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四胎女兒的孕婦被家暴、出軌、離婚,是一場炒作?

大家好,我是田靜。
11月12日,一個25歲媽媽的抖音,引發了全網關注。
胡月(化名)懷著7個月身孕在車間打工,之前已經生育了四個女兒。
可她的丈夫透過她肚子形狀推斷,懷的又是個女兒,提出和她離婚。
他表示,孩子都歸胡月,每個月給她們每人200元生活費。
不能給太多,因為自己還要再婚生兒子,怕未來的老婆不答應。
根據胡月提供的影片,丈夫曾對她動手,但老家的婦聯卻聲稱:

“沒有受到家暴,發影片是為了帶貨。”

這讓事件急劇反轉,網友們紛紛跑到胡月的影片下留言:能生五個,你是有多不自愛?

真相究竟是什麼?為此,極晝工作室對胡月本人進行了採訪。

來源:極晝工作室
ID:media-fox
作者:魏榮歡
編輯:毛翊君
家暴or炒作?
《極晝》:你知道這個影片發出來會被關注嗎?
胡月:13號那天晚上(火了)我都不知道,是有一個網友看到新聞艾特了我。我老公那天晚上6點多搬走了,因為房租到期,他之前跟我談好離婚,也就不想再續租了。他前兩天才知道上了新聞。
《極晝》:當時為什麼想著拍影片?
胡月:我有看過農村那些寶媽拍的,也很想弄,就買了支架,從生下老三幾個月時開始拍。之前拍得亂七八糟的隱藏掉了,我就是當記錄生活。這次的影片也是記錄我們離婚的情況和我目前的生活。

△胡月指責報道不真實,讓她陷入網暴 | 圖源:當事人短影片賬號

《極晝》:前兩天的新聞裡提到,婦聯核實了情況,說你“發影片是為了帶貨”?
胡月:當時是我們畢節老家那邊婦聯打電話來,要求我把影片刪掉。他說你發這個影片的初衷是什麼?我也說了剛才講的那些。
然後他就說你是為了賣貨是不是?我說,如果以後透過我(拍下)的真實經歷能給孩子們好一點的生活,那也是可以的,但是不存在炒作。20多天前,粉絲群裡的人是說讓我上點日常用的貨來賣,他們有什麼需要的可以支援我一點。我聽了他們建議才去弄的(帶貨)。
《極晝》:你現在會熟悉怎麼維護粉絲,或者有意識選擇有播放量的內容剪進影片嗎?
胡月:播放量是從老二買雪糕那條影片一下子漲起來的。沒想到居然上了頭條,粉絲量到了5萬1。(注:影片發於今年7月30日,內容是胡月給女兒們買雪糕,比預計的費用多出5毛錢,發現是二女兒選貴了,她就叫女兒換一根,女兒不肯,她打了女兒一巴掌,把雪糕退回去了。第二天,她說心懷內疚,花了五十多塊“買了歷史以來最貴的早餐”。在此之前胡月影片播放量一直在三位數。)
《極晝》:那婦聯說你“沒有受到家暴”是怎麼回事?
胡月:家暴確實有。新聞出來後我聯絡了老家婦聯,婦聯說是記者斷章取義,說會幫助撤稿,我不知道是誰說了謊。現在網友就質疑我為了賣貨,認為我在撒謊。
《極晝》:你在影片裡說到丈夫提出離婚,這是很突然還是此前就出現過問題?具體是什麼情況?
胡月:8月15號晚上他回到家跟我提離婚的事,說孩子我全部帶走,他一個月給每個孩子兩百塊生活費。這事之前就提過——七夕節那一天(8月4日)吃晚飯的時候他提出來,當時小孩子們也在吃飯,老大就問,媽媽你們離婚了,我們怎麼辦。我說你爸騙你的,就那麼過去了。以前他也說過,從今年三月份開始。現在我們已經協商過了,等過年回老家辦手續。
《極晝》:他為什麼提離婚?
胡月:肚子漸漸大了,身邊的人十個裡面有九個說(看)肚型感覺還是女兒,他就覺得難受了。可能覺得我生不出兒子,就提出離婚。
《極晝》:那你老公看到新聞後,這兩天有找你嗎?
胡月:有找。他說之前我們明明說好兩個人私下解決,雙方父母都不驚動的,現在鬧得大家都知道了,這個事是我弄出去的,讓我解決,不要影響到他,反正他不接受採訪。
其實,我之前的影片說過好幾次離婚的事,怕他看見,拉黑了他。之前的也沒那麼火,他也就不知道。我還拉黑了我老媽,怕她看見擔心。
《極晝》:這情況後來解決了嗎?
胡月:沒有。我住的臨海市杜橋鎮婦聯找過我瞭解情況——上了新聞第二天,他們在我家打電話給我老公,問家暴這些,他也沒有否認。後來,婦聯給我拿了4包尿不溼、4箱牛奶、1床被子,還有一些給孩子的書。
前兩天我上班這邊的椒江婦聯也過來了,拿了500塊慰問金。也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這樣子是不負責任的。婦聯調解,讓我們都改,讓我的脾氣也不要那麼硬。他沒有否認他家暴,還說以後注意,我想看看他接下來怎麼做
《極晝》: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胡月:我最近每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不知道事情怎麼到這步,要是因此丟了工作就麻煩了。但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刪(影片)。
如果說影響到他的話,可能就對於我來說有一定的麻煩——我有那麼多孩子,要確保她們萬無一失。所以我就想盡快把這個事平息下去,只想要澄清(事實)。我也不希望老公或者婆婆受到什麼傷害。婆婆也快50歲了,萬一因此受到網暴,別人說她個十句八句她又想不開的話,我就成千古罪人了,這不是我想要的。
確定了關係就像結婚一樣”
《極晝》:家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胡月:在老大兩三個月的時候,小姐妹叫我逛商場,結果手機掉在商場裡面,來回轉到5點多才找到。手機沒電關機了,他下班打電話找不到人,跑到那邊路口找到了我。他當時就動手了,打了一下頭,踢了兩下腿。那裡挺多人的,我都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因為之前沒有動過手。後來他又打我背,被在那邊賣手機的他舅舅和弟弟看見,把他推到一邊去了。
我也比較好面子,我沒犯錯,你在那麼多人的面前這樣揪著我打,我肯定比較氣的,就一路不講話。回到家之後,他給我認錯,也下了跪,我就心軟了,想著只要他能改就可以了。
《極晝》:後來他會經常這樣?都是什麼原因?
胡月:變本加厲,三天兩頭打到我身上有傷,比第一次要嚴重得多,眼睛打出血絲。
都是因為找不到我,或者我不受控制。我記得有一次跟他媽媽逛超市,他打電話來,說三分鐘之後見不到的話會揍我。反正就是要隨叫隨到。我耳機壞了要去買一個,他都要打我。

