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問你一個很爽的問題:詐騙詐騙犯的錢,違法嗎?
別急著回答,看看真實案例咋說。
2021年,湖南一大學生接到電話,對方謊稱銀行人員,要求其進行轉賬操作。
為了博取信任,甚至先轉過來三千多元。
這位大學生聰明如我,馬上找到銀行和公安機關查證。最終妥善解決,不構成違法行為。
但也有一個人,騙了詐騙犯,到手的錢,通通被他揮霍光了,其中一大部分,打賞給了女主播。最後,他被判賠償上百萬並獲刑。
這個人說起來和我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是四川一所律所的員工,而那所律所的掌門人張飛,是我的作者。
去年11月,張飛試圖拯救這名員工。明面上事情得到解決,這人承諾不再和詐騙公司老闆來往。
但張飛並不知道,人性中渴望走捷徑的脆弱表皮一旦被撕開,除了跌進萬丈深淵,沒人會醒悟。

律所做了七年,我沒想到,坐在隔壁的同事竟成為一名通緝犯。
他叫胡帆,是律所合夥人之一,主要做的是情報工作。他的辦公室是整個律所最豪華的,進屋就能看見一張整木茶海,旁邊還有一尊恆溫恆溼的雪茄櫃,牆上掛著一幅綠度母唐卡。
每回有陌生人過來,都以為他才是律所老闆,我只是個跟班的。
但是胡帆似乎不甘心只做律所的合夥人,去年他揹著我,勒索詐騙犯石磊,幾乎把石磊的生意攪黃,對方來律所跟他拼命,最後被我化解掉,算是把胡帆拉出泥潭。
沒想到,這傢伙一直在騙我,當不上律所老闆,他竟然扭頭做了詐騙公司的老闆。
而我,不得不發動整個律所救他的命。

拉胡帆進律所,是我賭了一把。
胡帆三教九流都認得不少,從高官、警察到建築工程的老闆、餐飲業的大佬,胡帆都能和他們把酒言歡。他每天穿梭於各種飯局,腋下夾著奢侈品手包,手腕上戴著綠水鬼,後備廂裡塞滿茅臺和名煙,平日裡散煙,都是一整包一整包地散。
進律所後,胡帆立刻體現出他的情報威力。有的案件在偵查階段,按理說不能透露案情,胡帆偏偏就能透過關係,傳遞出準確的訊息。沒有他的情報,即使我們接了,也很棘手。
胡帆有很強的人脈,但是他沒有將這些人脈變現的能力,所以進律所前,他做的事大多隻是賺個居間費,我們俗稱為串串、掮客。把他拉進律所,我就是想讓他踏實下來,賭這塊皮殼裹著的,是翡翠,不是爛石頭。
但是,我好像賭輸了。
胡帆不光把自己的辦公室,搞得像豪華會所一樣,還一個月給我拿出二十多萬的報銷單,都是他請客吃飯的錢,照他這樣幹,出不了半年,律所就得黃。
他還很喜歡以“哥老倌”自居,除了律所裡幾位核心成員,對別人都是“小”字開頭,有一回吃飯時,還攀著肩膀對一位年輕的律師說:“我這個哥老倌不一樣,你們跟著我,我不會今天讓你們拿錢,明天讓你們買菸、買檳榔,我們是講兄弟義氣的,有啥事,以後你找我就是了,我有的是關係。”
沒過二十分鐘,他就使喚這位年輕律師,給他買條煙,買幾包檳榔。
偶然一次,我得知胡帆在外面,把律所和我們的酒店、典當行,都吹成是自己的資產,給自己塑造成年輕有為的成功人士。外人真以為他是大老闆,我們都是給他打工的。
最讓我意外的是,他又跟石磊那個詐騙犯搞在一塊了。
今年律所團年晚宴當夜,我把胡帆叫進房間,衝他發了一通火。
那天,律所全員都在度假酒店,晚上大家都喝了酒,放完煙花又吃了烤全羊,鬧到半夜才各自回房間休息。
我拎了兩罐啤酒去找胡帆,胡帆穿著睡袍,笑著把我迎進房間,見我拎著啤酒,以為我還想找他再喝一點。我把啤酒放在茶臺上,盤腿坐在蒲團上,開啟一罐啤酒。他拿起酒喝了一大口,打一飽嗝,跟我說:“今晚我特別有歸屬感,感覺我真正融入進來了。”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象,他一直在騙我。他和石磊的事,從來沒真正斷過。
我懶得敷衍他,直接問出那個最關鍵的問題:“今年分了多少錢?”
胡帆手裡的啤酒在半空中停下,喉結滑動了一下。
“你是執行主任,我分好多錢你不清楚啊!”
“我說石磊那邊。”
胡帆聽到“石磊”兩個字,臉色瞬間變了,驚訝、恐懼、焦慮與不安裹挾在一起。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重重地把啤酒罐砸在茶臺上。胡帆不再敢正視我的眼睛,目光移到啤酒罐上,五官扭成一團。

