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催婚的高知女性,在春節躲進寺廟|人間

當我以另一種身份來近距離觀察寺廟的生活後,終於明白了道場也是人場。佛門並非想象中的清淨之地。

配圖 | 《大佛普拉斯》劇照

今年新年,我又是在宜興大覺寺過的。
去年過年前,我跟父母大吵了一架,他們逼我找物件趕快結婚,我工作壓力大,想休息,被他們指責成不上進的爛泥。
吵架後,我心煩得不行,便主動找“超脫紅塵外”的高中同學潔仔嘮了嘮,潔仔前幾年被公司優化了,她在大覺寺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試探性地問我:“你要不要去大覺寺過年?那裡人多,熱鬧,過年期間寺廟裡還有不少節目表演呢!”
我不是佛教徒,但沒地兒過年的我的確需要個去處,就這樣,我第一次進寺當了義工。
後來,五一假期時,我又去了大覺寺一趟,加上今年過年和父母還沒和好,又跑到大覺寺待了幾天,算下來我當義工的時間竟然有半個月了.
每次到大覺寺,我都有不同的體會。當我以另一種身份近距離觀察寺廟的生活後,我終於明白了道場也是人場,佛門並非想象中的清淨之地。
即使大覺寺它是個好地方。

對於經濟獨立,喜歡獨處,有寫作和閱讀的愛好的人來說,伴侶似乎不是必選項。可這種觀點在我父母那一輩人眼裡就叫作自私,甚至是一種忤逆的行為。對此,我只好選擇遠離,避免矛盾升級。
大年三十當天中午十二點多,我到了大覺寺。
山門已經關閉,寺院內要為圍爐晚會做準備。一義工大哥鎮守旁門,見我搖手,示意不讓進入。
我說我是來做義工的,掏出手機找微信對話證明。一女生趁著我和義工大哥交涉,遛了進去,然而即刻被送了出來,因為裡面還有義工在守。
閒雜人等,豈能在此時僥倖進入?
我進了山門,不同去年早晨初入時的景象,中午的寺院不見一人,伴隨廣播中的禪樂,頗有一股清幽之感。隨著整體經濟的下行,我明顯感覺到大覺寺的佈置較去年簡化了些。茶水間也沒有了往日的飲料和零食供給。
我隨便吃了點餅乾、泡了杯奶茶墊墊肚子,畢竟晚上要吃圍爐大餐。
今年來我有了經驗,在除夕的中午千萬不能吃太多,不然晚上就會心有餘力而胃容量不足,看著一桌好吃的乾瞪眼。稍事休息了一會,能覺法師通知我去佈置晚上吃飯時的會場。
我在會場推車送了一下午的菜品,從兩點多幹到快六點。吃飯前法師發給我一張抽獎券,號碼還是和去年一樣,267,結果還是和去年一樣,沒中獎。我住的寮房號和抽獎券號都沒變,而我和環境發生了變化。
吃飯間隙,法師上臺說了關於蛇的故事,佛教中蛇代表著嗔恨,在動物世界裡蛇卻代表著長壽,因為蛇會冬眠,會蛻皮,即它懂進退,懂取捨。
法師說,蛇彎彎曲曲地爬行,但它也可以去任何它想去的地方。我們要學習蛇這種精神,即使不能直達,即使走了很多彎路,只要向前,希望便會在即。
而後佛光青年們表演了一首捨得歌,歌詞裡說,有舍必有得,平安健康已是獲得。
是啊,平安健康已是很大的獲得,希望自己在即將到來的蛇年裡,認識到自己的嗔恨,運用智慧加以化解,變得能進退,會取捨,可以“蛇麼都看開,蛇麼都快樂”。

