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卿世祿董小姐vs軍功爵製做題家

文 | 延觀風
肖主任的桃色新聞很快涼了,董小姐的學歷和家世熱度一浪高過一浪,中國群眾不會被奶頭樂的下半身花邊矇住眼睛,而是能準確捕捉最具社會意義、和自身利益最相關的實質性問題,70多年階級史觀教育功不可沒。今天我們再從兩千年曆史的角度說說,為什麼在中國,不要試圖用短期多巴胺的刺激轉移群眾對階級固化的焦慮。
雖然隨著輿論的發酵,關於董小姐家世的“內幕”越傳越多,因為真實性不能證實,筆者不將其作為討論的依據。但她棄經從醫的學歷、正規平臺搜出來的博士論文等可證實的資訊已足夠說明問題,同時這些年無論是層出不窮的類似新聞,還是普通人身邊可以略窺一二的經歷,既得利益者借各種經濟、教育、組織手段規避正常的社會競爭過程,不斷削弱階層流動性壟斷資源,早已是統計學上顯著的不爭事實和公開秘密。
前兩天我們號批判了所謂“秦制原罪”和“周制美好”的論調。不論發明所謂“秦制”理論的歷史學大儒也好,以《歷代經濟變革得失》為代表的財經媒體人群體也好,都絕不意在用嚴肅歷史研究的方法,在歷史環境中真正探討制度得失,根本上都是“借古諷今”,在方法論上把現代概念和價值判斷強行套到歷史頭上的做法屢見不鮮,結論當然也是先射箭再畫靶,抒發對當朝政治和經濟體制的不滿。從看似公允理性的學術圈,到好像頭頭是道的財經圈,再到網路輿論上的影射史學家,渲染秦制之惡的人本質上是一路貨色。
筆者就是個臭鍵政的,不搞惺惺作態的“學術研究”,就是要借用“周制”“秦制”這兩個網路概念,用暴論分析歷史規律。但筆者同樣不玩影射,不講故作神秘的寓言故事,對於文中這兩個概念到底指什麼,還是要先定義宣告,而不是用隱喻的模糊性為後文自己偷換概念反覆橫跳留後路:
“秦制”是集權的社會管理模式,強調公共權力干預社會生活的正當性必要性,要求個體融入大共同體;“周制”是鬆散的社會管理模式,強調私權在社會生活中的主導地位,主張個體保留在小共同體中。
歷史現實不是二極體,從沒有絕對的“秦制”或“周制”社會,但“周制”和“秦制”的消長是進入封建時代後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旋律,在政治上表現為任人唯賢和任人唯親的人事制度搖擺,在經濟上表現為土地兼併與馬爾薩斯陷阱的共振迴圈,政治經濟交織共同構成了中國獨有的王朝週期律。
人類社會的資源分配有兩個基本定理。定理一:一是人總是傾向於積累更多社會資源,並依據血緣或關係親疏進行傳承,這是基因自我複製傳續在社會意義上的再現,是人類的先天本能(大公無私者有之,但改變不了統計意義上的社會規律)。定理二:人能調動的社會資源與其已擁有社會資源成正比,沒有外來干預時,社會資源的積累速度邊際遞增,說人話就是永遠富者愈富、貧者愈貧。
“周制”必然導向世卿世祿,卿大夫的繼承者還是卿大夫,陶匠的繼承者還是陶匠,階層流動性極弱。因為只要不干預小共同體的私權,定理一和定理二的結果一定是社會資源在血緣的小共同體內代代相傳、加速集聚。西周中晚期和殖人鼓吹的西方貴族社會,甚至以制度的形式承認血脈繼承的合法性合理性甚至優越性。
殖人幻想中自由美好的“周制”典範帶英,從中世紀開始就是個階層固化極為嚴重的國家,甚至到了2012年,財富代際傳遞係數都穩定在0.7-0.75,感興趣的可以讀讀這類論文
“秦制”的鮮明特徵則是儘可能推動人事選拔過程的公共化,察舉制、科舉制哪怕九品中正制的選人直接依據都不是血緣,而是對社會公共做出貢獻的能力(變味了的情況我們後面細說)。最極端的表現當然是原教旨秦制下的軍功爵制,用敵人的腦袋換取爵位官職,簡單粗暴量化評價,很適合作為社會功利主義(用網上的話說,績效主義)選人用人制度的代稱。
