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設計的國際秩序架構,其收益仍然遠大於成本。特朗普的孤立主義只是暫時的收縮和調整,帝國不會輕易放棄對它最有利,並且仍在為它創造紅利的國際機制。
特朗普上任後七週以來,掀起了“史無前例”的MAGA大革命。特朗普、萬斯、盧比奧、馬斯克夥同MAGA小將們,驚人的招數一個接連一個,包括:試圖顛覆北約框架,表示以後美國不願意承擔歐洲和平保護義務,不再援助烏克蘭;對自己盟友大力增加關稅,試圖顛覆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框架和WTO機制;大面積退群,包括退出《巴黎氣候協定》、世界衛生組織等;毫不隱晦地表達擴張的慾望,試圖改變美國領土現狀。
特朗普的這些政策如山崩海嘯般撲面而來,是對美國過去所孜孜不倦推動的全球化戰略的一個巨大反轉,也是對其過去主張的自由、互惠、平等、開放等價值觀的一個否定。這種時局劇變,也讓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全球化時代徹底終結了,美國將不願意領導這個世界,要重新迴歸孤立主義,退回本土專注自己的事情,這個世界將回復到過去那種列強各自為政、分割的境地。
(一)帝國的成本和收益
我們有必要深思:以上說法成立嗎?美國孤立主義的邊緣在哪裡?美國是否打算退出世界的領導責任?美國到底打算為其他強權讓渡多少空間?只有弄清這些,才能有助於我們正確判斷世界秩序變化的幅度,以及如何思考我們國家的外交政策。
做出這些分析之前,筆者認為要基於以下幾個邏輯:
1.美國維持目前秩序的成本和收益,如果成本遠遠大於收益,那麼就沒有維持的必要;
2.如果成本低於收益,那就要考慮美國維持當下秩序的能力,是否像1900年的奧斯曼帝國或1990年的蘇聯那樣,已經行將就木、無力迴天了;
3.特朗普有沒有比目前更好的替代方案。
其中第一項成本和收益最關鍵,決定了美國政府(不僅僅包括特朗普政府,還要包括以後的任何政府)的真實態度,筆者為此嘗試做了一些計算。
第一,海外駐軍、軍事援助等安全保護成本。美國在全球部署約17.5萬海外駐軍,擁有200人規模以上的軍事基地400多個,這些基地的費用由美國和所在國按照一定比例分擔。其中美國分擔部分,從國防部2000年至2024年的預算看,在780億美元至2500億美元之間,頂峰期是小布什和奧巴馬第一個任期,近幾年在收縮國際戰爭參與的情況下,經費維持在1800億美元左右。

另外根據斯德哥爾摩和平研究所的報告,烏克蘭戰爭之前的三年,即2020年、2021年、2022年三個財年,美國對外軍事援助的協議額分別為118.13億美元、67.53億美元和101.64億美元,估計烏克蘭戰爭後年軍事外援可以上升到300億美元左右。那麼美國每年對盟友的安全保障支出是2100億美元左右,大致相當於英國、俄羅斯、法國三國在烏克蘭戰爭前的軍費規模。
第二,發展性和人道主義援助成本。主要用於對落後國家的經濟發展、災難救援、人權民主推進、艾滋病和流行病防治等領域的專案,根據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的統計, 2023財年支出規模為 719億美元,佔當年聯邦總支出的1.2%(在冷戰高峰時期,對外援助曾佔聯邦支出的較大比例,根據美國管理和預算辦公室存檔資料,1963財年國際援助約佔聯邦總支出的4.7%)。
其中,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發放了438億美元的援助, 國務院發放了213億美元,財政部、衛生與公眾服務部等部門則發放了其餘68億美元。另外,功能類似於我國國家開發銀行的美國國際開發金融公司(IDFC)也承擔相當援助職責,其支出目前在數十億美元左右。在功能上講,經濟發展、災難救援和衛生健康佔了支出的巨大多數,民主及性別多元價值觀推廣方面的援助儘管比較引入注目,不過只佔經費3%左右。

(美國的海外經濟開發援助約佔OECD國家的30%左右,是最大援助國)
第三,貿易性補貼。美國當初為了吸引發展中國家進入自由貿易體系,長期奉行遠遠低於國際平均標準的超低關稅政策。根據世界銀行的報告,2022年美國貨物進口的加權平均關稅稅率約為1.49%,系大型經濟體中最低的之一,而印度高達11.46%,阿根廷為11.1%,韓國為8.6%,巴西為7.44%,沙特為5.4%,墨西哥為4.75%,中國為3.4%,英國為3.07%,歐盟國家為2.7%。另據WTO釋出的《2023年全球關稅概況》,全球貨物加權平均關稅為8.9%,那麼意味著美國對全球的關稅優惠在7.3%左右,2020年代美國平均貨物進口額在3萬美元以上,平均每年對全球的關稅優惠餘額在2200億美元以上。