月背上的傷。 | 圖源:講述者供圖

《極晝》:在家裡,他的經濟地位比你高嗎?
胡月:他當時是眼鏡廠的,負責眼鏡(鍍膜)強化,9塊一小時,我是產品包裝,6塊5一小時。自從跟了他,錢這方面我從來不過問,身上也沒有留。哪怕親戚給我一兩百塊,我都交給他。後來工資就是他直接去領了,我沒想那麼多,就覺得有吃有穿的就可以了。
直到懷老大七八個月時,實在沒衣服穿了,打算跟我小姑到街上看衣服,他直接跟我小姑說,“你不要拿錢給他,他沒錢(還)的”。這事之後,我就開始把做手工賺來的十塊八塊錢自己存著。
《極晝》:你平時除了在眼鏡廠工作,一直還打零工?
胡月:是的,我那時候不是長期工,廠裡也不是天天有活兒幹。沒活了就從早上六點到處去找招工牌,有活幹就推著嬰兒車去。有時候去工廠敲敲螺絲,掙個二三十。
手工活我不敢多弄,如果要連夜趕工,再注意都會有點聲音,他高興的話有可能可以做得晚一點,不高興就直接把燈關掉。
我從小就是這種(貧窮的)環境長大的,早上上學前要去割一籮筐豬草,中午餵豬,晚上放好書包又要幹活。年底,別的小朋友可以玩一玩,我爸爸還要帶我和哥哥挨家挨戶幫人家把豬圈裡的糞揹出去,不然沒錢給我們上學。我小學時就能背100來斤(豬糞)了。
《極晝》:你們最初是相親還是自由戀愛?
胡月:是2013年的夏天,我剛到臨海不到一個月,他朋友透過QQ附近的人加上我,說出來玩一下。他的廠在隔壁,我一個人不敢出去,就叫上幾個小姐妹一起。他們那邊也有幾個人。當時我16歲,他快18歲。
他也是貴州畢節的,村子更偏些,離我們村騎車一個多小時。這幾個人裡他長得比較帥,挺秀氣,頭髮也弄得比較好,穿著黃的藍的比較鮮豔,不怕你笑話,當時我就感覺跟他確認了關係之後帶出去都挺有面子的那一種。
認識半個月我們就確定了關係,我辭職搬到他的單人宿舍住,在他那個廠子裡工作。當時我去他們家,他媽媽給了我500塊見面禮。他們家同意,覺得我們老家村子隔得近,他們也不希望找個外地的。但我爸媽都不同意,說他們那裡山路太難走了,還說等我20歲之後要找什麼樣的都不阻攔,但是我現在還小,很多東西不懂。我媽說“你會後悔的”。不過,我們在一起三個月我就懷上了老大。
《極晝》:因為這樣就結婚了嗎?
胡月:確定了關係就像結婚一樣,只是差證沒領而已。我對這個人挺有好感,感覺可以過日子,在一起也就算是結婚了的那種,我從來沒有講過要婚禮這些的。
我們老家那邊普遍這樣,十幾歲“結婚”,見面一兩次就“結婚”都很正常。相親的就更快了。
《極晝》:沒領證登記,孩子怎麼上戶口?
胡月:出生後上到奶奶戶口下,以戶主孫女新增上去的。我們那邊就是這樣子上的,如果沒有結婚證的話。2020年春天我們正好回老家,才順便領結婚證,然後以戶主兒媳添進他們家的戶口上。
《極晝》:你有跟家人或朋友說過家暴的事嗎?
胡月:我跟家裡人不說這些,因為他們一開始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之前玩的小姐妹也都慢慢不聯絡了,因為我現在每天從早上7點半上班忙到晚上9點半,根本也顧不上其他,與社會脫節了。只有一個老鄉知道一點我的情況。
這次新聞出來,我媽媽知道了,說(生了)那麼多個孩子了,再(離婚)去找(別人)也是新鮮勁過了該打該吵,重複一樣的生活,家家都這樣。爸爸暫時不知道,他用的老年機刷不到。