選擇來寺廟的女性有不少是情感上受了挫的。今年過年,我同寮房就有這樣一對母女。女兒叫蘇休,跟我同歲,早我幾個月,是位銷售。她主動跟我攀談起來,說今年生意不好做,我說醫院日子也不好過,績效才發到去年七八月份。
她得知我是甲乳外科的醫生後,立馬跟我說起她有乳腺結節,說她之前談了一位男朋友,總惹她生氣,在一起不到一年,體檢發現兩側乳房裡一下子多了五個結節,搞得她重疾險都不好買。
我說生悶氣是容易長結節,好在我不婚不育。
蘇休反駁我的觀點,說人總是要結婚的,還是她的同學聰明,讀書期間早早物色了合適的男生,一畢業就結婚生子,似乎什麼事都不用操心,每天喝喝下午茶,曬曬老公送的禮物,生活得美滋滋。又舉例她同學沒工作,挑了一位家世不錯的男生,是公公出面讓她同學進了銀行。
她說要找就要找家庭條件好的,除了能幫到自己,還能照顧到她的下一代。
我提醒她靠別人總是被動的,不如自己雙手去掙。
“那怎麼行?我這麼渺小!”她感慨,她準備用向對方提供情緒價值的方式換取進入富貴人家的機會,“代價就是凡事聽對方的,這點我能做到。”
我眼看著她越說越激動,再次提醒她說:“不是每個人都非要結婚的,先自己把日子過好是最重要的。”
“你們高知女性的思想就是不一樣呢!也許這是你來大覺寺要做的功課。”蘇休笑著說。
而蘇休和她媽媽的關係十分微妙——我覺得有些本末倒置:蘇休一直在不停地誇讚她的媽媽,她媽媽也頗為享受蘇休那些毫無邏輯的肯定,比如,蘇休媽媽每天在各大app上籤到,花了好幾個月終於提到了十塊錢,蘇休便鼓掌大聲說她媽媽真厲害,竟然能賺到網際網路的錢。
我猜測,她們的這種關係是因為蘇休爸爸在家庭中的缺席。
蘇休媽媽告訴我,蘇休之前失戀加被裁員,自個跑到大覺寺閉關了一個月,現在她趁著過年跟來看看,陪陪蘇休。
蘇休一直說自己是討好型人格,彷彿討好型人格等同於能取悅他人。她夸人那些籠統的話聽起來像極了商場門口導購員常喊的“歡迎光臨”,高亢的聲調經過明顯的設計顯得有些奇怪,而導購員不以為然。
我覺得蘇休是虛弱的、匱乏的,原生家庭在不停地拖她後腿——存在感極低的爸爸,精神上嗷嗷待哺的媽媽,如此,她哪來的能量去承接有錢人家的運勢呢?
而情緒價值是人的頂級需求,能滿足他人情緒價值的人,幹什麼都能成功。
可惜,我和她說了那麼多,她最終還想來教育我。在交談中,她吃驚於我的獨立思想,說了N次類似的話:“我覺得你這樣的人是找不到物件的。”
佛教上用豬代表痴,因為豬為了食物會表現出強烈的慾望,且往往缺乏足夠的智慧和判斷力去分辨是非善惡。我不能說我想的就是對的,我只是覺得想依靠男性改變自己命運的做法是風險極大的,尤其當自己不具備年輕美貌、聰明才智的時候。
我聽了她的那麼多話,人像是被打了好幾拳般疲憊,真正有討好型人格的人是不會這般叨擾別人的時間的。而我到了新環境想表現出友善的一面,不好意思說“不”。她說有時間再一起共修,我卻覺得和她要保持距離。
我以為來寺院的人跟我一樣只為圖個清靜,沒想到心要是不靜的話,即使身在寺院,哪裡都是滾滾紅塵。或許蘇休來大覺寺的目的,是向佛祖求一個好老公吧!