從戰國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秦朝,在相當早的歷史時期,用郡縣制、軍功爵制奠定了政治地位不可血緣世襲、要靠能力與貢獻授予的基本方向,不得不說是中國的幸運。當然,封建社會推動人事選拔脫離血緣關係的根本目的仍是維護一家一姓的血緣統治。不過這不是拿“先把你變成罪犯再逼你砍人晉升”批判秦朝的理由,齊國濫施肉刑假肢昂貴鞋子便宜,張儀僅僅因為窮就被懷疑盜竊打得半死,幻想六國貴族老錢的溫文良善,大可不必。
世襲劣於競爭,不是公平問題,是效率問題。一方面,基因自由組合與突變決定了,資源堆砌可以造成智商能力遺傳的假象,但打破不了才能天賦隨機性大於傳承性的客觀規律,河內司馬氏和弘農楊氏頂級世家聯姻,一樣生出兩個司馬衷式的純質。想在社會層面更高效配置人才,就必須打破上一代的限制,讓天賦自由流動到適合的職業地位上。
另一方面,世襲對普通人的激勵嚴重不足,既然努力憑什麼比得上幾代人的積累,那你自己去吃積累的老本好了,最後只能得到豪奢縱慾的上層和暮氣沉沉的社會。王猛沒有選擇正統但固化的東晉,到氐人政權可以踩著王公的頭髮揮才能,哪一方在螺旋向上哪一方在筆直向下,不言自明。
縱觀中國歷史,“秦制”佔優勢時,社會上升渠道相對暢通,就國力強盛、社會活力充足,在一定程度上或特定維度上對普通人的利益起到一定保障;相反,“周制”佔優時,社會階層固化,就國勢傾喪,連累平民百姓倒大黴。既得利益者的肉喇叭把王朝末期農民戰爭造成的慘狀甩鍋到黃巢、李自成等“野心家”頭上,實際上卻是世卿世祿的地主老爺,剝奪了普通百姓的教養權利,磨盡了共情能力,最後還要剝奪他們的生路。那就不要怪在秩序中得不到平等的人行使暴力的最後權力,不惜用同歸於盡的方式要求實現殘忍的平等。
作為全天下的最終剩餘索取者和最終責任承擔者,最高統治家族還是希望人事制度的公共性更強些。在單一王朝內,死人堆裡滾出來的早期領導班子往往奉行“秦制”色彩極濃的人事制度;跨更長週期看,從察舉到科舉,始終遵循軍功爵制量能授用的底層邏輯,並且在不斷完善,至少表面的制度設計要越來越公平,越來越減弱血緣、社會關係的影響。
但在定理一和定理二的作用下,既得利益者一定要讓世卿世祿侵蝕乃至實質上取代軍功爵制,不然怎麼讓利益永遠“既得”呢?不要臉的話,直接透過外戚、恩蔭等身份入仕;要點臉的話,崔家舉薦鄭家少爺孝順廉潔,鄭家誇讚崔家公子上中之品;再隱蔽一些,則透過壟斷參與競爭的資源,把不公平移到公平競爭環節之前,比如供養一個男丁脫產幾年讀書的財力。王朝初期任人唯賢的“秦制”,到了中期就會千瘡百孔,越發成為豪族壟斷的“周制”。(這一過程中伴隨土地兼併,本文重在用人制度,對此不表)
有趣的是,不論古代大儒還是現代大儒,雖然論證過程大不相同,最後都殊途同歸美“周”謗“秦”。但他們讚美小共同體,並不是真想回到小國寡民,而是把分享利益的範圍侷限在小共同體,同時抽血外面的大共同體維持特權生活。石崇王愷鬥富映襯的“太康之治”,豈不來自民脂民膏?即使封建治世範本的文景之治,賈誼《新書·卷三》裡也記載了不作為盛世下的諸多另一面:“世淫侈矣,飾知巧以相詐利者為知士,敢犯法禁昧大奸者為識理,故邪人務而日起,奸詐繁而不可止,罪人積下眾多而無時已”。
王朝中後期往往會出現試圖恢復“秦制”人事制度的改革家,他們在大儒筆下當然不會有什麼好形象。有宋一朝最為典型,為了支養士大夫群體,宋朝官榷歷代最嚴最盛(套用今天的話就是國企壟斷最強大),不妨礙今天各路儒生懷念我大宋,可見所謂支援自由市場不過是生意,只要優容恩蔭士大夫,他們才不在乎國有經濟還是市場經濟。拿冗官冗兵開刀的范仲淹生前謗滿其身,王安石直到近代始有正面評價,但仍是某些人筆下被批判的常客。
終於到了現代。現代政治與古代政治發生了根本變化,“天下為公”理念深入人心,政治活動必須是公共活動,徹底否定了政治權力血緣繼承的合法性。同時社會分工空前深化,人必須在更大的共同體中參與生產、滿足需求,必須接受公共權力對自己行為的規範干預。所以西方列強現代化都擺脫“周制”,走“秦制”的集權國家道路,只有傻傻分不清集權極權的土殖天天幻想“周制”神國強大神話。
