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列松的藝術世界
文/趙荔紅
羅伯特·佈列松(Robert Bresson)自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拍片,至八十年代,一生共拍攝了14部電影,每一部都散發著獨特氣息。他不迎合潮流,不順從資本,也不以情節性、戲劇化吸引觀眾。他以視覺語言書寫,以詩性口吻呈現,創作了富有節奏的“散文”、意韻深遠的“詩歌”、結構嚴謹的“小說”,他關注的不是結果,而是為什麼?他只創造、不復制,全身心凝視作品,靜穆而靈動,所思所想所呈現,皆是重大問題;他一呼一吸,全在認識自我、認識生命,以及這個神奇世界。

Robert Bresson(1901—1999)
佈列松不屬於法國新浪潮,卻為《電影手冊》作者們讚賞;他獨立於所有電影流派,卻被所有流派研究與效仿。他是導演的導演。讓·考克多說:“佈列松是個例外。他用電影來表達自己,就像詩人用筆來表達自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說:“佈列松是個天才。如果他是第一名,那麼排在他後面的那位導演只能算是第十名。”讓-呂克·戈達爾說:“佈列松之於法國電影,猶如莫扎特之於奧地利音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於俄國文學。”喬治·薩杜爾將佈列松電影歸結為四點:精煉純化的藝術,對宗教的關懷,感人肺腑的人道主義,隱含的作者熱情。佈列松一生,都站在知識分子立場,對人的精神與靈魂、社會問題、宗教與信仰等等,做嚴肅的思考與批判。
但佈列松以為,電影不是文學的附庸、繪畫的模仿,也不是舞臺戲劇的複製,電影是一種獨特的再創造。攝影機是他(導演)創作的筆,田野、河流、樹木、房舍、街道,一塊石頭,一朵小花,人的臉和肢體的全部,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的“視覺語言”。這些語言,他信手拈來,打碎,重組,再創造。
影像與聲音
佈列松認為,一個孤立影像,好似一個字母,只是個符號,沒有意義;影像必須在一定位置中,與其他影像發生關聯,意義才顯現出來。當一個影像與另一個影像相互連線時,意義又會發生轉化,就好像黃色覆壓著綠色,會變成藍色一樣。單獨一個聲音也只是符號,只有串聯起來的聲音,或是聲音與影像連線,才能產生意義。導演就是透過影像或聲音的連線、重組,表達自我意圖,挖掘出潛在的意義。
佈列松說的影像,不僅僅是演員做出某個動作或表情,而是包括萬事萬物,“一下嘆息、一刻靜寂、一個字、 一句話、一陣嘈雜聲、一隻手、你的模特兒的全身、他的面孔,或靜或動,或側面或正面,一幅遼闊的景緻、一個狹窄的空間……每樣事物恰在其位:這些是你唯一的手段。”(《電影書寫札記》)佈列松捕捉生活世界的一切瞬間,皆為影像,至於模特兒,他們“全身是臉”。《巴薩特的遭遇》中疲憊隱忍的驢臉,《穆謝特》中窺視的眼睛、穿笨重木底套鞋的腳,佈列松都給予了富有表情的特寫;《死囚越獄》凝神專注於一雙會“說話”的手,而《小偷》中,手跳起了指尖芭蕾……
所謂聲音,不僅僅是對白獨白或演員對某種聲調的模仿,也不僅僅是配樂(歌唱或純音樂)。萬物有聲,氣息相吹,風行世界,在不同洞穴裡,發出或呢喃、或嗚咽、或呼號、或闊亮的聲響,雨落在屋頂的、泥地的、水桶裡的、溝渠中的不同聲音,海水拍打著礁石、艙底,撞碎在沙灘的聲音……還有許多人造聲響,馬蹄聲,喊殺聲,車門開闔聲,機關槍掃射聲,毯子撕裂的聲音,手銬劃過牢房欄杆的聲音,飯勺劃開木門沉悶闇弱的聲音,獄警由遠而近沉重響亮的腳步聲,囚犯赤腳踩在石子路小心翼翼的聲音……佈列松說耳朵是積極的、富有想象力的,聆聽、捕捉各種聲響,讓聲響變成音樂,在影片中恰如其分地應用,就能捕捉到魂靈的呼吸、吐納。
佈列松拓展了對影像和聲音的認知。與愛森斯坦或庫布肖夫等的蒙太奇不同的是,佈列松雖也強調導演的主觀意圖,但他反對堆積影像,而是以其獨特的富有創造力的視角,透過影像與聲音的重組,呈現出“意外的驚喜”。他奉行極簡主義,如果“一個聲音能取代一個影像時,便刪除那影像或抵消其作用”,不必重複使用影像或聲音。有時他會加上“寂靜”,寂靜不是零,不是空無,無人的空鏡頭,能調節影像與聲音的節奏,好像圍棋的活眼,水墨畫中的留白。達芬奇說,物件有十種性質:光與暗,顏色與實體,形式與位置,遠離與接近,動與靜。影像與聲音的結合,也遵循明暗、動靜、虛實、遠近等等的節奏。
《死囚越獄》是佈列松的一部重要作品。其中一個場景是:鏡頭對準車內三個囚犯(近景),兩個以手銬銬住,中尉方丹尼挨著車門坐,手銬已被悄悄開啟,臉部與手的特寫來回切換,三次悄悄挨近車門把手,對面有軌電車開過來時,方丹尼迅速開啟車門衝出去……此時,鏡頭沒有追隨方丹尼逃竄或納粹追捕,而是搖鏡、停在車內另兩個囚犯身上,這個影像與傳來的一連串跑步聲、槍擊聲、呻吟聲結合,下個鏡頭是,方丹尼被重新塞回車內,戴上手銬。僅僅二個影像,一串聲音,就足以讓人想象一系列的動作:逃竄、追捕、槍擊、逮住、扭送到車邊、拉開車門、將犯人塞回去,伴隨著逃跑者的頹敗感、納粹的兇殘與得意、同志的遺憾、未來面臨酷刑的恐怖,等等心理與情緒。緊接著的場景是,納粹讓方丹尼面壁而立,畫外音傳來一個審訊者的叫囂,“四十多天都沒讓那個瑞典人開口”,接著方丹尼被拖走(出畫),再入畫時,是他躺在擔架上血跡斑斑的臉。整個過程,審訊者沒有露出半張臉。佈列松自己深有體會:隔著門聽見人被刑訓,比目睹他受刑,還要恐懼得多,因為最可怕的,是人自己的想象。佈列松在影片中真實還原了這種富有震撼力的恐懼體驗。方丹尼被刑訓後,關進牢房的第一句獨白是:“我可以感到我正在被監視,我不敢移動。”接下來,方丹尼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第三隻眼睛監視下完成的。這就有一種如實的、不偏不倚的紀錄片感,誠如片頭字幕:“這是一段真實的故事,我已最大程度還原這段往事,毫無粉飾。”