我當場衝胡帆拍了桌子,因為他騙了律所所有人,不僅沒退出石磊的詐騙公司,依然拿著人家的股份,更無語的是,他還往股東群裡鑽!他簡直是瘋了。
訊息是助理尚師文透露的,他是石磊的同鄉發小,但一直拒絕參與詐騙,倒是認識石磊才大半年的胡帆,一頭扎進詐騙的爛泥潭裡,跟石磊沆瀣一氣。
面對我的質問,胡帆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啥子記性哦?前段時間你組織我跟石磊調解,股份協議都是當你面燒的,你搞忘啦?老尚當時一起的,他也在的哇。”
我懶得聽他狡辯,手機裡開啟一張圖片,那是一張微信群的截圖,群裡有四個人,從頭像看有胡帆和石磊,群名稱叫“股東群”。一個胡帆備註為財務的人在群裡發了報表,提醒其他人這是當日的經營資料報表,胡帆、石磊和第三人分別在群裡回覆了“收到”,我把手機推到胡帆面前,讓他自己看。
胡帆看了看圖片,臉色明顯變了,拿起手機摁下鎖屏鍵,手機放回我面前。
“當時搞忘給你說了。沒得啥子的,石磊一直拉我跟他一起幹,打電話說了幾次,我都沒同意,後來他又來找我擺了幾次,沒得法我才同意他的。”胡帆說這話時候,我能感到他的聲音打著顫。
“你是不是找死?”
“沒得事,我鉤子揩乾淨了的。我跟石磊啥子都沒簽,沒得證據,不得有事。”
我重新把手機解鎖,螢幕上依舊是那張圖片,我重新放在他面前,平靜地告訴他,這就是證據,足夠讓他成為主犯的證據,“你覺得翻船了,石磊會保你嗎?除非你賭人性,賭群裡剩下三個人都保你,或者你賭警察是根本挖不倒你們有這個群。”
胡帆的五官擰在一起,臉色很難看。
“老子讓你來律所是喊你踏踏實實做事的。石磊遲早要翻船,石磊翻船你一起死,傳出去是啥子結果?一個律師事務所裡面的人跟詐騙犯一起搞詐騙,一個律師事務所執行主任的兄弟夥在外面跟詐騙犯搞詐騙?
“老子律所招牌上給你糊了一層屎!你翻船了你婆娘咋辦?你老漢兒咋辦?畜生!你日媽的就是個畜生!教不懂的畜生!造糞機吃了只曉得造糞,不造事,你日媽的吃了不止造糞,還他媽的造事!”
吼完這一通,我嗓子都快啞了,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竭力壓制自己的情緒。
歸根結底,我是想把胡帆拉出泥潭。如果傳出去,我的律所有人正在參與詐騙活動,這對律所來說是天大的打擊,輿論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們淹死,哪怕沒有外界的輿論問題,內部要是知道有人參與詐騙我不處理,那管理上一定也會出大問題。
就算不為律所,胡帆是我十幾年的兄弟,我不能看著他在泥潭裡陷得更深。
“石磊遲早要死,他死你也死,必須撤出來。我也幫你想,你自己也想。你記到起,核心原則就是悄咪咪,平平緩緩的,找個理由順勢滑出來,不要跟石磊硬來,我沒想到辦法之前你沒想到合適的辦法也不要動,苟住就行,千萬不要讓石磊曉得,你要滑出來。記到起,把你那張嘴管好,莫作死。”說完,我就走了。
臨睡前,我還在期盼,但願能早點想起辦法,但願胡帆別作死,但願律所平安無事。
這份願望沒過幾個小時就破滅了。

