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民主黨的敗選及美國未來趨勢的分析(經濟、族群政治、全球化等等)

美國大選後,中文界關於對特朗普和民主黨的討論,都是有兩極化的傾向,把特朗普說的無所不能,代表了歷史前進方向,又把民主黨說的一無是處,道德、政見、能力上似乎都將要成為歷史淘汰品。如何看待民主黨的失敗,如何看待民主黨所代表的政見的未來?本文做一些分析。
1.  民主黨敗在換登?
很多人說,特朗普最大的優勢是“老白男”,如果拜登堅持不退,那麼特朗普的優勢就沒有了,民主黨不至於敗。其實第一次競選辯論後的結果就清晰表明,民主黨如果不換登,可能敗地更一塌糊塗,選舉是巨大的體力腦力消耗戰,拜登作為美國曆史上唯一超過80歲的候選人,身體根本不可能允許他像樣地支撐下去,他會讓共和黨選民嘲笑,讓民主黨選民失望。哈里斯即便能力不行,對於民主黨來說也是比拜登更好的選擇,在短短的時間內,還是提振了藍營士氣。
從人事上來講,民主黨敗選的最大原因不在於換登,而是拜登明知自己的衰老狀態而堅持參選,擋住了黨內更有可能戰勝特朗普的年輕政治家的路。如果拜登一開始就明確不參選,黨內有個充分競爭的初選地話,民主黨肯定能推選一個比哈里斯更具有能力,也更從容面對競選的候選人。拜登在中途被迫退選,僅給接棒者3個月的應戰時間,去挑戰準備了4年的特朗普,選成這樣已屬不易。
2. 民主黨代表了精英勢力,共和黨代表了平民的力量?
的確精英階層更支援民主黨,比如美國最精英的城市波士頓,民主黨候選人得票率為76%,尤其是哈佛、MIT等所在的Cambridge(劍橋市,約等於北京的中關村-五道口一帶),87%以上支援民主黨候選人,美國絕大多數諾貝爾獎獲得者也支援民主黨;美國最發達的加州、紐約州和華盛頓州,也都是深藍州。
但是同時,美國最底層的老百姓也是支援民主黨的居多。根據AP VoteCast的統計,在收入低於25000美元的選民中(這個比例大概佔美國成年勞動力的30%),哈里斯的支援率位元朗普高3%以上。
從民主黨和共和黨高層政客出身來講,共和黨更以精英為主,布什、特朗普等皆是權貴、富商家庭出身,副總統候選人萬斯畢業於耶魯,以前職業是風險投資人,人生設計走的也是典型精英路線;而民主黨的克林頓、奧巴馬、拜登、哈里斯都是中產或下層出身,副總統候選人沃爾茲在從政前,當了好多年的老師,還曾經在廣東“支教”。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把民主黨和共和黨說成是代表高低不同的階級,其實是講不通的,二者在不同收入階層支援率上差異性不明顯,是各類主要維度比較中差異性最小的一個。
如果非說特朗普代表平民,那僅僅限於是代表了歐洲裔平民,這部分人的經濟訴求表達,往往被視為社會階層問題;而哈里斯代表了非歐洲裔的平民,這部分貧困人口數量其實高於歐洲裔,但他們的經濟問題,往往被歸為族裔問題。特朗普代表平民的觀感,是“白人中心論”的潛在邏輯下,社會問題的不同歸類標準導致的。
3. 民主黨代表著腐朽、沒落、不接地氣,共和黨代表著未來?