我負責在大雄寶殿賣文創,總和一位叫許羊的大姐碰到一起。
許羊很胖,今年是她本命年,三十六歲。我見她接待香客相當熱情,一直採用各種話術勸說香客掏錢,和我在醫院裡見到的高冷同行們反差挺大,頓時對她產生了興趣。
香客少的時候,許羊跟我說沒事時要多誦經,經文具有宇宙間最為強大的能量,唱誦時能讓自己體內的能量與之產生共振,從而達到消災增福的效果。我說醫院裡負能量太重,確實得好好誦誦。她一聽我這麼說,兩眼瞬間放光,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
我看她的氣質一點也不像同行,搖頭說不知道。
她抿嘴一笑,雙下巴更加明顯了,她停了數秒故作神秘地對我說:“我是賣XX藏藥的。你應該知道,現在的醫院為了盈利根本不會把人好好治。跟你說,誰用了我的藥誰知道,能永遠不得癌症,永遠不得心腦血管疾病,永遠不得抑鬱症!”
我吃驚於她如此明目張膽的褒己貶人,倒想聽她這種神棍是如何忽悠人的。
因為醫學上向來沒有絕對,神棍們才斬釘截鐵。一聽她這話,我就知道這藥不靠譜。許羊見說不動我,只好自己給自己打了個圓場,說她的藥只賣給有緣人,相不相信全看我的因緣造化。
很快我發現許羊深諳心理之道。
一位香客過來買文創,問我們為什麼她一進殿便不由自主地哭了。許羊立刻做出一副感動的樣子,對香客豎起了大拇指說:“那是因為你和這地方太有緣了啊!你有大大的福報啊!”香客臉上露出了笑容,不敢相信地反問說:“這是真的嗎?”許羊點著頭說:“當然”。
等那香客走後,我問許羊她剛才的解釋依據在哪,許羊說:“唉,香客們來寺院主要是求個心理安慰,說點好話,讓人家得到想要的東西就行了,管它真假。”
一位小女孩敲"佛光祖庭大覺寺"時,由於印油沾得不均,印出來的佛字顯得很不清晰,正當小女孩表現得有些失落時,許羊在一旁說:“佛在心中,無所謂啦!”僅此一句,小女孩瞬間轉愁為樂。
任何事物都是這樣,解釋得好能把壞事變成好事,理解同理,凡事皆是福禍相依。
一大叔買了個本子來敲章,問我們有沒有“升官發財”的章。寺院裡當然不會製作這麼接地氣的字樣,如果是我我會直接說沒有,但許羊說:“升官發財馬上給您安排,您先蓋這個平安章。”
大叔一聽,抬起頭,扶著眼鏡笑著說好好好。不一會兒,許羊挑出一個印有“般若”兩字的章遞給大叔,解釋說般若代表智慧,所謂的升官發財都包含在智慧之中。
大叔的嘴咧得更開了,他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就這個就這個。敲完章後,大叔對許羊雙手合十,千恩萬謝地走了。
只不過許羊把般若讀成了ban ruo,稍微接觸過佛學的人都知道,這兩個字讀音為bo re。

“你我相遇在大覺寺,就是緣分,來,加我個微信。”許羊把手機伸過來讓我掃了掃。
此後,她總是見縫插針地向我推銷起她的藏藥,還告訴我用她的藏藥能減肥。
許羊的朋友圈裡充斥著她和各種佛像的合影,我猜測是她覺得人們更願意相信有信仰的人。

一日的晚間座談會上,妙憫法師說她得到一本關於生死學的書,想著我是醫生,是常遊走在生死交界處的人,要贈予我。
沒想到賠運插進話來,說她也要這本書,因為她是做臨終關懷的(她是養老院的護工)。她認為她照料的老人的子女不孝,她其實是在替人行孝,功德無量。
賠運和許羊是同一位師姐介紹來大覺寺做義工的,和許羊截然不同的是,賠運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死氣。
我留意到賠運在大雄寶殿裡會主動加一些看起來比較衰的香客的微信。因為有義工服傍身,不知情的香客以為她是工作人員,通常會畢恭畢敬地拿出手機掃碼新增。
我覺得賠運的做法有些奇怪,便和一旁的許羊說了這事。
“她估計是想賣那個什麼曼陀羅昇天被吧!你看她那個樣子,還說自己做什麼臨終關懷的,簡直在胡說八道,說蓋了能功德圓滿,死後必定昇天,一床被子兩千多塊錢呢!”許羊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聽了許羊的解釋恍然大悟。其實許羊賣的藏藥和賠運賣的昇天被有異曲同工之處,前者是瞅準了他人怕生病的心理,後者是瞅準了他人怕下地獄的心理,都無比過分地誇大了產品的功能。
不過明知如此,我還是被許羊坑了一把。我不是從理智上被她坑,而是從情感上主動選擇被坑。