胡帆不愧是胡帆,要想讓胡帆閉嘴,估計需要在他嘴上安一個拉鍊。
第二天清早,我還沒睡醒,身上的被子猛地被掀開,一睜眼,就看見尚師文那張大臉,緊接著手臂一疼,他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拽我起來。後來才知道,他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我宿醉醒不過來,他就找前臺拿了我的房卡。
“出大事了!”尚師文把手機懟到我耳邊,讓我聽一段通話錄音。
這是一段充滿憤怒的,殘缺的通話錄音,通話雙方是胡帆與石磊。錄音裡,胡帆憤怒地辱罵石磊:“你個雜種,把我弄來套起,還留我的證據。”
石磊的反應也很激烈,他隨即還嘴:“你他媽的才雜種!我留你啥子證據了?”
胡帆叫囂:“我從股東群退了,你們幹啥子跟我沒得關係!把微信群的聊天記錄刪了!把我們兩個的微信聊天記錄也刪了!”
“啥子叫跟你沒得關係?分錢的時候,你咋不說跟你沒得關係?你喊老子買單的時候咋不說沒得關係?我刪錘子,你上都上船了,你說要下船就下船啊!”
昨夜我剛囑咐胡帆悄咪咪,平平緩緩地滑出來,一轉身,他就禍從口出。
往後的錄音我不想再聽,推開手機,無奈地看著尚師文說:“胡帆是個瓜批。”
整個一上午,我沒給胡帆發過一條資訊,想跟他說點什麼,但覺得沒有意義。此刻,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胡帆能不能全身而退,而是律所。我可能要面對律所創辦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個危機足以摧毀律所,足以把我們現有的一切全部打碎。
下午離開酒店前,律所成員拍了一張合影,胡帆被推到中間的位置,那張合影裡所有人都笑著,只有我、尚師文、胡帆三人一臉嚴肅。
臨走前我讓胡帆上了我的車,他坐在後排,語氣輕飄飄地道歉說:“對不起飛哥,昨晚上我喝多了,沒聽你的。老常都給我說了,石磊現在也氣得很。”
我沒有接他的話,自言自語地說:
“你想過沒有,石磊就是看重你那麼跳佔,都不用他動腦殼,你就把自己甩到前頭給他頂起了,出事了搞不好你才是主犯,人家石磊是從犯。你那個腦殼,十個加起來都耍不過他,你還跟他攪,不曉得你那個腦殼裡面裝的啥子玩意兒。”
其實我也想過,搞倒石磊這個詐騙團伙,但是他們反偵察能力很強,在一個地方最多待三個月就會搬家;每次搬家都會把證據儘可能銷燬;石磊幾乎不會到辦公室,日常都在附近的網咖窩著,無論是受害者,還是員工,都很少有人見過他。
要想鑿沉這艘犯罪的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在動手前,我得把胡帆拉下船,畢竟他是我十幾年的兄弟,不能讓他成為石磊的陪葬。
團年回來後,我讓尚師文約了石磊,胡帆的意圖已經暴露,石磊肯定已經做足了準備,索性直接擺上檯面聊。
當天石磊早到一些,進屋,禮貌地向我問好:“張主任。”
他穿著一套考究的淺灰格子西裝,領口繫著黑領結,眼鏡兩邊掛著銀色的金屬鏈,頗有些復古紳士的感覺,一點都看不出是個詐騙犯。他的酒量很差,平時幾乎不喝酒,但我還是端起分酒器,朝他敬酒。
“磊哥,我兄弟胡帆給你添麻煩了,沒想到他又找你要股份,實在不好意思。”
石磊抿了一口杯子裡的水,沒接話,轉頭勸尚師文說:“你看不起我搞詐騙,但也不要在律所混了嘛。人家胡帆巴心巴肝地給律所拿業務,律所承諾的提成一分都沒給人家發。人家胡帆要養家餬口,你說人家跟我混,我同意還是不同意?”
尚師文嘴巴半張著看著我,又看看石磊,“錘子!胡帆的提成是發了的,我親眼看到發的!他第一次給律所拿回業務,他說他這麼多年對不起他婆娘,沒掙到過錢,讓律所把提成打到他婆娘的銀行卡上。他當時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在。”
石磊表現得滿臉驚訝:“錘子哦!胡帆給我說,律所一分錢提成都沒給過他!”
那晚的飯局,話題莫名其妙變成胡帆的情報對齊會。我這才知道,胡帆不僅騙了律所,還騙了石磊,上次調解後,胡帆給石磊演了一齣苦情戲,讓石磊覺得胡帆是給律所當牛做馬,還拿不到收入,最終胡帆不僅重新在石磊那裡拿了股份,還成了核心股東,說跟石磊好好幹,一起騙錢。
飯局最後,石磊輕飄飄地拒絕了胡帆撤出的請求,他笑眯眯地說:“你兄弟已經上船了,船都開到太平洋了,他咋個下船?他下船了,我們去死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有一種感覺,石磊好像比我想象的,更需要胡帆。也許,胡帆除了從詐騙公司分錢,還有別的事情瞞著我。

隨著春節臨近,被石磊團伙詐騙的受害者越來越多,報警量越來越大,多的時候一天有幾十起。他們少則被騙幾萬元,多的被騙幾十萬元。
這些受害人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有遠在西藏的受害者驅車趕來報警。局勢開始不受控制。
此刻再叫胡帆“下船”,看來已是痴人說夢了。整艘破船吱嘎作響,海水已經湧入。
往日走路帶風運籌帷幄的胡帆,終於繃不住了,油滑腔調沒了,只剩下溺水一般的聲音:這……有啥辦法嗎?
而我幫助他的條件只有一個:
告訴我真實的情況,不要有隱瞞,也不要有欺騙。
直到胡帆交代完我才明白,胡帆到底有多荒唐,他陷得有多深。
石磊的公司名義上是貸款中介,有兩種員工,第一種叫推手,專門聯絡那些需要貸款,但無法貸款的人,謊稱能夠給他們辦理貸款,並給他們傳送許多偽造的銀行檔案,證明公司已經讓許多無法貸款的人成功貸款。
受害人上鉤後,就輪到殺豬匠出手,他們告訴受害者,要預先支付貸款金額一定比例的服務費。這筆錢到手以後,詐騙公司什麼也不做,貸款人來問就說貸款失敗,手續費已經花出去,只能退很小一部分。
受害者發現被騙後,往往只能選擇去詐騙團伙所在的轄區報警,只要警察告訴受害者這是經濟糾紛,讓受害者自己去法院起訴,那這個騙局就沒有刑事犯罪的風險。
就算是受害者起訴,他們也不害怕,他們收錢不會用對公賬戶,凍結保全也無所謂,公司是買的皮包公司,法人是買的背鍋法人,公司爛了再買一個就行,法人被限高,再找就行。受害者想要上門,他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唯一的風險,就是警察把他們定義為刑事詐騙案,這樣非得吃牢飯不可。
而石磊以前之所以那麼謹慎,詐騙的規模很小,就是害怕這一點。
胡帆得知石磊的把戲後,他問石磊一個核心問題,搞這個最多能掙多少?當石磊回答一個月上百萬時,胡帆開始興奮地盤算起如何駕馭這臺印鈔機了。他拍胸脯跟石磊說,自己有警察當靠山,願意配合他們詐騙,前提是每個月要收六萬元的保護費。
“我覺得石磊肯定砍價,結果他一分錢價格都沒講,直接同意了。”
胡帆認識幾個警察,算是酒肉朋友,但是根本就沒有警察“收保護費”。為忽悠石磊,讓他覺得自己和警察關係硬,胡帆找了個由頭把警察朋友約出來吃飯,叫上石磊讓他買單,還特別叮囑石磊,不要在飯局上提起詐騙的事,其實是怕露餡兒。
飯局後,胡帆又招呼警察朋友去KTV唱歌,看著大家交杯換盞,石磊竟然信了胡帆。他在胡帆指定的轄區租了辦公室,擴大詐騙規模——也就是這個舉動,奏響他們的喪鐘。
開業前,石磊給了胡帆六萬塊現金,當作“保護費”。
“我跟他說已經給警察了,其實我把這六萬吞了。”
那個月他們騙了一百多萬,一個報案的受害者都沒有。也就在這個時候,胡帆發現對一個月騙一百多萬的詐騙團伙來說,六萬元的保護費太少了,他想找機會調價,多賺一些。
就在這時,胡帆認識了某位神秘的調查員,自稱隸屬某秘密部門。調查員告訴胡帆,自己的警察關係很硬,每個月給他兩萬,警察就能當他們的“保護傘”。胡帆一想兩萬塊,真的有警察保護,這生意要幹。
於是他回去招呼石磊,說自己有一個更好的地方,就在市中心位置,交通更便利,更能增加他們的信任度,只是一個月要十萬的保護費,石磊爽快地同意了。
詐騙公司搬家後,石磊給了胡帆十六萬的現金,十萬是給這邊的,剩下六萬,要胡帆轉交給之前的警察,算是感謝費。
胡帆說:“我把那六萬全部吞了,十萬的保護費我吞了八萬,兩萬給調查員。”
石磊打死也想不到,這筆錢大多數進了胡帆的兜,而胡帆打死也想不到,那個神秘的調查員也是騙子,他連派出所大門朝哪邊開都懶得搞清楚,兩萬塊錢全部被他吞掉了。
騙來騙去,石磊和胡帆都覺得自己身上有警察賜予的金鐘罩,實際上兩人一直在裸奔,壓根沒有警察收到一分錢。更可笑的是,就連那次請警察朋友吃飯、唱歌,人家警察事後都給他轉賬,AA飯錢和唱歌的錢,結果他讓石磊買單,自己私下裡收了警察朋友的轉賬。
算下來,胡帆可能比石磊掙得多。
胡帆不止口述了真實情況,還寫出一份三千多字的《自述書》。我想不到背後的真相竟然是這樣,現在我能給他的建議只有一個:拉著石磊,積極籌錢,給受害者全部退款,也許還能免得牢獄之災。
還沒等胡帆做出任何行動,“裸奔”的石磊,竟去派出所鬧事了。