《死囚越獄》(1956)
“你的想象力要瞄向情感多於事件”
簡潔、精確,是佈列松影片的特點。在影像、聲音的連線上,他說:“一把小提琴足夠,就不用兩把。”好像福樓拜,前一日增添的句子,推敲了一夜,又把它刪除了。佈列松說,“少即是多”,“創造不靠增添,而靠刪減”。去除情節故事,僅剩畫面,去除戲劇性,僅餘情感;在這方面,他與小津安二郎接近。但佈列松是拿把鋤頭,從一個點,按照他的意圖深挖下去,結構是立體的;而小津反對使用意圖明晰的蒙太奇,他捕捉一個個真實影像,平面展開,連綴成篇,這裡有東西方審美的不同。總之,任何旁支斜出,轉移注意力的冗餘,都會被佈列松果斷刪除,所謂“排乾池水為捉魚”,他的電影因此被批評顯得乾巴巴的。佈列松認為,只要將影像與聲音恰如其分地重組,將內在關聯呈現出來,被省略掉的情節觀眾自可補足,沒有必要交代得一清二楚。
《穆謝特》是佈列松富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對於醞釀情緒的場景,諸如狩獵兔子,狂風暴雨,嬰兒飢餓的哭聲,無法點燃的煤氣,少女靠牆無聲地哭泣,將汙泥蹭在地毯上的腳,這些細節,佈列松不惜筆墨;而對於一些情節性橋段,能省則省,影像間的跳接,是符合內在邏輯以及詩性關連的。比如,在週日教堂前的遊樂場,穆謝特羨慕地看人玩碰碰車,有個女人塞給她一枚玩碰碰車的籌碼。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要給穆謝特籌碼?佈列松沒有交待,卻大費筆墨描寫玩碰碰車時,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反反覆覆、換著花樣,去碰撞穆謝特的車,少女露出難得的喜悅而嬌羞的笑臉。穆謝特對那個年輕男子生出好感,這是一個青春期少女渴望愛人的萌發,正當她猶豫而害羞地向他靠近時,父親跟上來打了她二個耳光,穆謝特被打懵了,淚流滿面,剛剛萌芽的情感也頓時夭折。
另一個段落,穆謝特深夜在獵人小屋裡,聽到了兩聲槍響。到底是誰的槍聲?殺人案是否發生?酒醉的阿爾塞那認為自己殺了人,穆謝特之前看見他與守林人馬迪約扭打,阿爾塞那走出小屋後,槍聲響了,穆謝特因此也認為阿爾塞那殺了人。僅僅是兩聲槍響,佈列松沒有配以任何畫面,也不做任何暗示,觀眾與穆謝特一起依靠“想象”完成了“槍殺”這一細節。次日,穆謝特去取牛奶途中,發現那個被“殺”掉的人,居然還活著。但是兩聲槍響,讓觀眾與穆謝特一起產生的殺人“錯覺”,卻是影片悲劇發生之必要。槍殺是虛假的,是為了引出下面真實的強姦行為,強姦暴力徹底擊潰了穆謝特剛剛萌生的憐憫、同情、希望——那個夜晚,她想為阿爾塞那作證,善良地想要保護他,為此付出自己的童貞,這一切全都落了空,成為一種“虛妄”。