我特意問了父母一下,如一個男孩家長想打聽一個女孩的根底,要問到何種程度。
大年初四那天,我要在醫院值班,所以初三一早,我便預約了晚上六點去宜興站的專車。沒成想約好的司機到了五點半臨時取消了我的單子,大覺寺位於景區深處,臨時打根本打不到車。當時我正在齋堂用餐,許羊坐在我的對面,她看到我的慌亂後立馬掏出手機說幫我一起叫車。好在系統很快給我調了一輛車,我得以按計劃出發。
許羊要送我上車,我說不用。她說正好吃完消消食,聽她這麼一說,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心裡欠了她一份情。
到了高鐵站,我出於為人的慣性對許羊發微信表達了感謝,客氣地說有機會歡迎來我這玩。做生意的許羊敏銳地察覺到了我對她的情感鬆動,又開始對我不遺餘力地宣傳起她賣的藏藥來。
與此同時,她跟我哭訴她的心酸過往,說她八歲喪母,後媽是個人販子,親哥是個孬種,十八歲嫁到山溝裡跑了出來,後來和現任老公結婚生女,以為過上了好日子,無奈去年被老公設計淨身出戶,現在靠賣藏藥養活自己。
我聽她說得那番驚心動魄,不免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剛感慨完,她立刻給我發來視訊通話,不斷地在影片裡給我展示她代理的藏藥,說自己過年還沒開張。見此,我提出買一盒給她新的一年討個好彩頭。她笑了,說給我打折,原價398,收我268。
如果讓我單純買一盒藏藥的話,兩百多不過一頓飯錢,我不會有所警惕。而許羊想從我這拿走的,遠遠不止這兩百塊錢。
人性的貪婪,總是由小及大。人生活得越困頓,動物性越強。
許羊見我願意接她的影片,試圖無縫隙地侵入我的生活。她一天要給我發N條微信,打N次影片,不接就一直打。
她套我話,試圖引誘我說出自己的傷心事,可我早過了傾訴的階段。她還說要跟我做親姐妹,她簡直就是世界上另一個我等等。
直到她說出要來我這拓展市場時,我才明白她的終極意圖。
從大覺寺回來的三天裡,我被她騷擾得不行,沒有太多時間靜下來思考。如今終於明白了詐騙電話為什麼一上來就以極快的語氣說完一大段話,因為這樣很多人會被帶進他人主導的節奏中。
其實,當我買了她的藏藥後,她就火速把轉賬截圖發到了朋友圈,強調說我這個醫生也用她的藥時,我已經產生了不太對勁的感受。那時,我還留有對她幫我叫車、送我上車的感激之情,自我安慰說生意人都是這樣,說服自己不要把它當回事。
人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無視讓你感到不對勁的,後面通常會越來越不對勁。
後來她再給我發微信,我藉口說忙不能多聊。唸到舊情,怕傷她的心,還寫了一大段好話安慰她。
直到我無意間從淘寶上看到那盒藏藥只要幾十塊錢。那一刻,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我迅速變成了祥林嫂,問好朋友小雨,我怎麼會在這樣的人身上栽了跟頭。小雨家裡開廠,接觸的人多,我時常請教她人際方面的問題。
“你接觸的生意人少,自然沒啥經驗。”小雨跟我說。“你覺得她幫你叫車,送你上車是對你表達善意,實際上她是把你當成潛在的客戶,反正又不費什麼事。”
“一般遇到這類微商,很多人避之不及,人家找你聊和影片該拒絕就果斷拒絕。她這樣的人,說的話真假難辨,聽進去了很可能會浪費你寶貴的同情心,以後啊,不要輕易買自己不瞭解的東西,要是可憐她,直接發她二百算做好事了。”
我為此事感到氣憤,在自己的賬號上吐槽了幾句,有網友私信我說,她之前去大覺寺做義工被中間人騙了介紹費。我讓網友將此事告知法師,她說怕介紹人打擊報復。我將此事告知了潔仔,潔仔說聽聞過有人冒充寺院的工作人員出去募捐,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只能管好自己先。
我以為來寺廟裡做義工的人都是存好心,想做好事,未曾想到許羊、賠運之流卻是在藉著寺院的名頭來拓展自己的客戶。
大覺寺像是一個世外桃源,大家在此得以暫時忘卻自己固有的身份背景,數天甚至數月的同吃同住,人與人不免能快速拉近距離,不設防就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
沒有錢的人,對錢是有執念的。就像許羊在大雄寶殿看著佛祖問我:“你看佛字怎麼寫?”
我說:“怎麼寫?”
“佛就是人字加一個錢的符號,對不?”
啥?我對這樣略顯冒犯的說法吃了一驚。
“對,就是這樣。錢是世間流通最大的能量,人和大能量碰到一起,便成了佛。我是做生意的,自然什麼東西都能往錢上扯。誰都喜歡人民幣,那怎麼才能從別人身上拿到ta心愛的東西呢?你得先給,得真誠,就像星雲大師總說佛光山是給出來的。別人給了你錢,還對你感謝,這就是佛的境界,沒有套路就是最大的套路啊!”
“佛是一個人字加上錢,有了足夠多的錢,便能成佛。”許羊意味深長地解釋給我聽。
我乍一聽這新奇的說法像那麼回事,給她伸手點贊。許羊不禁得意起來,接著說:“我學佛,喜歡把佛理應用到生活中,而不是死板地背經文,我背書要睡覺,用起來反而興奮,哈哈。”
許羊又說:“我賣藏藥就是在踐行佛法,普度眾生。不是每個人都有了解它的緣分,此藥只要傳播開來,世間所有人便不再得病,醫療系統就無法收割人民群眾的利益。所以西醫一直打壓我們,因為我們動了西醫的蛋糕了!”
來到佛前,卻聞不了法,佛難渡無緣之人。