民主黨的平權、全球化主張未免有理想主義或矯枉過正的成分,但是從歷史大勢看,它更符合潮流,更符合多數人的利益,更順應人類的價值追求,這也是民主黨在知識階層、中產階層、新興產業從業者一直得到更高支援率的原因。
(兩黨候選人在不同年齡、學歷分層中的支援率,資料來源:Pew研究中心,藍色為民主黨,紅色為共和黨)
相反共和黨的最鐵桿支持者,也就是深紅人群,以年齡大、學歷低、鄉村化為特徵,特朗普的支持者62%沒有接收過完整的高等教育,比哈里斯的支持者高12%,在研究生以上學歷選民中,特朗普僅僅獲得了37%的支援;特朗普在城市只獲得不到35%的支援率,在鄉村獲得的支援率高達72%。這些鄉村低收入老齡選民毫無疑問需要被同情和政策關注,但歸根到底代表著落後的生產方式。他們會以強大的力量反抗歷史潮流,改變選舉結果,但是如果放長遠時間週期看,他們並不掌握著歷史。
(AP VoteCast對雙方支持者城鄉分佈的統計, 及Pell 民調中對雙方不同年齡階段支援率的統計)
因此,儘管這波經濟底層和文化保守的、捍衛基督教傳統的白人的力量爆發很驚人,但是並非意味著他們真的代表著美國的未來。就像1920年代、30年代義大利失落的社會底層和保守天主教徒,可以一次次把墨索里尼送上首相寶座,但是他們終歸不是代表歷史潮流的力量,特朗普的兩次勝利,都可以視為歷史大趨勢下的短暫反覆。
如果非要給精英貼上腐朽、沒落的標籤,或者說精英=腐朽/沒落,那是一種民粹主義的做法,否定一切建制力量。精英分為兩種,一種是過去特權社會中依賴剝削為生的精英,顯然這類人中多數是腐朽的、墮落的,另一種是競爭性社會中產生的精英,這些人多數是靠優秀的智力和超過凡人的努力脫穎而出。藤校的學生、教授,諾貝爾獎得主,終歸在絕大多數時候,比資訊不足的底層人更具有辨別是非的能力,如果給他們貼上腐朽和沒落,其實與當年譏笑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並無兩樣。
4. 民主黨敗在過度主張的多元政治、政治正確?美國已經唾棄多元政治、政治正確,向白人絕對主導的保守國家迴歸?
海內外中文自媒體通常認為美國選民沒有選擇民主黨,是因為討厭它的族群政策,把民主黨的失敗首先歸結為多元主義的失敗,把共和黨的勝利歸結為白人保守主義歷史潮流的勝利。
不過在美國嚴肅媒體和中國國際政治學界對民主黨敗選的原因檢討中,民主黨執政中造成的通貨膨脹,以及競選中對於經濟問題的忽略,仍是首要原因。
我們對這兩屆大選結果比較發現,特朗普的普選票數僅僅比上次多了62萬,或者說多了0.83%,而民主黨候選人的普選票數比上次少了1000餘萬張。民主黨丟掉了哪些人群的選票呢?我們發現是少數族裔和年輕人,比如根據Forbes的出口民調統計,與2020年的選舉相比,拉美裔支援率下降了20%以上,18-29歲選民支援率下降了13%。
無論拉丁裔選民,還是在全球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們選擇特朗普並不是因為喜歡他的種族主義言論,他們在族群理念上更認可民主黨。他們倒向共和黨,還是為共和黨的經濟主張的吸引,具體來說是這群選民屬於經濟抗風險能力較弱的一類,對物價和收入波動更敏感,特朗普的以改善居民收入和減稅為核心的競選政策顯然更符合他們的胃口。比如根據塔夫茨大學Tisch College的對年輕人投票結果調查,特朗普的經濟政策支援率達到60%以上,而只有23%在族群問題上贊同他。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下圖)也表明,無論哪個陣營的選民,經濟都是最關心的選項,族群政治和氣候變化重要性排在最後。