《穆謝特》(1967)
佈列松抓住的是影片的核心。情感所繫、心靈所觸,就是核心。桑塔格以“冷漠美學”闡釋佈列松電影,指向其冷漠、疏離的藝術風格,但她也承認影片隱藏著最深切的情感與靈魂。佈列松說:“你的影片要讓人感受到靈魂與心,但要像手藝般製作。”保羅·施埃德說:“佈列松的電影,就是一個靈魂從限制到自由的漸進。”
《湖上的蘭斯洛特》,是根據19世紀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國王的敘事詩》改編的。長詩描述亞瑟王帶領圓桌騎士,經過十二次戰役擊退薩克森人,戰勝法蘭西、東羅馬帝國,在羅馬大教堂加冕的過程。亞瑟王與圓桌騎士的故事,枝蔓很多,比如特里斯坦與伊斯特伍德,夏洛特女郎的鏡子,伊萊恩與蘭斯洛特,魔法師莫林與薇薇安……90分鐘電影如何取材?需要刪減。佈列松抓住的核心,就是騎士精神的淪喪。他書寫了四個故事:尋找聖盃(序幕);蘭斯洛特與王后葛尼薇兒的愛慾與衝突(重心);武士決鬥;亞瑟王與蘭斯洛特的戰爭。透過這四個故事,佈列松探討的是情慾與內心衝突,對權力和女人的佔有慾,摧毀了忠誠、榮譽,成就了猜忌、分裂,陰謀獲得成功,騎士精神淪喪。

《湖上的蘭斯洛特》(1974)

《鄉村牧師日記》是根據喬治·伯納特斯的小說改編的。有批評認為佈列松的改編太過片面,小說的許多內容被刪改。電影不是小說的附庸或壓縮,文字表達與“視覺語言”不同,如將小說眾多人物、細節盡數搬上螢幕,必定堆砌蕪雜、枯燥乏味。削減是必要的。佈列松著重突出年輕牧師在昂布里古爾鄉村所遇,與村民、孩子、伯爵一家的關係。他受到冷遇、誹謗、誤解,由此引發內心衝突,在通向神的恩寵道路,對信仰的懷疑與反思。佈列松從牧師眼睛看村民,籍牧師日記呈現外在世界與內在心靈的衝突。淒涼的鄉村道路,牧師煢煢獨行,女孩狡黠的笑容,村民冷漠的眼神,麵包與酒的意象,伯爵莊園的鐵門、房子、枝椏繁密的樹木……這些符號,並不完全與小說吻合,甚至出自佈列松的創造,但這些影像如鐵屑般,緊緊吸附在牧師的內心衝突、靈魂追問、通往上帝的心路歷程,圍繞著關於神的恩寵這個主題。

《鄉村牧師日記》(1950)
巴贊以為,佈列松經過刪減,是為了更“真”地返回原作。透過影像、聲音的組合,佈列松書寫了一首新的詩、一個新故事、一篇日記體散文,他以攝影機筆進行了文學再創作,抵達小說核心,可與原作媲美,而非附庸於小說的複製式電影。“假的”按照內在需要重新排列,就抵達了“真”。這是一種真正的改編,是抓住原作精神“逼真”的返原。
但佈列松的“假”的影像與聲音,並非缺乏生活基礎,馬蹄踏在石子路得得聲,汩汩流淌的水聲,被鐵絲套住的鳥的驚恐眼神,雨夜森林小屋的不安,摔倒臉觸碰土地的冰冷感……這些,都來自生活的真實。誠如帕斯卡說的:“一個城市,一處鄉村,遠看不外是城市和鄉村;但隨著你步步走近,就有房屋、樹木、瓦片、樹葉、草、螞蟻、螞蟻的腳,以至無盡。”佈列松以其獨特的視角,將目之所遇、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肢體之所觸、心靈之所感的瞬間捕捉下來,按照一定秩序,精確簡潔地重組。
本文節選自《七個半導演》
“佈列松是個例外”

趙荔紅《七個半導演》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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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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