我爸媽感情不好,現在他們跟著我哥在貴陽住,但也是分居的狀態。他們對我生女兒沒有說什麼,我媽一直在外面打工,思想沒有那麼傳統,生男生女哪怕我選擇不生也無所謂。結婚十年來我也很少跟他們見面,只有過年放假偶爾回去。
《極晝》:那家暴時,你現在住處的鄰居們會幫忙阻止嗎?
胡月:我們打架比較頻繁,很多人都有看到,有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樓下看著,有時候上來勸。今年三月剛懷上老五我還不知道,他因為我把他的褲子和孩子的衣服分開洗,把我的頭用膝蓋壓在床板上打。他後來下樓走了,我想著魚死網破,為了追他從四樓走廊跳到三樓,還把臉摔青了。二樓三十多歲的一個鄰居上來勸了我們。
後來我就想跳樓算了,覺得就沒意思了,真的是承受不住。他們把我拉住了,小孩也都圍著我哭,我就在那裡站著,覺得她們太可憐了,然後這件事又算過去了。
控制不了
《極晝》:這麼多年你有想過離婚嗎?
胡月:有,沒停止過這種想法,但為了孩子,一直希望他能改。生了老大後,有次我不開心去逛街坐著(考慮離婚),想到老大我又哭了,還是回家了。我也怕別人說閒話,現在至少外人看來,我孩子還是有爸爸媽媽的。
老二還沒滿月時,他被判了兩年,好像是因為偷竊超市,具體我也不清楚,是他進去前才跟我坦白的。我只能每天帶著孩子去找手工活,做工時揹著老大抱著老二,忙的時候她們就睡著了。我經常為了趕工一夜一夜地不睡,實在太困就趴在桌子上歇一會兒,然後繼續做。很多時候人家來拿貨,看我這樣會問,為什麼你婆婆坐在旁邊都不幫你?
《極晝》:是因為你生了女兒?
胡月:我也不知道。但生老二時,公公在產房外知道生的是女兒,扭頭回家了。
婆婆公公也在臨海打工,跟我們住得很近。不過他們基本沒在月子裡照顧過我。剛生老大那會兒,我老公上班,我餓了就用開水煮兩三個白水蛋來吃,這麼過了三四天,奶水都沒有了。當時我老公還比較上心,下樓跟我婆婆說,你們怎麼對她的,你們自己清楚。後來我婆婆煮了一次排骨(給我)。
《極晝》:你老公入獄你沒放棄這段婚姻,他出來之後還是照舊?
胡月:他在裡面寫過信,說出來當牛做馬都報答我,一定會對我好。我就說只要他能好好過日子,脾氣改改就好了。(結果)他剛出來還行,一兩個月之後又開始打我了。
後來生了老三坐月子時,他出軌了。我說孩子我可以全部帶走,大家好聚好散。一開始他還跟親戚說我不會走的,捨不得孩子。我就真帶她們租了房子,他第二天早上找到我,又說以後會為了孩子好好過日子,可以互不干涉當鄰居這樣相處。但把我求回去那天,他又是夜裡兩三點才回家。
那時我就死心了,不想生了。但他就是要生兒子,我婆婆更是了。我老公是他們家的獨長子,明顯比兩個妹妹受偏愛。我們家倒沒有對男孩的執著,父親反而因為我年紀小更愛我一些。
《極晝》:你丈夫和婆家的態度是在你接連生女兒後,一點點變化的嗎?你為此有反抗生育嗎?
胡月:生老大的時候,我老公還很高興,會圍著看孩子。生老二時也還好,到了老三老四我明顯感覺到他的失望,孩子哭的時候特別不耐煩,只是高興了會抱抱她們。晚上睡覺前如果小孩子哭鬧,他就罵,把頭裹上,我哄不好就連我一起罵。
他不可能(避孕),因為控制不了他,我生了老四後自己去偷偷上了環。
《極晝》:所以老五是意外?
胡月:是的,我以為上環是百分百避孕,後來問了醫生才知道不是。我的觀念比較傳統,覺得有了就生下來,不想打胎。