(《財富》雜誌所做的另一種統計口徑的全球關稅地圖,總之美國是全球關稅最低的國家之一)
第四,美國作為很多發展援助類國際組織最大股東,對全球發展承擔的義務。比如,美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有829.9億SDR提款權,總股本約1161億美元;美國作為世界銀行最大股東,股本貢獻約760億美元。
正如約瑟夫奈所說的那樣,美國成為世界霸主,一方面是基於經濟軍事勢力和二戰的武功,另一方面則基於美國向國際延伸它的治理制度,創造了一個較為互惠、平等的國際組織機制,美國透過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來吸引他國加入這個秩序,獲得影響支配其他國家的權力。
根據上述不完全的統計,美國作為地球村村長,每年對全球的管理費約6000-7000億美元,約佔聯邦財政支出的10%左右,或GDP的3%左右,這是美國做“大哥”的成本。不過,這些管理費並不是特朗普主義者們所認為的,是一種單純的奉獻和付出,或賠本買賣,美國利用供給這些公共產品所營造的國際領導權,賺取了遠遠多得多的紅利:
第一,基於美國的軍事保護,歐洲英法德意諸列強,以及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大國均放棄了大規模發展常規軍事力量的打算,美國獲得了全球獨一無二的軍事優勢以及西方世界無可撼動的盟主地位。
第二,美國基於實力和上述機制性道義,建立起來的美元霸權,大大緩解了國內財政失衡。截至2022年底,海外美元資產規模就有14萬億,這等於是美國以國際領導權的地位的信譽,無質押地套取14萬億(約相當於全球GDP的13.5%)他國等額財富。
第三,美國利用自由貿易機制獲得了大量物美價廉的貨物,讓本國每年至少節約上萬億美元支出,以及減少環境汙染;還利用這種自由貿易機制,大量向發展中國家輸出資本,2017年美國企業的海外子公司僅為本土寄回的利潤就有6649億美元,如果加上在海外分公司存留避稅或投資的部分,可以達萬億以上。
第四,美國基於全球化的制度安排,源源不斷地獲取他國的優質人力資源輸入。截至2021年,美國擁有博士學位的科學家和工程師群體中, 43%為海外出生;從2000年至2022年112名諾貝爾獎得主中,有45位是移民,另外還有33人是移民家庭的第二代。
所以,美國基於國際公共產品的投入,能夠順利建立並低成本地運營帝國。僅以冷戰結束後的時間段看,美國經濟發展速度遠遠高於歐盟、日本的同類發達地區,1992年歐盟GDP是美國的113%,2022年只剩下64%,這背後除了美國製度的一些優勢外,相當大程度上基於美國地球村村長的特權,可以源源不斷獲得獨特資源、超額利益。特朗普主義者們只去抱怨為國際承擔的成本,而閉口不談美國獲得的超額利益,這是一種典型的單邊霸權思路。
(二)特朗普的替代方案
如果美國經濟發展很好,或者它可以一枝獨秀,這些國際公共產品支出其實並不是太大的負擔,美國會心甘情願繼續支付下去。但是最近時期發生了四個變數:
第一,隨著新興國家崛起,以及美國去工業化,美國進口額越來越大,1997年為8967億美元,2022年增加到32425億美元,增加了2.62倍,而同期出口僅僅增加1.9倍,貿易逆差從2100多億美元增加到1.1萬億美元,美國越來越難以向全世界支付這種貿易補貼;
第二,隨著中國崛起,實力與美國越來越接近,美國對於獨自承擔國際責任感覺到不公平;
第三,隨著國際地緣衝突越來越多,尤其是反恐和俄烏戰爭上美國先後投入上萬億美元的軍費支出,美國越來越不願意為其他國家承擔“安保費”。
第四,隨著失業人口增加、老齡化等原因,國內支出也越來越大,美國聯邦財政在2002年再次出現赤字,當年約1960億美元,而2024財年已經上升到1.83萬億美元。
這種情況下,美國的孤立主義情緒越來越嚴重,很多人強烈反對繼續充當大哥,要求儘量減少這些國際開支,以更多應對國內的事情。特朗普新政的核心主張,都是非常有針對性回應以上幾個問題的,即:透過強迫歐洲增加安保支出,退出俄烏戰爭,減少對外軍事負擔;透過對中國、加拿大和墨西哥三大進口物件,實行25%稅率以及對等關稅,以減少對其他國家的“貿易補貼”;砍掉國際開發總署,減少援助支出。
並且,特朗普已經退出了世界衛生組織,保守派共和黨人提出的“2025計劃”(Project 2025)議程,也在主張美國退出IMF和世界銀行。那就意味著,保守派在試圖砍掉美國絕大多數地球管理費,不願意再為其他國家提供安全、自由貿易、發展援助、慈善救助等公共品,關起門來做一個自了漢。

