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我的家庭檔案

本文轉自:家庭影像FamilyLens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The City of Mirrors: A Fictional Biograph
張明歸丨2016丨87分鐘|越南
入圍2016年釜山國際電影節、2016年新加坡國際電影節。
影片簡介:電影講述了一個虛擬的故事,在未來世界的2048年,越南將被大水淹沒,導演張明歸在2045年決定離開自己的國家。時間回溯至2015年,張明歸回到家鄉拍攝電影並讓自己的親人本色出演。本片講述了一段跨越三十年曆史的故事,是一部紀實與虛構並存的電影。它可以被看作一部具有敘事元素的劇情電影,但是在虛構的影像中還包含另外一部講述家族記憶的紀錄電影。導演將現實元素與虛構元素並置,旨在思考什麼是現實中的真實,什麼又是電影中的真實。
張明歸 Truong Minh Quý
錄影藝術家和電影導演,1990年出生于越南。2008年考入胡志明電影戲劇大學,一年後退學成為獨立電影人。他的敘事介於電影和文學之間,混合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很多故事取材於他的家鄉、童年記憶和越南的歷史背景。2016年參加了柏林電影節的天才訓練營。《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是他的首部長片。《樹房子》入圍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新長片《越和南》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
大家好,我是張明歸,一名來自越南的電影製作人。《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以下簡稱映象之城)拍攝於2016年,講述了我的家族傳記,我的父母在影片中飾演自己,拍攝地點是我們在越南的老屋。這部電影對我而言意義重大,這是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也是第一部幾乎所有家庭成員都參演的作品。
家庭史和童年記憶是我的電影最關注的主題,我從2013年開始拍攝關於我家人的電影,第一部家庭題材短片是《有人要去森林》,它混合了紀實和虛構元素,《映象之城》也採用了類似的手法。
2013年,我還是一名年輕的電影人,感到迷茫不已。和許多年輕的電影人一樣,我常常問自己,應該拍什麼題材的電影,為什麼要拍電影。那時,我剛從讀了兩年的電影學院退學,迷失的我做了許多嘗試,直到我發覺自己的童年是個很好的拍攝題材。
我的家鄉位於越南中部高地,有美麗的山川和森林,於是,我決定回到家鄉,回溯我的記憶,用我已有的、內在於我的東西去拍一部電影,廉價而快速,無需高昂的成本,但對我意義非凡。
©《有人要去森林》
我在2013年拍了《有人要去森林》,在2015年拍了《井裡的火星》,這兩部電影都是關於我父親的,他也都在片中飾演自己。之後,我拍攝了《映象之城》的短片版本,祖母也參演其中。後來,我將《映象之城》發展為長片,並邀請每一位家庭成員出演。這是一個漫長的創作過程,而《映象之城》最終成了對之前所有短片的一個總結。
在《映象之城》中,有一部分是紀實性的、自傳性的,講述了我父母的日常生活。拍攝於我兒時的家。我希望電影能呈現他們的故事和我真實的童年經歷。另一部分則是虛構的,這也是這部電影被稱為“虛構傳記”的原因。
虛構的部分設定在未來,在這個想象的未來裡,我的母親已經老去,獨自生活在越南。故事發生在2048年左右,正值這個國家將被淹沒之前,我的祖母扮演了未來的母親。
這個作品包含了我的電影的兩個核心主題。第一個是童年回憶和自傳,第二個是未來主義,尤其是關於越南的未來。在我的電影裡,未來的越南常常被水淹沒。這一設定有其現實依據,因為越南是受全球變暖影響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未來可能會有大片土地被淹沒。因此,我想以某種方式將未來的景象與童年的記憶相結合,同時將個人的表達與更宏觀、更集體的東西相融合。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背景。
拍攝家人是和家人對話的一種方式
我的第一部短片是與父親合作的作品,他也是第一個參與拍攝《有人要去森林》的家人。記得在拍攝前的某個晚上,我乘夜間大巴回家,途中停下來讓乘客休息,我下車站著,四周漆黑一片。在一個陌生的車站,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我從未與父親有過真正的交流。我的心中湧起一種衝動,告訴我應該做點什麼,正因如此,《有人要去森林》講述了一個關於一對從不交流的父子的故事,由我父親扮演他自己。