春節過去,報警量進一步加大,警察為每一位報案人都做了筆錄,要求石磊那邊立刻派人來,必須全部返還金額,如果不退錢,立刻刑事立案,把他們定義為詐騙團伙。石磊扛不住了,兜裡的錢該給的給,該分的分了,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全額退款。
石磊很生氣,因為這與之前說的不一樣。胡帆明明說,咱們上頭有人,鐵得很!敞開了幹!只要繳納保護費,警察會以經濟糾紛為由,拒絕受理,最多讓他們只退很小一部分資金。
當警察再一次叫他們來人退款時,石磊親自來了。在派出所的調解室裡,他東拉西扯,核心意思就是全部退錢沒問題,但是現在沒錢,沒法馬上退出來,要分批次退款。
趁著受害者去上廁所,石磊直接告訴警察,他給的保護費雖然是現金,但是取款時都列印了冠字號,竟然提醒警察:收了錢就要辦事,不要壞了規矩。
這是石磊的底牌,他怕警察收了錢,背刺他,就想著留著冠字號做證據,船沉,大家一起死。
但是他不知道,那些冠字號的鈔票,都進了胡帆的兜,警察壓根不懂他啥意思,聽他說完都懵了,直接給他銬起來關進問詢室。這時石磊才反應過來有問題,審訊過程中,一口咬死說自己是生氣胡亂說的。
石磊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胡帆對峙。胡帆不敢再瞞,終於交代自己吞錢的事,還當著石磊的面給調查員打電話,沒想到調查員一聽,真搞到派出所,立刻結束通話電話,往後人間蒸發。
石磊也不管平日裡的紳士做派,氣得跳腳,想當場弄死胡帆。
事已至此,他為保命只能給受害者全額退款。他拿出自己分得的部分,也承擔推手、殺豬匠的分成,要求胡帆拿出私下吞掉的錢,和股東群裡分走的錢。
然而胡帆,竟然一萬塊也拿不出。他把家裡小產權的老房子抵押二十五萬,接著開口向我借錢。但是我以身上沒有那麼多錢拒絕了,就算再借他二十五萬,對他上百萬的窟窿來說也是杯水車薪。看著他那張懊喪的臉,我不禁問:
那麼多錢,你都花在哪了?
走投無路的胡帆,也算是老實交代了,他最大的一筆開銷,就是給一位素未謀面的聲音主播打賞過三十多萬,最多的一天,他打賞了接近十五萬。
打賞?女主播?!三十多萬?!!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比他親口承認自己又策劃了一起更大的騙局更衝擊我。
我張了張嘴,一時竟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
那位女主播一般晚上十點多上播,播到凌晨兩點左右,胡帆一進直播間,女主播就用讓人酥麻的夾子音熱情地喊幾遍“胡總好”,還不忘在直播間裡介紹“胡總是大老闆,謝謝胡總永遠支援,愛你喲!”
除此之外,他買過一塊勞力士黑水鬼的手錶,公價八萬九千元;買了都彭格蘭德雙火焰的打火機,一萬七千多塊;他在酒吧,給陌生的服務員打賞一沓百元鈔票,在夜店點酒,就是幾萬塊的神龍套。再剩下的錢,就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用在哪了。