不僅僅這些,特朗普主義者們還試圖用迴歸帝國主義的方式,希望透過赤裸裸的掠奪、控制,來獲得超額利益,緩解美國越發艱難的財政困境。比如,透過超額關稅,瓦解自由貿易和投資體系,強迫本國海外投資迴流,以及吸引外部資本進行投資,以扭轉貿易逆差;再比如,透過帝國主義霸權模式,讓加拿大、格陵蘭、墨西哥、巴拿馬等國成為其奴僕外藩,甚至變為直接控制的領土,擴大本土利益基本盤。
(三) 美國徹底退回孤立主義的利弊和可能性
那麼客觀來講,是孤立主義更有助於美國統治這個世界,還是過去的那種機制呢?是哪種方案對美國最有利,以及可以讓世界其他成員更願意接受呢?筆者有以下觀點。
1.今天的美國與19世紀的美國,乃至威爾遜時期的美國有本質不同,彼時美國的海外利益很少,奉行孤立主義只會減少捲入歐洲列強衝突的風險,更好發展自己的實力。而現在的美國早已是全球統治霸主,本土命運與海外利益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一旦掌握了權力,最大的風險就是主動放棄權力”,其實美國已經沒有退路。
2.美國如果打算退出或瓦解北約,那麼美國將喪失統治全球的一個重要基石。因為美國作為全球霸主的地位,是基於對歐洲的駕馭——無論是從文化、價值觀,還是從歐洲實力上來講都是這樣,美國在日韓、中東的軍事存在,只不過是側翼輔助。如果美國失去歐洲或北約,美國只能是區域性強國。
3.如果美國真的打算瓦解北約,瓦解自由貿易體系,瓦解世界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機構,那麼意味著美元霸權賴以存在的基礎也會動搖,以及喪失全球鑄幣稅收益,這樣美國愈發難平衡國際收支,國內經濟發展更舉步維艱。
4.美國利用高關稅破壞自由貿易體系,也未必能推動製造業的迴流,因為美國的製造業成本遠遠高於亞洲,雖然很多諮詢公司和財經刊物一再指出中國製造業成本對對美國沒有優勢,甚至拿福耀玻璃在美投資個案來證明。但是為何從耐克鞋到iPhone都在亞洲生產?以中美生產的特斯拉為例,中國版Model 3和Model Y售價都比美國低15%左右。所以,即便是這的以極高關稅成功逼迫本土企業迴歸,只能會帶來製造業成本會急劇上升,推高通貨膨脹、降低普通居民消費力,不可能真正解決美國的經濟問題。
5.美國如果全面退出國際架構,儘管會降低負擔,但是勢必增加中國、歐洲和俄羅斯的全球影響力,將不得不付出更大的成本參與全球競爭。美國如果不打算履行國際義務,那麼它對各種國際組織架構領導權道義合法性也喪失,如果是希望靠實力和強迫去影響其他國家,比這套提供公共產品的機制更艱難。
所以,儘管美國對全球的管理費看起來很高,並且仍在持續增長,但是對於美國來說,這仍舊是一個很划算的投資。這些機制也尚未到腐朽不堪、難以為繼的地步,美國仍具有維持的能力,這些機制的多數成員國家也仍舊希望延續這個交易體制。

美國調整外交政策的根本目的是更好維護霸權,增加海外利益,而徹底的孤立主義只會徹底瓦解海外利益,與美國的根本外交目標是背離的。因此,筆者謹慎地認為,美國不會在孤立主義上走的太遠,長期來看,無論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執政,都會修正特朗普的做法。或許特朗普的醉翁之意也不在酒,他的這些誇張言論不是為了瓦解秩序,只不過為了調整成本分擔機制而已。
其實這種帝國收縮的故事,我們可以在昭帝時代的漢朝,宣德年間的明朝,嘉慶年間的清朝,以及70年代的美國都可以看到。這是暫時的收縮和調整——帝國不會輕易主動放棄對它最有利,並且仍在為它創造紅利的國際秩序的,帝國終結的唯一途徑是被一個更強大的對手殘酷擊垮,而不會自我主動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