對應老巫師,他要借隱蛟之力成為蛟怪之王,重振戲鼓船,唱自己的大戲。他的兒子穆影之要抱琴走天涯,遠離喧囂,對應太子。
戲鼓船有一件寶物,是夜翎鍛,是罕見寶物。

有浪人軍團要搶它,要殺蛟怪;有夜翎人、夜翎鳥保護寶物,也要對抗隱蛟。
片中唯一能夠治療隱蛟之毒的是一種藍蘑菇,它就對應《大護法》中有智慧能量的黑花生。
除了人物設定有明顯的相似之處,大雨的世界裡也有清晰的層級關係:
上層人是浪人軍團,是掠奪和統治者,有個別人有人文關懷和同情心,比如遊俠柳大樂、女監軍柳子彥。
中間是戲鼓船曾經活著的伶人們,穆家父子在風月場富貴鄉里打拼,一度距離權貴最近。
底層人是大谷子和饅頭,名字都是碳水,求生的食物。

大谷子曾經吶喊,我們只想活下去有錯嗎?
最底層的人就是被隱蛟咬過的蛟怪,無知無覺,身不由己,在別人的戲裡沉淪。
看不思凡的作品,我覺得有一點很重要,千萬不要用全部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去消化層出不窮的細節,否則只會陷入猜謎遊戲。

最終,你的解讀本身可能會成為附著在戲鼓船上的膠體、泡沫,讓作品的神秘主義論調更加言之鑿鑿。
當年看《大護法》,有新鮮感,沒玩過解讀這個遊戲;到了2024年,連《消失的她》都有解讀空間,那麼解讀本身就成為一種流行趣味和營銷套路。
或許,評價《大雨》就應該回到故事和人物塑造本身上來。
02
父子雞湯
如果把圍繞戲鼓船的階層圖譜理清楚,我們可以看見與《大護法》最大的區別在於,反抗與覺醒已經在這部作品裡隱退了。
《大雨》的主題在我看來其實是一種妥協後的和解,就是犬儒主義的“擺爛”,這是最後故事滑向鬧市雞湯的動能。
舉一個例子吧,上面說了穆影之對應太子,是因為某些飄逸帥氣的氣質(你不能否定徐錦江也很帥吧?),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有文藝情懷。
老徐愛畫畫,而影之呢就有一把琴,柳大樂與他在沉船之前應該是伯牙子期的關係,惺惺相惜,當大樂再見影之時說了一句,你的琴丟了。
這裡的琴自然指代的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情懷,是遠離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的痴念。
但是,影之渴望大戲鬧劇落幕,與太子不想繼位,躲進山水有本質的區別,很簡單,太子是統治者,而影之按照故事的設定,依然是戲子伶人,是有錢人的“玩物”。

所以,有位置不繼,逃出來本質還是反抗,而隱之是逃避。
看到有觀眾,覺得影之很像《千與千尋》的小白,那也不一樣,影之是相對獨立的人物線,他對於饅頭解救大谷子沒有什麼“賦能”價值,他真的是沉浸在自己情緒裡的可憐蟲。
總之,影之的琴與江湖都是停留在口頭上,無法讓我有深刻的共鳴,這個角色是寫廢了。
出現類似情況的還有,浪子柳大樂和柳子彥,能看出他們心存善念。但是他們又在自己的階層裡沒有根本性的行動,僅僅是煽情bgm的助推。
核心的人物關係是大谷子和饅頭,他們決定了《大雨》轉移成一部講述父子情的親情小品——這是《大護法》想都不敢想的表達領域。
大谷子在沉船之時打撈了沒有血緣關係的饅頭,兩人相濡以沫,共同成長。
大谷子想找到戲鼓船和夜翎鍛,只有一個樸素的念頭就是不要再做窮人,能夠讓饅頭吃飽飯。因為這個動機,他可以接受被隱蛟毒害的厄運。

而饅頭呢,直到意識到自己快失去大谷子的時候才喊出“爸爸”,大多數時候他與對方的關係更像是難兄難弟。
片中有一個設定,饅頭如果踩住大谷子的影子,大谷子就不會離開。
但兩個人其實是互為身影,大谷子是長大後的饅頭,無法擺脫自己的窮困,只能苦熬;而饅頭則是曾經的大谷子,嚮往外面的世界,一腔熱血,畢竟,饅頭是穀子做成的。
也難怪該片映後,有觀眾說大谷子這個爹沒有爹味兒。
《大雨》中其實有三對親子關係,除了饅頭、大谷子這種沒爹味、不油膩的這種。