奇妙的是,最初是父親參演我的電影,接著是母親,後來是祖母。對我們來說,這也是相互交流、加深理解的方式。
在日常生活中,作為父母和孩子,我們往往只是在這種關係中謀求好處,而很少進行真正的溝通和理解。但在電影創作中,當我和父母合作時,情況發生了變化——他們成為了演員,我則是導演。這種關係的本質發生了轉變,我必須向他們解釋我的世界、我的電影,他們則需要理解並接受,去表演另一個人。這體現了導演和演員之間關係的本質。與此同時,我們仍然保持著父母和孩子的關係。將這兩種關係結合在一部電影中,確實非常有趣。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在拍攝過程中,有時我會感到生氣,但那時,我們之間的關係是職業性的,我必須要學會化解這些情緒。同時,我的父母也變得更加開放和溫柔。雖然大部分時間他們是在扮演自己,但他們也學會了如何在鏡頭前表演。我記得有一次,我的母親問我“這個鏡頭夠長嗎”?她意識到,在我的電影裡,他們的動作反應需要比在現實生活中更加緩慢。
在《映象之城》裡,有一場比較親密的戲,是我的父母親吻的場景。他們脫下襯衫,我媽媽半裸著。一開始我提出這個想法時,我母親完全拒絕了我,表示“不能這樣做,太愚蠢了”。我沒有強迫她,而是讓她慢慢接受這個提議。大約一個月後,我再次提起這個話題,告訴她“或許明天我們會拍這場戲”。她答應了,說:“好吧,就按你說的來”。
電影是我的家庭檔案
我出生和長大的家,正如影片所展示的,是一座非常小的房子。在拍攝過程中,我們得知這座房子即將要被拆除,現在它已不復存在。正是因為我知道它會被拆掉,我才決定在那裡拍電影。
對我而言,電影是一種存檔方式,能夠將這座房屋的影像儲存下來。在影片中,我們也記錄了房子的不同空間。這段拍攝經歷也成為了我們家庭的回憶。這座房子總是承載著某種特別的精神寄託。
我父親曾是摩托車修理工,在影片中他在做修理工的工作。我的母親是家庭主婦,在電影裡她常在做飯。我們也看到了他們的經濟困難,這些都是對現實的真實寫照。
我記得有一場他們一起吃飯的戲,桌上放著一份銀行檔案。當我的母親看到那張法院的傳喚單時,還以為是真的,於是把它藏了起來,不讓我們看到。後來,她才知道那只是一個道具。可以看出,我的父母確實需要帶著很多個人的故事進入這部影片中。
和父母一起拍電影增進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以一種有趣的方式變得更加親近。在拍攝過程中,我需要仔細觀察他們的外形和動作,這也使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對方。我時常覺得,如果沒有這段拍攝經歷,我們無法像現在這樣親密。
我的祖母參演過幾部我的電影,她對拍電影充滿熱情。儘管她如今年邁,行動日漸遲緩,但是她說下次還想出演我的電影。與家人一起拍電影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另一方面,拍攝《映象之城》,是為了捕捉和保留他們的形象和聲音。這對我而言至關重要。如果沒有他們的出演,我就不會拍這部電影。影片本質上就是關於他們影像的紀錄片,我渴望儲存家人的形象、聲音以及那座曾在的房子。我希望他們能永遠活在電影中,永遠年輕。儘管如今他們已經年邁,房子也業已消失,但這部電影依然存在,併成為回憶的一部分,這是與專業演員合作無法獲得的。 
這部電影的呈現方式很自然。我的家人並非專業演員,他們的表演或許顯得笨拙而遲緩,但這正是我想要的。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能讓他們出現在電影中。因此,我會盡力以最自然的方式表達。在這部影片中出鏡的都是我的家人和鄰居,這很有趣。
電影裡的“紀錄”與“虛構”
對我來說,紀實和虛構沒有本質區別,我從未覺得兩者有明確界限。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對於電影創作是否重要,其次才是想法和個人記憶。當我決定拍一部電影時,最重要的是所有元素能否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我看來,兩者的界限並不明顯。
在《映象之城》中,虛構的部分,即關於未來和我父母的生活的那部分,實際上是我的投影和我對生活的感悟。總的來說,這部電影拍攝的是我父母的生活。我是透過自己的視角去審視父母,探索一些隱秘而現實的事物。我們都知道現實的本質和生活的本質。當我觀察父母時,我總會想象他們40年後的生活。雖然這種想象也有其現實的根源,但在本質上只是一種想象,因此成了虛構。但對我來說,這兩者沒有區別。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我認為拍電影就像一種觀察。紀錄片是一種存檔,我拍這部電影也是試圖存檔那些會消失的東西。這種深刻的紀實感不僅存在於我的電影中,我認為所有電影,甚至那些由著名影星出演的好萊塢大片,再過50年也是關於那個演員的紀錄片。