新中國不僅繼承了中華歷史傳統中對豪強蛀空國家的警惕,還踐行社會主義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奉行嚴厲抑制豪強的“秦制”再自然不過。組織、教育等方面的制度安排,加上高速發展拓展的社會空間,70多年間中國一直是階層流動性最強、人事制度公共性最強的國家,或許沒有之一。
反過來,軍功爵制的良性激勵也是中國發展的最大動力。好好讀書、拼命工作,靠能力在競爭場上勝出,實現生活改善乃至階級跨越,軍功爵制早就鑄進了小鎮做題家的信仰,只不過把敵人的腦袋換成了其他形式的社會貢獻而已,推動整個國家以驚人的速度實現跨越式發展。
曾經徹底的社會革命決定了,今天上車關門、封妻廕子的董父董母們,99.9%都是小鎮做題家出身,但是定理一和定理二從未停止運作,人人都能透過軍功爵制封侯發財,這世卿世祿怎吃得安穩保收?幾千年“秦制”的信念,立國之本的理念,以及小鎮做題家的社會共識,導致“周制”的滲透不能像日本議員繼承選區那樣名目張膽,除了80年代推廣子女接班比較簡單粗暴,爾後的“周制”大多隱蔽迂曲,讓新豪強費了不少腦筋。
隱蔽“周制”的核心套路在於,利用可名正言順繼承的經濟權力(錢)、社會關係(親友婚姻婚外情),構造滿足社會競爭要求的各種條件,實現“沒有競爭的競爭”,或“不公平的公平競爭”,進而完成實質性的繼承。高明的豪強門閥反而不會搞違法違規的操作,而是設計好了相關程式,而且隨著社會發展多樣性的提高,這些後門只會更多、更復雜精緻,只不過這些制度、平臺、路徑平時不為普通人所知,只有類似董小姐爆瓜的時候,才能讓我們領略一二。
近年來,老一代做題家越來越多,需要安排的親戚子女小三四五也越來越多,軍功爵制下的上升空間明顯收窄。一些文科圈子近親繁殖、無能混亂已為大眾所知,董小姐之所以引發眾怒,除了大眾對世卿世祿積累的怨氣越來越高,還因為此前理工科的專業技術門檻能在一定程度上阻退崗位世卿世祿化的程序,董小姐暴露出新豪強早就無視專業門檻推廣“周制”的現實,更加令人失望和後怕。
回到歷史,王朝週期律的含金量在於,它擁有比任何運用數學工具、號稱科學的主流經濟學理論都更強的解釋力,甚至預測力。“周制”佔上風的王朝末期,向上流動激勵缺失讓社會一灘死水,失去了做大蛋糕的動力,而世卿世祿的群體在微觀上展現無限的精明聰敏,在宏觀上卻極其貪婪怠惰、短視愚蠢,失去了解決積弊的勇氣。整個王朝在下坡路上縱酒高歌、狂踩油門,等待著一點風吹草動踹倒梁朽柱壞的大廈。
“周制”自以為構建了一套牢不可破的秩序,但物極必反,僵化的秩序達到極致,必被極致的無秩序摧毀。農民戰爭、異族入侵,天柱/宇宙/沖天大將軍們粗魯野蠻甚至殘暴血腥,未必代表歷史的進步,但物理消滅封閉自私的寄生群體,一定代表歷史的前進。最後是一定是驕傲執行軍功爵制的野蠻人,踏著“周制”公卿的天街遺骨,開啟新朝氣象,這就是王朝週期律的結束與開始
一直以來,做題家能靠現代版的軍功爵製出人頭地,是好事;今天,做題家依然為董小姐的世卿世祿感到憤怒,也是一件好事。在這片“秦制”浸潤了2000年的土地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信念不會磨滅,無論大儒怎麼給“周制”哭喪招魂,世卿世祿都不可能再登堂入室、甚至高枕無憂。跳出王朝週期律的關鍵,也就在於怎麼用軍功爵制的野蠻疫苗,殺滅靠血緣、母嬰和性傳播的社會性世卿世祿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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