這些錢,沒有一個是實打實的生活開銷,好像都是為追求某種情緒與評價。他享受服務員彎腰鞠躬說謝謝老闆;享受一隊人舉著燈牌送酒時,周圍酒客投來的目光,享受勞力士給他的自信,還曾經親口說:“都彭打火機蓋子開啟時叮地一聲,我就是今晚的主角。”
後來我還得知,他經常出入石磊的詐騙公司,沒事就到公司裡轉兩圈,指揮這個拿報表,那個去買菸買咖啡,就喜歡聽別人叫他胡總,但是律所裡,大家都叫他老胡。
他彷彿一直活在別人的評價裡,那些吹捧和羨慕的目光,那一聲聲嬌嫩的“胡總”帶來的情緒價值,像毒癮一樣吞噬著他,給他夢一般的幻象,而他日復一日,為維持這些評價、吹捧和目光疲於奔命,根本沒有理智去想,以後怎麼辦。
幻象總有破滅的那天,胡帆出事以後,除了我和律所的周梁,沒有一個朋友聯絡他,微信裡冒出提示的,只有幾個主播隔三差五地問,胡總怎麼不來玩?胡帆還在騙她們說,最近出差很忙,慢慢地,那些主播有了新的榜單大哥,也不再問他。
那段時期,胡帆幾乎整日待在律所,窩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他沒錢給石磊退款,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有一回我偶然見他跪在掛著的綠度母唐卡前,我問:“你是懺悔還是幹嘛?”
胡帆說:“我求菩薩開眼,保佑我。”
我夾著他的胳膊拽了起來,跟他說:“別求了,你得求菩薩別開眼,你乾的爛事兒菩薩沒看見還好,菩薩是保佑好人的,菩薩看見了先整死你。”

雖然說話狠,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我和律所能做的,只有為他辯護。於是我組織了一次閉門會,討論胡帆的案件。我擔任會議主持,同時代表公訴人立場;法官出身的沈雷,代表法官視角;佟詩垣代表辯護人視角,其他律師自由發揮,自由表達。
沒想到,律創辦至今,第一次全員合作的案子,竟是為胡帆。
閉門會上,我們爭吵最多的是,胡帆的犯罪地位問題。從股東群的證據、獲利的證據、起到的作用來看,胡帆妥妥的是共同犯罪,且比較符合並列主犯的情形。可是,胡帆的直接詐騙物件是石磊,並非是想要貸款的那些受害者。
有人提出:“胡帆的詐騙物件是石磊,不應該把胡帆和石磊放在一個案子裡,探討他的犯罪地位和作用。”
另一個聲音馬上反駁:“胡帆雖然沒有真的賄賂警察,但依舊有共同策劃和合謀的行為存在,肯定不能把胡帆在這個案子裡排除出去。你們那個想法行不通!”
這場閉門會,我們從下午兩點開到晚上九點多,從爭吵到辯論,從辯論再到沉默。八百多萬的涉案金額,過百萬的獲利,胡帆的結果不會好。
最終我們一致認為:
胡帆持有詐騙公司的股份,也拿到了分紅,雖然沒有真正的行賄警察,但是在整個詐騙環節中他都充當了行賄警察這個重要角色,與石磊有合謀和一致策劃,且胡帆的間接詐騙物件和石磊的直接詐騙物件一致。胡帆也清楚,自己要取得的財產是來自於石磊詐騙所取得的財產。
因此他很難在證據翔實的情況下,擺脫主犯身份和地位。
法官出身的沈雷給出判斷,胡帆的刑期可能在十年以上,十二年以下。
胡帆也參與了這次閉門會,起初他只是聽,後來越聽越氣急敗壞,嘴裡開始嚷嚷:什麼叫我跟他們合謀,什麼叫我一清二楚,我沒親手騙過誰的錢!你們查清楚了沒有,張嘴就來!甚至說出“你們是一群不靠譜的律師”這種話,還跟我說,沈雷十幾年法官白乾了。
他覺得自己沒有具體實施詐騙,因為這件事,家裡的房子押了,錢也沒了,還淪落到要坐牢,自己才是受害者。
他想得太簡單,此前一直如履薄冰,現在這冰層終究是碎了。