家裡的監控攝像拍下夫妻爭吵,兩個女兒哭著躲出 | 圖源:講述者供圖

《極晝》:現在對你們商定離婚,女兒們怎麼想?
胡月:老大說離了婚的話,她不跟爸爸。在路上看到兩人牽手,老大老二也會說,你看看人家多好,爸爸從來不管你。在廠裡,她們還會跟其他婆婆講,我爸爸在家裡啥都不管,啥都是我媽媽做的。
但有時候女兒也會怪我,“你能不能不要惹他?”比如他不提垃圾就算了,我們幫你提,這下你看他要打你了。
《極晝》:在這段婚姻關係裡,你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嗎?
胡月: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脾氣也太犟,一開始他動手我不還手,後來我也還手。
在他媽眼裡我就是特別怕他兒子,像狗一樣。這個話是聽別人說的,我就不高興。後來有次我婆婆來,老公叫我拿碗筷給她,我就不拿。婆婆剛走我老公就開始罵我,我還了一嘴,他揪著我就開始揍了。這種可能我也有點問題。
有時候我累了一天,一回來他找茬,我有些崩潰,對孩子也沒那麼耐心了。老大老二搶一個東西,我就直接扔掉,她們會委屈地哭。
《極晝》:你現在就完全是一個人帶她們?
胡月:大女兒現在三年級了,老二一年級,騎車10分鐘能到,老三幼兒園小班,要5分鐘,我每天就是挨個接送。我現在在一家小的眼鏡廠做鏡片切割,工資不穩定,開頭年尾忙的時候能有四五千,其餘只有一兩千,再出去找點零工補貼。
從生老二開始,我基本都是生完第二天就問能不能出院,怕多一天費用。生老四那天我晚上八點回到家,給孩子做飯洗漱後,11點開始肚子痛,我就收點東西自己去了醫院,叫住在附近的婆婆過來照看已經睡覺的孩子。
我之前攢了兩三千錢,本來打算留著這次坐月子用,但我媽腰椎手術需要五萬塊,前兩天都寄給她了。這兩個月我都在加班掙錢,很累,但會像之前一樣幹到生產前幾小時。
《極晝》:那現在馬上就要生了,你打算怎麼辦?
胡月:預產期是12月14號,按以前的經驗,每次都會提前半個月。如果在週末生的話,我就把孩子都帶過去,在醫院睡。如果是工作日,就叫我朋友給我弄兩天。前兩天一個鄰居阿婆說,如果說生孩子沒人幫,她能幫我兩天。

田靜後記:
網際網路上,每一天都有普通人在成為焦點。
他們或許不是英雄,沒有傳奇壯舉,更可能是讓人“怒其不爭”的弱者。
就像這位被離婚時還懷著孕的四孩媽媽。
當遮蔽的困境顯現,我們不只能留下情緒,更應該傾聽這淹沒在眾生裡的微小聲音。
與其指責、嘲弄、娛樂,不如予以善意和包容。
或許平凡的痛苦太瑣碎,太遙遠,只剩下功利的“與我相關”
大山裡早婚早育的苦瓜隊們,看客們自勉要把書讀爛。
而這位生育四孩又遭遺棄的女性,淪為不覺醒的反面教材。
比起他人的困境,人們更關心自己
我們希望從他人的苦難中,摸索出一種規律,一種永不吃虧的規律。
這何嘗不是一種傲慢?
但生活中,沒有人做一個永遠走運的聖人,聖人也不需要被理解、被關懷。
需要包容的,永遠都是具體的人。

注:為保護隱私,楊靜怡為化名。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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