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本藝術留子在倫敦當櫃姐

藝術留子都在站櫃?

我,一個普通倫敦留子,從20249月畢業後,就開始了找工作的漫漫路。作為一個“愛好很多,沒有特長”,且所有技能點和天賦點都點在了無法創造任何 GDP 的歪門邪道上的應屆生,我迷失了自己。
不是在給自己找理由,也確實在給自己找理由:短短一年的碩士裡,我由於高強度的學業壓力和數次抑鬱發作不得不申請多次extension(作業延期),實在很難兼顧到實習申請和行業networking。與此同時,我的專業,實驗媒體,除了培養我“能寫出幾千字的學術垃圾和創造出折磨觀眾影片”的能力,不能讓我在倫敦就業市場上有半點競爭能力。
人文社科和藝術專業的學生分為兩種,一種是可以啃一輩子老的,另一種是啃不了一點的:有的人家裡中途破產了,有的是因為性取向等原因想和家裡斷絕經濟,有的本身就是普通家庭、勉強支付一個碩士留學已經夠嗆了。
很不幸,我屬於啃不了的那一種
倫敦就業市場上流傳著一段佳話:所有的文化藝術學生最後都會去服務行業。”
作為一名上升天秤,我表達能力不錯,再加上也算半個文字工作者,我對用語言去想象氣味這件事也有著一定的興趣。在某香水品牌門店經理 —— 一個五十多歲的典型英國女士 —— 和我熱烈聊了一個小時後,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工作offer,並於去年 11月入職,成為一名香水櫃姐。
新同事人都很好,一個是學實驗音樂的,一個是學唱歌的,還有一個學服裝設計的。我學性別研究的室友站櫃賣衣服,學digital science的好朋友在餐廳端盤子,學fine art的朋友在壽司店每天老闆 PUA。
全世界都在站櫃!

脫下孔乙己長衫,

露出裡面的 bunny suit

站櫃如站街,這不是一句空話。工作最折磨我的不是每天坐火車從郊區做到市區的超長通勤,也不是逼仄只能在垃圾桶旁邊吃飯的休息室,而是我不得不把頭髮從五顏六色染回黑色,遮住紋身,露出甜美而不諂媚的微笑,親切地問候每一個客人。

亞逼變班逼
香水作為一個非常強調導購的品類,其實對銷售員的要求很高。我們不僅要熟記自家香水、香調、背後的故事,還要對市面上其他主流產品有了解。比如經常會有客人突然闖進店裡,問我:“我最喜歡的是Tom Ford的某款香水,你們家有差不多的嗎?”我每次都會很想翻白眼那你幹嘛不直接去Tom Ford買?當然這也沒關係,這個和我在諮詢行業實習的經歷差不多,市場調研罷了。
Sales 最重要是,你要假裝你對他們很感興趣。”經理對我說,“就好像約會一樣,你不能只blabla講自己如何,你要不斷問對方問題,好像你很對他們的生活很感興趣一樣。” 
我說,這題我熟,不就是以一種類似於flirting的方式交流嗎?

是的,成為銷冠的秘訣就在於,be charming。而我歪門邪道的技能之一,就是和人調情,或者說,假裝和人調情。面對不同的客人,我扮演的角色也各不相同,有時我是貼心大姐姐,有時是甜美鄰家小妹,有時是略知藝術史的女青年,但其實大多時候我都是服務人的婢女。理想狀況下,客人走進香水店,在各種香水、讚美聲、我扮演的角色所提供的臨時情緒價值中逐漸迷失,一不小心就付了款,最後香噴噴地走出店。
和人調情或許是我的愛好,但有句話叫不要把愛好當工作。我喜歡和人交流,前提是對方尊重我且有趣,但是許多客人兩者都不沾。面對根本不好笑的笑話,我也要假裝笑得花枝亂顫。我管這叫賣笑,上班上我法令紋都深了。
朋友們都知道我找到了工作,紛紛發來祝賀,問我什麼工作,我答:“白天站櫃,晚上站街。”

社會問我們,為什麼不願意脫下孔乙己的長衫。我脫下來了,露出裡面的兔女郎套裝。滿意嗎?