我們如果認真閱讀民主黨的競選綱領,也可以發現,他們的主張並不是像中文界說的那樣,在玩“極左”政治,搞極端的身份政治。民主黨的競選綱領,只有第六章涉及族群、性別問題,沒有過多渲染這些議題,主張也沒有超出美國主流接受的範圍。競選綱領內容主要還是談經濟民生(第一至五章,及第八章),只不過民主黨的經濟主張很空洞化,仍舊高談闊論氣候危機、清潔能源這些長遠願景類的東西,其次是面面俱到、大而全,不能像共和黨黨綱單刀直入回答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所以,這次大選的結果,首要是對兩黨經濟政策歡迎度的表決,而非對族群理念歡迎度的表決。關於為什麼中文界為什麼把族群因素看的這麼重要,還是基於華人/中國人基於對有色族群的厭惡,或者基於對民主黨族群主張的排斥,是自己情感投射而產生的結果。
至於美國是否真的會向白人絕對主導的國家迴歸呢?筆者認為這是白人保守勢力內心的期許,但是歷史很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歐洲裔人口占比已經從2000年的69%,下降到2020年的57%,並且從2016年開始,新出生人口中白人比例已經跌破50%,即便是不考慮新移民問題,到2040年左右,美國歐洲裔人口也會跌破50%。
所以,美國不可能迴歸到平權運動之前的白人主導的狀態,但是白人保守勢力也肯定不願意接受美國“蛻化變質”,或者發生膚色上的“顏色革命”,兩種文明的對抗會加劇,這也是亨廷頓等人的憂慮之處,他在《誰是美國人》中所提出的國家認同挑戰,會加速到來。共和黨選民對移民問題的高度焦慮(上圖)也顯示了這一點。
5. 再說關於“白左”和“極左”
隨著民主黨的敗選,全球華人有痛打落水狗之勢,揭批美國的“白左”和白人“極左”,成為一個潮流。
筆者不同意民主黨是“極左”這個說法,如果說BLM(黑人的命也是命)和支援變性就是“極左”,那麼波爾布特情何以堪?筆者認為“極左”包含以下特徵:不接受一切人類差異,尤其是階層差異,主張用暴力手段實現完全平等,徹底破壞人類的文明秩序。哈佛大學裡面給黑人留幾個名額,某些州允許同性戀婚姻不叫“極左”,如果哪一天宣佈哈佛大學是黑人大學,並且要把白人教授都送到猶他州勞改,那是“極左”;強迫大家都搞同性婚姻、異性戀有原罪,那是“極左”。
至於“白左”,其本身充滿可愛或幼稚、理想主義之處,但是世界作為一個多元文明的存在,強勢文明/種族需要在某種程度上,對弱勢文明/族群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優惠,這樣人類文明才能和平發展,不至於嚴重失衡,發生劇烈衝突。越是族群多元化的國家,越需要適當“左”一點(但是公開、透明、法治原則下的“左”),不然會出大問題。如果美國還是搞過去的白人-基督教文化一元化,不承認其他文明的地位,不透過一些特定規則來保障其他族裔權利的實現,現在的社會問題可能會更多,國家統一更不可持續。
白人左翼思想對於華人和中國本身,總體看也是有利的。如果沒有白人左翼力量推動,華人在美國還是處於受打壓、排斥的狀態,多數人不會取得國籍,即便是取得國籍的那些,也是二等公民,如果白人右翼種族主義氾濫,華人不會被白人視為自己人,他們與非洲人、墨西哥人一樣是異類。
中國的崛起,一方面是本國人堅持不懈奮鬥的結果,但是西方內部左翼在不同民族/宗教信仰者生來就是平等的觀念驅使下,不斷推動的國際關係民主化,也非常關鍵。這些左翼思想包括蘇聯的反帝主張(雖然蘇聯後期背離這種主張,重新成為一個霸權國家),美國的威爾遜主義、去殖民化思想等等,中國才逐漸擺脫帝國主義的枷鎖,成為國際社會平等的一員,並且逐漸獲得發展機遇,而“白右”當道的時代,中國人只有受剝削的份。
所以,華人/中國人是沒有必要去過度挖苦“白左”的,當然他們過去曾經受到“左”的創傷,對凡是帶“左”的東西心有餘悸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白左”與東方語境的“左”是兩回事,前者是在法治、民主、自由規則下的傾斜,有完善的約束機制,而後者是全盤否認這些理念。
6. 特朗普上臺是全球化的拐點?
