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不為人所熟知的四線城市,這座曾經被認為只有重工業能源值得一提的城市,終於有了新的記憶錨點。
文丨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編輯 丨陳曉舒
校對 丨劉軍
大年初二,我前往高平米西村的鐵佛寺參觀。米西村堪堪能容許兩輛轎車錯身而過的村道上,人群、電瓶車、小汽車形成一股巨大洪流。
在我的印象中,過去這裡只有農戶與田野,鐵佛寺是不對外開放的。我的同學中不少是高平人,也都沒有聽過它的名號,就連村上的老人,也是在多年前透過門縫,窺見過釋迦牟尼和二十四諸天的神像。這些怒目圓睜的神像佇立百年,終於在去年首次開門迎客。
2024年8月,遊戲《黑神話:悟空》上線,據不完全統計,遊戲中的場景取景於中國的36個建築古蹟,其中27個建築古蹟來自山西。
遊戲的熱度將流量帶到了線下,我的家鄉晉城市的玉皇廟、鐵佛寺、西溪二仙廟等古建也被更多人熟知。
像山西的許多城市一樣,過去的幾十年裡,人們鮮少將目光落在褪色的古建、蒙塵的神像上,這裡總讓人想到煤炭和曾經依靠煤炭而發財的煤老闆。
山西因古建引發關注後,我看著那些被放在社交平臺上的照片,感到一種親近的土氣和樸實。晉城的許多村落都有上百年的村廟,少年時代的大年初一,我也曾被要求帶著敬畏,給廟裡的“老爺”磕頭。那些散落在田間地頭的文物古建,是我們成長中沉默的背景音。
對於許多和我同齡的同鄉來說,“被看見”的晉城,讓我們再一次感受自己與這片土地的聯絡。

初二下午三點半左右,遊客排隊前往鐵佛寺正殿參觀。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攝

熱鬧起來的農村
對於72歲的高平米西村黨員老李來說,今年的春節格外忙碌。他戴著紅袖章,守在遊客們長長的隊伍邊。
人群的頭頂是各色燈籠,老李說,今年這麼紅火,把燈籠掛滿所有村道,是預料到會來不少遊客。
從去年8月底開始,他就和米西村十幾個黨員一起,排了值班表,每天上崗。工作內容是招呼遊客,維持秩序。一天只有兩頓飯時能回到家裡,但他不感到疲憊,“來了人當然好,這是我應盡的義務。”
下午三點,有人從隊尾竄到隊頭,又從隊頭跑到隊尾,向排隊中的親人報信,“前面還有200米!”
臨街的住戶敞開大門,年輕的小姑娘看起來成年不久,操一口高平話,脖子上掛著工作證的牌子,招呼遊客們拿著集章本,到村民家裡拿貼紙,兌換文創。
臨近四點半,寺廟外面仍排著大長隊,有男子稱自己專程從陽城開車過來,保安小趙委婉勸住,“你們就別往裡排了,時間太晚了,旁邊就是開化寺、喜鎮蘇莊,你們去那裡看看吧!”
這段時間,小趙每一天都得“狠下心來”拒絕遠道而來的遊客,他是米東村人,自從鐵佛寺開門迎客,他就來到這裡做保安。他身後不遠的牌子上寫著,4點後停止排隊,請本地遊客禮讓外地遊客。

大年初二,參觀鐵佛寺的遊客在村中的小道上排隊,頭頂是為迎接春節和遊客掛起的燈籠。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攝
高平鐵佛寺就隱在人流的盡頭,單進的四合院坐北朝南。鐵佛寺建立年代不詳,據正殿青石門墩上所刻題記“金大定七年(1167)七月十三日鑄造鐵佛,修鐵佛寺殿”,可知正殿建於金代,正殿正中供奉釋迦牟尼佛,四周分列二十四諸天塑像。
《黑神話:悟空》中的角色赤尻馬猴,腹部的面具原型就是高平鐵佛寺的散脂大將造像。這尊造像臉呈青銅色,頭髮根根倒豎,嘴巴大張,眼睛圓瞪,將“怒髮衝冠”形象化。
有幸排隊進入大殿的遊客們伸高雙臂將手機舉過頭頂,僅能容納10人左右的觀景區幾乎只能允許每個人停留2分鐘,冬天傾斜的日光暖融融照進大殿裡,神像就在這樣的日光裡,顯現在遊客們面前。
在鐵佛寺裡住了五十多年的文保員王改英也和鐵佛寺一起火了。五十多年前,她嫁到這裡,從婆婆手裡接過了守寺的工作,灑掃院落、保證文物安全、將大門緊閉、謝絕訪客是她的日常工作。現在,她站在鐵佛寺裡,遠道而來的遊客叫住她,“你就是改英奶奶吧!”