有一段時間我很疑惑,為什麼鄉民間私下傳得轟轟烈烈,我活了這麼大卻從來沒有聞到過有誰身上有什麼味道。即便是那些已經被定性根底不清的孩子,我們私下接觸時,我也從來沒聞到過他們身上有什麼讓人不悅的氣味。
我也在大覺寺遇到過投緣的師姐。
第一次去的時候我認識了華阿姨,她穿著樸素,不施粉黛,壓根看不出來是某單位的大領導。她也是和女兒一起來大覺寺的,不同的是華阿姨一直在照顧她女兒的情緒。
“誰強誰包容。”華阿姨這麼和我說。
閒暇之餘,華阿姨跟我嘮嗑,因為她女兒也是90後,華阿姨便從她女兒聊起。
華阿姨的女兒小學就讀於某軍事化管理的女校,因為校內講究秩序,彼此保持距離,過得算是自在。升初中時,華阿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她女兒塞進某著名中學的初中部,別人都誇華阿姨有本事,但華阿姨發現女兒越來越不開心。
她私下分析原因,才發現那中學是以培養理科預備人才為主,而她女兒喜歡文科。
她意識到自己為了所謂的面子忽略了女兒的想法,當她女兒提出高中出國讀書時,她二話沒說便同意了,並在女兒出國之前寫了一封道歉的信給她。
“小孩子不說,不代表不懂,我感覺我和我女兒的關係,是她看了那封信後才真正恢復如初的。”
華阿姨女兒的大學也是在國外就讀的。畢業時趕上新冠,拿到證就回了國。她女兒嘗試過工作,無奈中國的人情社會掣肘頗多,華阿姨看著女兒屢屢碰壁不免心疼,索性讓女兒不去工作。她覺得自己有能力負擔女兒的生活開支,而一個人活得健康快樂已是足夠。
佛家常說,因緣註定,即一個人能成為什麼樣的人早在生下來的那一刻註定好了,所以,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盡興地活是第一要務。她沒盼著女兒功成名就,因為功成名就的人常常不開心。
華阿姨說到這,我不免想起一直勸我上進、咬牙堅持的爸媽。
“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看個人的造化,所以我和我女兒多存好心,多說好話,多做好事,為未來多多積攢福報。”華阿姨笑了笑。
說完女兒,華阿姨又以職場前輩的身份跟我談起了工作。
她說她當小蝦米時,最煩領導。而當她成了領導後,才發現領導更不好乾:集體中總有人搞小團體,有人唱反調,有人暗中使絆子……如何協調眾人的關係,讓大家能和諧地把事情辦成是相當考驗領導智慧的事。
“以前大家生活技能單一,上升通道握在領導手中。管人相對簡單,畫個大餅、罵一罵,絕大多數人吃這套。不過當我們單位裡90後多起來之後,這套方法逐漸行不通了。受惠於經濟的發展,現在人家裡條件都不錯,甚至有富二代來單位體驗生活的,罵你們討不了巧,扔大餅更會被退回。我知道你們需要認可感、存在感、尊重感,把工作氛圍搞愉快最重要。憑藉你們的聰明才智,不用交代你們也能把事情幹好。”
我點頭如搗蒜,期待自己的領導也能有華阿姨的智慧。
“在單位不要參與他人的是非,更不要將工作當成你的全部,下班了一定要開啟你的第二人生,想到什麼一定要儘快去做。”
“我年輕時有過許許多多的計劃,當時沒錢,就告訴自己要攢到多少錢才開始。結果呢?漫長的工作生涯早就磨滅了我的理想和激情,我現在擁有比當年預計的多得多的錢,我也有大把時間,可我沒有任何心力去完成了,連計劃是什麼都不清楚。你還年輕,不要給自己留遺憾。”華阿姨說到這,頭低了下來。
我想華阿姨是一位善於思考的人,不管是對孩子的教育還是自己的工作,做一件事後會自我反饋分析,再進行調整。而我的父母恰恰相反,他們都是體制內的人,對我有種絕對的權威感,做起事來一板一眼,我實在聽不得他們從小教到大的“悶頭做事、老實做人”之類的話,人是要學會變通的,事物是在不停發展的,不應該想當然地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別人頭上。雖然我爸媽對我不可能做到這般,但我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我不苛責自己,我專心發展寫作和閱讀的愛好,我儘快實施我的計劃。