又有很多人因為特朗普主的當選,認為民主黨和科技精英所主張的全球化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冷戰以後的這段歷史,只不過是人類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特殊階段或者美好意外罷了。
那麼讓我們做一個最樸素的選擇。全球化和封閉斷裂的經濟體系,哪個對人類更有利呢?肯定是前者,即便對於美國人來說,美國人也是全球化最大的既得利益群體,美國的跨國公司拿走了產業鏈上的利潤大頭,普通消費者獲得了物美價廉的商品——現在即便是中國很多本土品牌工業品的質量、便利性,也已經超越美國本土/日本,而成本不足美國本土/日本的一半。
如果全球化是對多數人更有利的道路,人們為什麼要選擇一個代價更高昂的道路呢?所以,美國人不是要拋棄全球化,而是選擇一個讓自己更舒適,什麼便宜都能賺到的全球化。
即便是美國按照特朗普的設計,重新成為製造業第一大國,那麼到時候,美國更需要全球化,更需要開啟全球市場,更需要自由貿易。因為歷來最支援全球化的是製造業強國,全球自由貿易體系不就是英美所推動形成的嗎?
從經濟內在需求上看,人類技術的進步、資訊的透明化,由此導致全球物流成本越來越低,資本投資收益率比較越來越頻繁, 人類的需求也越來越複雜,要求的生產體系也越來越複雜,一個國家不可能建成一個可以滿足本國人需求的工業體系,哪怕是一種工業品的供應鏈。
所以,儘管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小院高牆”,但是全球貿易額還是增加了,各自的貨物貿易需求還是在增加。全球化必然要進行下去,但是全球化的規則、方式也一定會發生一個巨大變化,甚至不排除其中發生挫折,中國是否能夠在新的全球化秩序中獲得有利位置,我們還不得而知。
最後筆者想說的是,我們應該如何定義當下的變化。筆者認為人類的認知習慣,有一種幼稚衝動性,總是喜歡過度想象一種事物前進方向的可能性、前途。就像美國贏得冷戰時,福山寫出《歷史的終結》,對美國民主制度和自由主義做出了太樂觀的判斷,並且他的思想在全球流行多年;而當特朗普主義興起,人們又對美國民主、進步主義思潮、全球化做過於悲觀的判斷,認為這是人類歷史發展方向的根本轉折。這種認知的誤區,也是多數人財務投資踩空的原因。
決定歷史發展的動力是複雜的,即便某種要素的優勢一度表現地很明顯,但是潛在的力量有朝一日也可能把它埋葬。所以,筆者認為對美國大選結果,現在做出太多的歷史性結論是草率的,世界仍舊是在冷戰結束後形成的軌道線路上行走,只不過它需要調整車速,需要打燈換車道,需要修訂新的規則。
以上是筆者對美國大選背後所反映的美國社會情況和全球潮流的分析,筆者非民主黨粉,沒有任何為它做辯護的意思,這些文字只不過是根據形成職業“歷史感”對趨向做的一些研究性判斷。當然筆者能力也是有限的,非常願意接受大家基於事實的糾正,更願意接受歷史發展的證偽。
參考資料:
民主黨競選綱領:https://democrats.org/where-we-stand/party-platform/
共和黨競選綱領: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2024-republican-party-platform
Forbes新聞網:Harris Won The College-Educated Vote—But Trump Gained Young And Latino Voters. Here’s The Breakdown.
衛報:A big cratering’: an expert on gen Z’s surprise votes – and young women’s growing support for Trump
Tufts University Tisch College:Overall Youth Turnout Down From 2020 But Strong in Battleground States
AP News :Young Black and Latino men say they chose Trump because of the economy and jobs. Here’s how and why
AP News:How Donald Trump built a winning 2024 coalition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