三月份,警察立案,詐騙團隊陸續落網,警方算是基本打掉了這個犯罪團伙。
意外的是,石磊安頓好家人後,選擇自首,好像對一切胸有成竹,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幾經打聽,得知他找到一個所謂的關係,花費手裡最後的九十萬,換他取保候審和緩刑。然而這筆錢沒有起到什麼作用,石磊又被騙了。檢察官要求繼續偵查,同時開展審計。
胡帆覺得,花夠錢,自己就能當主角、人上人,而石磊呢,好像也有一種慣性,以為只要花夠錢,就能買到天下太平。這也許就是一直謹慎的他,能被胡帆輕易誆騙的原因吧。
隨著石磊投案自首,轟動我們這座城市的案子慢慢落下帷幕,只剩下胡帆還沒歸案,他找地方躲了起來。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這個兄弟,有一天竟然成為在逃通緝犯。
大概十年前,我還在體制內,因為辦理一個案件,需要了解駕校的情況,正巧胡帆那時候是我們當地一個駕校的股東,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和胡帆認識了。
我們都是九零後,他比我大三歲,幾兩酒喝進肚子裡,也就天南海北聊了許多。我已經忘了我們第一次吃飯喝酒聊了什麼,只記得還算是聊得來。
我有一位朋友周梁,七零後,是復旦大學的雙碩士,手握一些交通領域的專利和技術。我想著,胡帆與周梁或許能摩擦出火花,便介紹他們認識,往後,我們仨越來越熟絡。
有一天中午,胡帆給我打電話,問我晚上是否有時間一起吃飯,他沒有說具體的事情,只是告訴我他聯絡了周梁,周梁晚上有空一起吃飯。那天晚上只有我們三個人,胡帆訂了火鍋店的包間,買了一瓶好酒。
周梁是不喝酒的,我和胡帆各喝了二兩,三個人屁話扯了一大堆,胡帆鄭重其事地拿了個空酒杯擺在周梁面前,給周梁倒上了酒。
胡帆提議我們三個人結拜為異姓兄弟,他站起來,兩隻手把酒杯捧過頭頂,舌頭打著卷說:“我們三個人今天在此結拜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就不同當了,周梁為大哥,我是二弟,飛哥是三弟。”
周梁像看小屁孩過家家一樣看著他。我是順著胡帆的,心裡想著,就當配合他喝一杯的事兒,周梁有些抗拒,還是端起酒杯象徵性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
結拜的事兒過了沒多久,胡帆就送我和周梁一人一個象徵兄弟情誼的禮物。他送給周梁的是一柄仿古的劍,他說劍象徵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送給我一把兩米長的仿古槍,他說槍象徵著勇敢和忠誠;送給自己的是一把兩米長的大刀,他說大刀象徵著關公精神,代表著忠、義、仁、勇、信。
這把兩米長的長槍,後來我放在辦公室門背後的角落,很多時候我想在牆上裝一個支架,把槍放上去當作是一件展品,但是這傢伙實在太沉,整整十幾斤,所以一直在角落吃灰。

胡帆送給張飛的長槍
胡帆在結拜時說“有福同享”的誓言很快就應驗了。
大概是2018年,胡帆參股的駕校生意不好倒閉了,他整日遊走於所謂的關係、人脈、資源當中,為營造出自己成功的樣子,囊中羞澀的他,找我和周梁借錢。
那時候我工資不高,省吃儉用也剩不下幾個子兒,周梁因為個人的一些事情,經濟壓力也很大,但是我倆還是把自己的信用卡給胡帆。
很長一段時間裡,到了信用卡還款日,我和周梁還完信用卡,胡帆轉身就把信用卡刷空,然後在下一個還款日我和周梁又還。我沒去計算過胡帆刷了我多少,周梁也沒去計算過,我倆加起來十來萬是一定有的。
直到今天,我和周梁也都沒再跟胡帆提起過這件事,更沒讓他還過一分錢。
從當年借他錢,到拉他進律所,再到這件事發後,我召集律所成員搞閉門會,幫助胡帆好像已經成為我的一種慣性,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報、心理彆扭,但就是忍不住去幫,想來也許就是十年前這次結拜吧,我和周梁嘴上沒當回事,走心了。

胡帆參與詐騙的事終究是包不住的,很快我身邊的人就知道了這個情況,大部分人不好說什麼,但我們緊密合作的一些重要客戶非常緊張。
某個政府單位的客戶繞著彎子來問我,胡帆是什麼情況,問來問去言外之意無非是怕我們都參與其中,給他們造成麻煩。
詐騙團伙被抓的推手家屬,不知道哪兒瞭解到胡帆是律所的人,聯絡我要求見面溝通,家屬以為我們也有參與,威脅我要拿錢出來解決問題,否則就舉報我們。
還有胡帆過去那些借過錢的債主,他們聯絡我,甚至來律所找我,想要一個說法。那時候我才知道,胡帆拿著自己是律所一員的身份,以有穩定收入來源為名,借過不少錢。
最令人頭疼的是,警察開始聯絡我們,讓我們配合調查。雖然最終查明我們不知情,也沒參與,但這些調查也干擾了我們的正常工作。
幸好,這些影響都在可控範圍內。
石磊自首後,我重新梳理資料,召開第二次閉門會,這回請了很多專家顧問一起參與,有法學教授,也有老警察。新資料一彙總才發現,情況比我想得更嚴峻。
有殺豬匠指認胡帆,認為他是主犯,理由是胡帆每週有三四天都待在詐騙公司,坐在總經理辦公室裡,時不時吩咐別人給他買菸或者咖啡。
有受害者指認胡帆,認為他是主犯,理由是受害者上門時,看到胡帆在辦公室指手畫腳。
還有詐騙公司的前臺,說自己本來是女主播,胡帆找她,讓她別再做主播,來自己的公司上班,給她安排輕鬆的前臺工作,一個月開一萬六工資。
更多的證據、供述、指認都朝著胡帆,閉門會開成了研討會,沒有了上一次閉門會的爭吵和辯論,大家的意見高度統一:胡帆基本上很難擺脫主犯的身份和地位,他和石磊大機率會並列主犯,而我們對此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辦法。
法定或者酌定的從輕情節包括自首、如實供述、退贓、賠償、取得諒解、重大立功……胡帆是沒有錢退贓的,更沒有錢賠償,取得幾百上千個受害者的諒解也是天方夜譚的事,更沒有什麼重大立功的機會和線索。
胡帆能爭取的,只有自首和如實供述。
自從警察立案,胡帆就消失了。
但是我大概能猜到,他藏在哪裡。