高光時刻
在晉城市府城玉皇廟裡開文創店的賀昕也感受到旅遊熱潮。臘月二十八,除夕前一天,她給店員們放了假,獨自看店。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裡,陳列著大多與二十八星宿有關的文創產品。她本以為來訪者寥寥,在臨近春節假期的這個下午,遊客們卻擠滿了櫃檯。
玉皇廟位於晉城市區東北的府城村,這裡擁有宋、元、明塑像三百餘尊,以元塑二十八星宿著稱於世。《黑神話:悟空》中亢金龍的形象原型就出於此。
曾經,更多的是當地人來到這裡。我的母親還記得,初中時,她的班主任帶著一群孩子,騎腳踏車到玉皇廟參觀,留下了一張在山門外的照片和一些灰撲撲的記憶。
現在,玉皇廟終於迎來了高光時刻。
《黑神話:悟空》上線後的第二天,賀昕碰巧在玉皇廟做活動,當初挑中這裡是相中了它的安靜,但人流已經湧來,“我們都是蒙圈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起初是外地人,賀昕從車牌號和口音辨別來自外地的遊客,“很多都是從廣東、上海來的,喜歡寺廟文化、彩塑的專業人士。”一位遊客從廣東來,他告訴賀昕,自己做博物館相關研究,頭天晚上看了《黑神話:悟空》的宣傳,第二天一早就坐飛機來了。
本地的學生也來了,“很多年輕學生之前壓根不知道本地有這麼好的寶貝,看到遊戲火了他們也就湧來了。”

臘月二十八,賀昕的文創店裡還擠滿了遊客。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攝
去年8月26日,賀昕在府城玉皇廟開文創店時,還未能及時提供足夠的文創產品,“能夠感受到大家的需求,哪怕東西不好,每天也都是搶購。”
“晚上商量,第二天出效果圖,第三天就出產品。”賀昕感受流量帶來的效率與熱情,印刷物最快,遊客們到來的頭一個星期,他們的店裡擺上了本地印刷廠裡印出的明信片,不久之後是亞克力冰箱貼。
她將二十八星宿視作與國際接軌的大IP,去了環球影城,參考哈利·波特的文創產品,“要對接就要對接最頂級的”。最終,這間小屋裡,有流麻材質的冰箱貼,有透光明信片,有包含了二十八星宿的蓋章……
賀昕是陝西人,十多年前嫁來晉城。她說,姐姐人在長沙,十多年來從未提過要來山西玩,去年國慶帶著孩子來了,結果因為預約滿了沒能進玉皇廟。
在玉皇廟做了8年安保工作的王晉波也正感受到流量的衝擊。從前,他一天看不到幾個遊客;現在,他站在洶湧的人流中間,解說詞一天能說十幾遍。
他不是專職導遊,僅僅在遊客有需求時提供講解服務,過去8年,他從手機上、來拜訪的專家口中,學習了大量與二十八星宿有關的知識,有人把他解說的影片放在網上,被網友評價成“掃地僧”。

米西村的村民家中設有打卡處,遊客可以進入其中收集貼紙兌換文創。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攝

標籤之外
作為本地人,我此前從未去過玉皇廟和鐵佛寺,對於更多晉城人而言,這些地方不是景點,而是“獻老爺”的重要場所。“老爺”可以是祖宗,也可以是佛教、道教的天人、神仙,玉皇廟裡供奉著的“老爺”是道教神仙,從前,初一、十五,晉城人會來這裡燒香。
這是晉城人和古建築的樸素感情,晉城有“村村有古廟”的名聲。多年前,我的奶奶也曾到村上的廟裡磕頭,這些村上的廟名氣不及玉皇廟,但幾乎個個都有上百年的歷史。
遊客們的到來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這座城市,我的朋友們曾在國慶節返鄉,有人想到周邊縣市的文保單位看看,結果預約不上,有人想到常去的館子吃一碗過油肉大米,卻發現遊客擠滿了店面。
我讀小學時乘坐過的3路公交車,現在貼著含有《黑神話:悟空》和一些國保單位的文旅廣告;家門口的廣場亮著與孫悟空有關的彩燈;保安老王講著帶有濃重晉城話的普通話,他想讓外地來的遊客們也能聽懂。
在這裡出生長大的人開始重新認識這片土地,從沒去過玉皇廟、鐵佛寺、西溪二仙廟的本地人也在朋友圈發出了定位,不少與我同齡的同鄉說,之前只是隱約聽說過,但從未仔細凝視過那些雕像。
那些褪了色的建築、蒙了塵的雕像,因為常見,竟然沒有被家鄉人認真看過。
從這裡出走的年輕人曾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的家鄉,賀昕說,從前有朋友來晉城,能想到的就是皇城相府,“好像晉城沒有別的可以去的地方,不知道帶去了人家會不會喜歡。”
但今年,外地人來到這裡,晉城人也回到這裡。這個不為人所熟知的四線城市,這座曾經被認為只有重工業能源值得一提的城市,終於有了新的記憶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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