除了華阿姨,我還在去年五一吃飯的時候偶遇到一位影片博主泡泡妹妹,我倆一見如故。她無私給我分享了自己學拍影片的技巧,她說的一句話對我很有啟發:“很多人覺得要買到很高大上的器材才能開始做博主,實際上,她認識的一位擁有百萬粉絲的博主的影片就是純手機拍出來的。最重要的是一顆想要記錄的心,只要按下手機鍵錄製,就是在成為博主的路上。”
“我原先也沒想著成為影片博主,我不是這專業的,就是感興趣,願意嘗試和分享,結果慢慢有了粉絲,有了收入。人生很多事,都不是自己刻意設計的,順著自己內心走吧!”泡泡妹妹看著我說。
“好的。”我認真地點了點頭,用手機文件快速記錄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來大覺寺做義工的人不計其數,空閒時間多的大媽們是做義工的主力。
在這裡,香客多數看在佛祖的面子對大媽們禮敬有加,這對她們來說是個天堂般的好地方。
為數不多的年輕人義工,有些是失業後無處可去,有些是受了情傷無法自愈,想找個地方散散心。
有一位師姐同我這麼說:“來大覺寺像是充電,回去能管一陣心安,不多久電池耗盡,人又陷入抓狂狀態,得再來續航。只是,這續航時間越來越短了,怎麼辦呢?”
我一直說不要對任何人有濾鏡,寫下這些文字時,才突然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都戴著濾鏡看待在大覺寺遇到的陌生人。而這種濾鏡不是我到大覺寺才出現的,我覺得身邊的男生一言難盡,試圖在網路上去尋找心儀的物件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親人一言難盡,試圖在外界尋找後天的親人,最後,我無一不是吃了虧的。
其實人大差不差,在世間使用共同的人性。我以為近臭遠香,實際上,是近臭遠更臭。
貪嗔痴慢疑在我身上具現著,我貪求心靈的富足,嗔恨傷害過我的人,痴不可能得到來自他人無條件的愛,對不如自己的人有滯後的傲慢,疑心他人的動機,我看他人為豬、鴿子和蛇,可我或多或少也由這些成分構成。
當我憤恨在大覺寺遇到的蘇休、許羊和賠運時,我差點忘了我也在大覺寺遇到了溫暖友好的華阿姨和泡泡妹妹。
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全部是好人,也不可能全部是壞人。同理,一個人不可能是全部的惡,也不可能是全部的善。對事物的判斷,在於自己的關注點。
我當義工的初心,是為了圖個清靜地方待。經歷了這麼些人,我不禁撲哧一笑——淨土就在我的心中,何必往外尋呢?
編輯 | 三三       實習 | 佳佳
申夏生
女,90後,外科醫生,目前依仗閱讀和寫作實現精神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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