還有就是爹味特別重的兩對,穆老船長和影之,控制與服從;柳子彥和她的軍官父親。

雖然是這樣的,也因為很多旁出的細節,讓饅頭、大谷子這對父子的感情其實是沒有足夠、細膩的支撐,觀眾很容易就走神,去想這個畫面是什麼寓意呢,好怪,是想表達什麼呢。
從根本上來說,講父子情跟講一些人生、社會真相是違和、對沖的。
前者是要呵護夢,不斷要投餵希望;而後者是打破夢,不斷揭開畫皮,兩個動作是方向相反的。
所以,戲鼓船不是泰坦尼克號,並沒有成功地成為父子情感念天地的發力點。
稍微不客氣地說,它只是成為導演炫技的表演場景,居然玩起了長鏡頭,展示了《大護法》沒有的大場面。
開始有了巨物崇拜,隱蛟集合成蛟怪,一隻透明大螃蟹;而夜翎鳥也召喚集合成大白鳥,是怪獸與怪獸之間的決鬥。

看著過癮,但沒有什麼太大意思了。
03
爹的說教
該說下這場“大雨”了,這一場等待已久的大雨是什麼呢?
在我看來是,一種宗教符號,是時間、命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落大雨是能夠沖刷一切罪惡的大清洗。
本來電影中的戲劇衝突就不太強,很多人物都在自己的站位上無病呻吟,有的只是淺顯的慾念。
比如大谷子就是要發財,給饅頭許一個好生活,但是他的行動力其實幾乎接近零,既不雞血也不反抗,就是疲沓的認命;
再比如在戲鼓船上,饅頭遇到的“小猴子”,是《大鬧天空》(真的很像上影廠經典卡通形象)這出戲,要在“自己的戲做大英雄”;

還有柳大樂,有些古道熱腸,俠士的風度,但也僅限於起範兒的自戀。
所有這些動機都無可厚非,但統統都不打動人。
原因很簡單,就是過於強調“自己”的存在,一旦人物與人物之間缺乏更深的羈絆、更主動的互動,那傳遞出來的冷感會讓觀眾覺得這一船人就像落雨般密集無序,打溼一切,沒有章法。
有雨就有傘,但片中的傘不是為了躲雨的。蛟怪可以化成傘形人的,執行暴力任務,並且可以吞噬人,讓對方染上病毒。

這倒是全片最有想象力,也有些現實諷喻效果的設計。
本來,對照《大護法》,最震撼的對決不是發生在兩頭巨物之間的,而應該是隱蛟侵染人間之後,所有人的反應和選擇。
片中展開了一部分,穆老船長想借病毒做自己的大戲,徹底改變被玩弄的伶人宿命,那麼他帶領的蛟怪,應該和浪人軍團有更多的正面衝突,隱之怎麼選,被裹挾進去的大谷子、饅頭又該怎麼選……

結果呢,好戲剛開始就結束了,我看到的是一個小孩哭著鬧著找爸爸。
要知道,在《大護法》中還設計了一個人小鬼大的小孩小鳴,表面看是孩童,內心已經是醉心仕途的老油瓶。他是與花生人小姜對比存在的,這樣才能說明人性的複雜。
在《大雨》中,每個人都是出場的樣子,人設一致,這倒是真孩童視角了。
因為沒有足夠立體、豐富的情節支撐,我們對大雨下的一切進行解讀就變得尷尬、乏味,這不就是光天化日下脫光了看,都是白條條的,看久了就這麼回事,興致盡減。
關於動畫片,我以為最簡單粗暴的方向有兩種,一種是給成年人看的,讓他們猝不及防中被揭穿,被解剖,被驚嚇,但過後是有深刻痕跡的,是心靈與思想上的共鳴;

還有一種是給真正意義的孩童看,不需要過多解讀,而是強烈、純粹的情感,是愛情、親情還有友情,用最美好脆弱的樣子去撞向醜惡、虛假和殘暴,碎片落下,就是對觀眾的精神救贖,獲得不再孤單的理解與共鳴;
比如特別簡單的《雪孩子》、《小妖怪的夏天》等。

《大雨》試圖將兩種方向擰在一起,結果就讓觀眾無所適從,左右為難,就像突然被澆了大雨,只有尷尬,既來不及欣賞雨的酣暢清爽,也沒有準備對抗風暴的戰鬥勇氣。

現在能夠解讀出來的意義,在2024年就有一些像爹味說教了。
你是想說人生而不公平,生之彌艱對吧?你想說接受命運,眾生平等對吧?還是想說真愛最偉大,得愛者永生對吧?
這些聽不聽都無妨,聽太多了。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