一把辛酸淚,兩行法令紋

我當然知道就算不是服務行業,也是需要賣笑的。面對客戶,你要陪笑;面對上司,你要貼心;面對其他人,你要圓滑。這好像是某種社會潛規則。但是我從來不覺得這是對的。
我提供我的知識、技術和能力,獲得報酬,這是一件值得被尊敬的事。我覺得我的工作不是服務別人,而是幫助別人。作為香水銷售,我分享自己對香水的理解和知識,幫助別人找到適合自己的香水;作為服務員,我幫助客人吃上好吃的食物 —— 這不代表我低你一等。
尊重服務人員,我覺得是一種最基本的禮貌。到底是誰發明的“顧客就是上帝”這種鬼話?顧客只是個人類,so am I.
但是可惜,很多人都不是這樣的。我在店裡被客人兇哭過,遇到過對著我這張亞洲面孔說著他有多討厭中國遊客的種族歧視者,遇到過在你話都還沒說完就開始和同伴嘻嘻哈哈的人,遇到過不停打斷你說話的人,遇到過發現你會講中文以後立刻擺出公主姿態的中國人……
作為一個高敏人,我經常在店裡紅著眼忍著哭,一邊笑著一邊偷偷跑進休息室擦眼淚。但更多的時候擦眼淚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你送走了一波瘟神,下一波難搞的又來了。我感覺在打植物大戰殭屍,有時候真的想拿除草機出來把所有人趕走。
店裡明晃晃的燈,背景音樂聲,說笑聲,同時要處理這個客人要包禮物那個客人要刻字,我時常會因為資訊過載而軀體化。我有時說完一句話就忘了剛剛說過了,然後又重複一遍這句話。
聖誕節期間,我每天在回家的火車上都會哭。積攢了一天的委屈,在這個時候眼淚和笑好像才屬於我。
其實都不太好意思講,網紅精神病buff疊滿的我,感覺自己註定是要被社會淘汰的loser。想到這裡,在火車上哭得更厲害了。

“well-educated loser”

這當然不是我的理想工作。作為一個前二十年都按部就班扮演一名好學生的我,本科畢業於一所聲名顯赫沒有到耶魯但卻臭名昭著的國內財經院校,在碩士階段破罐破摔遠赴重洋學習無用文科的我,曾經也幻想過在高階寫字樓裡,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 Mac 電腦在落地窗前欣賞加班時的都市夕陽美景。
我在本科期間嘗試過非常多不同的行業,所謂幹一行恨一行,有時候我想我可能只是不適合工作。金融、諮詢、廣告、電影發行、出版,每次都是躊躇滿志再到理想的泡沫被戳破。從象牙塔裡出來偷偷瞄一眼現實世界就把我嚇得抖三抖。再一次一次幻滅裡,我疑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勇氣。我曾在自己的微博日記裡寫到:
我的生活有啥盼頭,沒什麼盼頭。我沒想出人頭地沒想賺得盆滿缽滿,也不再執著於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失去對真理的刨根問底,我的理想蕩然無存,我只是一個隨時可以出賣自己的普通人,我的結局是喝得爛醉如泥從馬桶上醒來,或者在浴缸割腕中途後悔爬起來給自己止血,吃一罐安眠藥後嫌疼狂扣嗓子眼。我的生活沒什麼盼頭,抽菸喝酒沒什麼意思,打遊戲也沒什麼意思,做愛也沒什麼意思。多巴胺沒什麼意思,人生就是如此扁平又無聊。眼淚不值一提,傷口不值一提,憤怒不值一提。私密馬賽!瓦達西只是一個 well educated loser!
其實我覺得“well-educated loser”是一個很賤的詞語,不亞於某些 985 自嘲自己是中專埋頭苦讀書,爭做人上人,最後醒來發現不過是浮夢泡影。最後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嘲笑自己是一個 loser。這樣講好像可以把自己和其他人區分開一樣:至少我是 well-educated 過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很多人都不是真的 loser,沒有真實的經濟困境,只是有精神困境罷了。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個詞又是精準的。三分努力,六分幸運,一分天賦,讓我得到了良好的高等教育。社會給了我機會讓我擁有理想,我卻沒能成為一個“理想的人”。但這好像又不能完全怪我。但我也不能怪社會,那就還是怪我吧!誰讓我得了精神病和文藝病。
我也曾憤怒過,毅然決然喊著“我不願意成為資本主義的幫兇”放棄金融前景,選擇來到異國他鄉追求所謂的真理和藝術,最後還不是站在奢侈品香水店裡,利用著教育得來的語言能力哄騙別人購買香水。
理想、工作,以及理想工作其實是三個東西。也許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同時擁有三者,少部分人可以擁有任意兩個,但大部分人都只能幹著狗屁工作,忘掉理想,說服自己這是理想工作。
但請不要替我感到惋惜,替我的選擇感到後悔。我一直認為,在這樣的時代,成為一個 loser 也沒什麼不好的。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i carry it in)