四月份的時候,胡帆的一位親戚聯絡我,希望見我一面。他得知胡帆的事,找到我希望一起說服胡帆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當天我們驅車前往胡帆母親留下的莊園,出發前,我給胡帆的手機發去資訊。
胡帆的母親是個女強人,九十年代創業,從餐飲行業起步,業務逐漸擴張到旅遊行業,自己也當了區人大代表,被評為優秀女企業家。
山裡的那個莊園是他母親進軍旅遊行業後籌備的第一個專案,莊園佔半個山頭,一百多間客房,還開挖了垂釣區,有一部分房子頗有意境地建在水上。
可是莊園剛開始營業,她就因病離開人世。
胡帆的父親接過妻子的產業,因為不懂經營,沒過多久企業就徹底垮掉了,這個莊園荒廢至今,淪為一片廢墟。
我猜胡帆躲在這裡,因為他母親的墳,就在這片廢墟後面的樹林。
我們在廢棄莊園裡四處尋覓,這裡像是人類滅絕後的世界,臺階上爬滿青苔,池塘碧綠,白色牆皮皸裂,玻璃破碎,灰塵滿布,每個角落都有蜘蛛網。

胡帆家廢棄的莊園
最後,我們在莊園旁不遠的一個破房子裡見到胡帆。他整個人耷拉著,像是和莊園的氛圍融為一體。
我把最近的事告訴他,結果胡帆說,他想跑出國,當一輩子逃犯也不願意坐牢。他哭著跟我說了他害怕坐牢,害怕不能給肝硬化晚期的父親送終,害怕妻子不等他……
他的狀態有些不正常,一邊嚷著要跑,一邊叫囂著對自己是主犯不服。
那天我們見面沒能有任何效果,胡帆依舊抗拒自首。臨走前,他讓我幫他把他妻子帶來,他想見她一面。過了幾天,我備了啤酒,特意去買了他們家的香酥鴨,接上他妻子去見他。
胡帆的妻子叫許斯文,比他小很多。她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頗受胡家照顧,跟胡帆是青梅竹馬,讀中學時遭到校園霸凌,只有胡帆替她出頭,於是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胡帆。
胡帆讀大學,她出去打工,胡帆生活費不夠的時候她接濟;胡帆搞駕校,她操持家裡,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胡帆一心要搞建築工程一夜暴富,幾年一分錢沒掙過,她沒怨言,找了奢侈品店櫃員的工作,一個人撐起家裡的開銷,還要負擔起胡帆父親的醫藥費。
許斯文跟我說,2024年到現在,胡帆只往家拿過四千塊。我本想順著往下問,想了想還是沒問,胡帆乾的破事我大概能猜到。
去見胡帆的路上,她跟我說了很多。她說她沒有什麼過分的想法,她只想有個家,哪怕這個家不正常,不完整她也毫不介意,但現在胡帆把這個不正常,不完整的家也毀了。
那天晚上,我又和胡帆單獨聊了一次。我把啤酒開啟遞給他一罐,這是我們團年後第一次喝酒。胡帆夾了一筷子香酥鴨,瞬間湧出眼淚。
從事發到現在,我還沒見過他流眼淚,就裝作漫不經心,問他咋回事。
胡帆家裡是做板鴨、滷鴨、香酥鴨的,稱得上百年世家,直到現在,在我們這座城市的餐飲排行榜上,還能看見他家的招牌,而胡帆是他家這門手藝的唯一傳人。
胡帆的夢想是當外交官,父親偏偏希望他將這個百年品牌傳承下去,於是在他讀大學時,逼著他學習這門手藝。每逢寒暑假,胡帆就要從挑選種鴨開始,背配料、處理下水,還要在沒有空調的廚房裡炸鴨子。
此刻他一口就嚐出,今天的香酥鴨,皮硬過頭了,但骨頭還沒酥。
“我爸老了,鴨子火候沒控制好。我進去了肯定再也看不到他,他咋辦哦。我不是東西,他肝硬化晚期了,還要在後廚裡面弄鴨子,裡面那麼熱,空調都沒得,他咋個遭得住哦。”
臨走前,我問胡帆這一輩子,最自豪的事和最遺憾的事是什麼。胡帆想了一根菸的工夫才回答:“我最遺憾的事就是找不出最自豪的事。”
兩天後,我又上山接回許斯文。等到許斯文回家,我給胡帆打電話報平安,沒想到就在這個電話裡,胡帆同意了自首,他說:“我曉得,我跑是跑不脫的,咋個跑嘛,我是網逃,又是通緝,還上了臨控,就算我戴著帽子口罩墨鏡,你們也不可能把我送出去,關鍵是現在我這個樣子,到邊境的路哪個都不可能送我,要是路上我遭了,送我的人也要一起遭。”
我不清楚那兩天胡帆的老婆在山上跟他說了什麼,最終說服他投案自首,但那天胡帆跟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以後我爸,你跟周梁幫我照顧到,我肯定是沒法給他送終了的。你能答應我不?”
“周梁我幫轉達,我不能替他承諾,我可以承諾你,我答應。這兩天我帶你爸去辦個意定監護,你寫個情況說明給我就行了。”