“做這行做久了,你就會知道,就算品牌再高階,不論是品牌辦公室裡的人,還是顧客,他們其實都不把我們retail的人當回事。”經理告訴我。她曾經還單獨服務過黛安娜王妃“不過黛安娜王妃不一樣,她真的是個天使。”
那時候經理還很年輕,私底下還是個哥特。見黛安娜之前,她心想不過就是個黛安娜。“但是真的面對她真人的時候,你才會覺得,怎麼會有這麼溫柔且美好的人。” 經理說,“她看出來我有點緊張,看著我的眼睛,用手摸了摸我的肩膀,溫柔地說‘沒關係,慢慢來’。那一瞬間我真正感受到了尊重。”

雖然每天都精疲力盡,但是能讓我支撐下去的,也是因為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又一個金燦燦且具體的人。以前總是執著於看透別人,用生硬的階級、性別、政治立場去劃分一個個人,用那些空洞寬泛的符號和概念去歸納,然後洋洋自得。而現在,遠離了教科書和研討會,跳脫出德勒茲、本雅明、海德格爾,我開始學會去看見具體的人們。
有的客人年過六旬,從小鎮坐火車來倫敦,只為尋找幾年前偶然聞到的香水味,我只能根據零星的線索幫她尋找答案;有的客人抖著手拿出手機問我這是哪一個香水,要買來送給孫女;有時我會陪客人選一個小時,聞遍所有的香水只為找到她侄女可能會喜歡那一個;也有客人悄悄在我耳邊說:“不管我的妻子說什麼,請給我包起來,她只是嫌太貴而已。”……
有一次站了一整天,客人看我一臉疲憊,突然從包裡拿出一袋無花果分我一個。我發朋友圈說今天在店裡上班上的想哭,一箇中國客人妹妹看到專門跑來店裡給我帶了熱狗和提拉米蘇。朋友們有時候在附近上學,還會給我帶飯。
我的同事都是非常善良且美好的人。面對喜歡的客人,我們總會偷偷多塞幾個小樣;也會坦言說,如果你不確定,可以去看看其他品牌的某款香水,或許你會更喜歡;不要太著急做決定,你可以在皮膚上試試,在周圍轉一轉再決定……這是我們最後的倔強,我們不想成為一個selling machine, 不然會讓我感覺我在sell myself to capitalism。我們只想在無法逃脫的龐大系統裡,力所能及地喘口氣。
一個百無聊賴的上午,店裡一直沒有客人。一個同事突然說:“我們要不來讀詩吧!
於是我們讓另一個喜歡詩歌的同事給在場的人每人挑一首詩,但不說是給誰的。其中一首,他說:“這首詩不是給具體某個人的,因為我覺得你們每個人都很符合這首詩。”於是他開始念,是E.E.Cummings 的一首愛情詩。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i carry it in my heart) i am never without it(anywhere i go you go,my dear;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my darling)
i fear
no fate (for you are my fate,my sweet)i want no world(for beautiful you are my world,my true) and it's you are whatever a moon has always meant and whatever a sun will always sing is you
公司是不允許我們閒聊的,更別說朗誦詩歌。我們分散站在店裡不同的位置,不說話,靜靜聽他念詩,在監控下扮演著認真工作的工蟻。
我一邊聽一邊流淚,那天是倫敦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櫥窗灑在大理石地板上。我低著頭,不讓監控看到我的表情,心想,我的理想工作可能就是能擁有這樣的瞬間。
In our time, it takes courage and courage to be a romantic. 但是我願意去當一個浪漫的堂吉訶德,一個loser,一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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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濃湯雪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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