胡帆自首,成了我新的工作。
我與警方取得溝通,告知警方,已經說服胡帆自首,並且願意擔保胡帆一定到案。胡帆不是暴力犯,警方基於人道主義,同意給胡帆一天時間處理家事。我報告了胡帆要前往的地方和要辦的事務,警方同意提前告知轄區派出所,在限定的時間內不抓他。
我定了火鍋店的大包間,整整兩桌。頭一天下午,我把胡帆從山上接下來,其他人都到火鍋店等著,車裡放著姜育恆的《再回首》,胡帆躲在後排放聲大哭。
“再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胡帆哭著輕聲哼唱,他告訴我,如果時間能退回去,他願意好好在律所工作,好好把鴨貨店傳承下去。
我說:“再回首,荊棘密佈。沒人的路是一蹴而就的,你想成為坐在總經理辦公室的人,你得走過荊棘密佈的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叫你‘胡總好’的時候,你就離死不遠了。”
那天晚上,我準備的酒沒人喝,胡帆也不喝,火鍋沒人有胃口。飯後,胡帆先回到他父親那裡,跟他父親交代:“爸,我走了以後你跟我婆娘要好好處,她跟了我十二年,沒要婚禮,沒要彩禮,沒要三金,沒要房沒要車,現在啥子都沒留給她。她要是離婚你尊重她,她在這個家一天你們就好好處一天。”
胡帆的父親生氣又無奈地說:“我曉得咋個跟她處,她來家裡十二年了,我從沒說過她。不是人家啥子都不要,是你啥子都沒得。”
眼看胡帆要情緒崩潰,我連忙岔開話題,“老爺子沒事,現在一切還沒定,也許還有轉機。以後您就當我是兒子,咱們做了意定監護,您好好活著,我可是您的監護人。”
最後一晚,胡帆留給了許斯文。從他家出來,我送他前往和許斯文租住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們直奔他母親的墳墓。胡帆在墳前跪了很久,他扶著墓碑痛哭。
下午,我和周梁送他去自首,在公安局門口,他在車裡交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我給我媽寫的信,我自首以後,你幫我再去給他上個墳。”
臨近端午節了,周梁給他帶了一個煮好的粽子和鹹鴨蛋,胡帆粽子吃得很慢,他一邊吃一邊哭,鹹鴨蛋是周梁剝好了遞給他的。因為哭,嚼碎的粽子混著鹹鴨蛋和唾液噴出來。
車窗外就是公安局,他不敢抬頭,哭著告訴我和周梁:“以後就靠你們了,我對不起你們,給你們找了那麼多麻煩。你們的恩我出來再報。”
我和周梁都沒有接話,周梁拍了拍他的後背,把礦泉水擰開遞給他。
“走吧,總要面對的。”
我看了看錶,距離和警察約定的最後時間快要到了,我給警察發了資訊,告訴警察我們就在門口,稍等下就帶胡帆進去。
“準備好了嗎?不哭了,就當是去當了個兵。”
周梁的安慰沒起什麼作用,下車的時候,胡帆整個人已經癱軟了,車門開啟,他完全挪不動身體。周梁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來,他一屁股坐在車門的門簷上,我和周梁一人架起他一條胳膊把他拉起來。
從車裡到公安局門口,三十來米的路,我和周梁幾乎是拖著他在走。

端午節過後,我履行對胡帆的承諾,給他母親再上一次墳。我買了些香蠟紙錢,又買了些點心,趕在中午前到了他母親墳前。我代胡帆給她母親磕了三個頭,點燃香蠟、紙錢,給他母親念他寫的信。

媽:
我去自首了,你聽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看守所了。我還是拿出勇氣面對了,雖然我放不下的人很多,但是我走錯路了,就要承擔後果。
後面很長時間我都不能來看你了,張飛和周梁會來看你。
我沒想過我會走上這條路,以前在律所看別人,都是看故事,現在是人家看我的笑話了。我覺得活著好難。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可能是命,命中有這一劫。
媽,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但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來了。
媽,兒不孝,對不起你。
我把信疊好,裝進信封,投進火堆,灰燼隨著風,打著旋兒飛上天。
隨著胡帆的事告一段落,我也迴歸正常的工作。手機裡,還能看見胡帆用過的直播軟體。我有四臺工作手機,都被他拿去註冊過賬號,打賞主播,一個賬號是他自己偽裝的大老闆,另外仨偽裝成他的小弟,老闆說打賞多少,就打賞多少。
我開啟直播軟體,點選關注的主播名單,隨便點了一個進去。眼花繚亂的直播間裡,女主播依然用著酥麻的夾子音,回答訪客不時提出的問題。突然一連串動畫在螢幕上跳躍,女主播提高了一個音調,激動地說:“劉總來了,謝謝劉總永遠支援,愛你喲!”

我見過胡帆一面,那時案子還沒有爆發,胡帆還在籌錢退款。
在張飛的辦公室,他把帽簷壓倒最低,依然擋不住滿臉的頹廢。那天我注意到,他穿著一件藍色的T恤,上面寫著一個英文單詞:freeland,大概意思是自由之地。
很難說,讀完故事我對胡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他不是那種典型的惡人、反派,更像是一個攪局者,一隻迷失方向,到處亂躥的碩鼠。
在這時代數不清的誘惑下,他不斷走捷徑,想要拼命抓住它們,卻迷失在時代浮躁的迴音室。
張飛告訴我,他記錄這個故事,起初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一個通緝犯,但更重要的是,透過胡帆這個人,展現出這個時代的一些癥結。
奢華打火機掀開蓋的一聲脆響、主播的一聲聲老闆,既是這個時代浮躁的碎片,也是胡帆走向犯罪的掠影。
最終,回到那個指向一切的問題:
到底是什麼讓這個時代如此浮躁?
我們可以一起在評論區聊聊。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月半
插畫:大五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