電影的基本功能之一就是存檔,保留人在特定時期的形象,無關於它的型別,這就是我創作的出發點。我想拍一部關於我父母的電影,無論是劇情片、紀錄片,還是二者的結合。對我來說,他們在影片中的形象是最重要的。設想十年後,當他們年老,孫輩們觀看這部電影時,它將成為關於祖父母的記憶。孩子們看到祖父母在電影中的舉動時,會開心地發笑,這部電影如同一部家庭檔案,儲存著家人的影像。
電影的紀實部分源自於我的觀察。影片呈現的行為,如母親打掃房屋或父親修理摩托車,都是基於我童年的回憶與對他們日常生活的觀察。我希望在電影中捕捉到這些片段。同時,影片也涉及過去,比如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爭吵並考慮離婚。由於無法直接呈現這些情景,我透過畫外音重現它們,電影中既有透過觀察獲得的素材,也有透過畫外音講述的過去,同時也有聲音描繪未來的故事。
電影裡的照片和黑白影像
我的思維方式很自由。比如在《映象之城》中,出現了一張稍顯破舊但很漂亮的全家福,那是我鄰居的照片。我在拍攝前看到它,便決定把它放進電影裡。每當我看到這樣的照片,它會激發我創作故事的靈感,最終形成電影。
我嘗試將它們納入我的影片,並協調其中的各種素材。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創作素材,尤其是照片,它們對我有種特殊的吸引力。
自由的思維讓我不懼怕在電影中運用不同的元素。有時我們在拍攝時總擔心過猶不及,但既然是我自己投資的電影,我便可以按照想要的方式去做。影片對黑白畫面的使用也得益於這種思維,我想挑戰固有的表現方式。黑白影像通常是表現過去的,但在《映象之城》中,它們是關於未來的。所以,擁有不一樣的思維是很重要的。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我家人的生活,他們在自己的環境裡自然地做事,不需要刻意去扮演他人。這個前提對他們幫助很大。無論是否有攝像機,我的母親都能保持自然。當然,我也需要給他們一些基本的指導,比如不要直視鏡頭,語速放慢。
在這個意義上,這就像與專業演員合作一樣,並不複雜。關鍵在於電影製作者們怎樣選擇和拍攝,用專業的電影術語來說,我們如何拍攝場景。
這部電影中有很多全景鏡頭,攝像機的移動幅度很小,父母的行動與言語也很簡單。我認為關鍵是要理解鏡頭前的人能為我們提供什麼。如果我想要一個複雜的鏡頭移動,對我父母來說會很困難。
作為電影創作者,我們必須理解自己對電影美學的選擇來自於對鏡頭中人物的理解,而不是單純地依賴想象。所以。在與父母拍攝電影時,我不會將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強加給他們。這來源於日常觀察,攝像機就像我們的眼睛,跟隨他們的自然狀態。因此,他們不需要刻意配合攝像機,因為只有專業演員才能做到這一點。我的攝影機只是觀察並追隨他們,為他們提供空間。
“記憶”和電影的關係
當我還是個年輕的電影人時,我一無所有,不僅是物質上的匱乏,更是內在的空洞。
我擁有的只有記憶。
在創作電影或藝術作品時,每個人的出發點不同,可能是理念,可能是讀過的或感興趣的故事,我選擇從自己的記憶出發,因為那是與我最貼近的東西。拍電影也是與記憶緊密相關的過程,我認為這是一種精神探索,由此能更瞭解自己。
透過《映象之城》和之前的那些短片,我逐漸理解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裡,瞭解我的家庭、國家和家鄉。在這個精神過程中,我認識了自己,直面家庭的問題,我變得愈發強大。
©《映象之城:虛構家庭詩篇》
拍攝電影給予了我回顧家庭、父母和童年回憶的勇氣,包括其中並不美好的部分。瞭解過去也是一個心理療愈的過程。回憶並非一開始就能觸及的,它就像一條河,我們總在之中游泳。我選擇在這條河中徜徉,並且我仍身在其中。儘管這些回憶不再直接關於我的家庭,但根源仍在那條河中。
如何去理解“家”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我的父母和家庭的故事,也體現了某種傳統的親屬關係。在我的電影中,總有家庭成員缺席。
《映象之城》中,我們只看到了父親和兒子,另外的作品可能只有母親和兒子。大多數時候,家庭並不完整,總有人缺席。討論家庭是很有趣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談論過家庭和家庭故事。我記不清他的原話,但大致意思是,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與我們的家庭有關。
《映象之城》標誌著我對自己家庭的表達告一段落。我在之後進行了不同的嘗試,創作了《樹房子》,仍以家庭和童年記憶為主題。我邀請了不同的人和角色講述他們的故事,將他們聯絡在一起。
©《樹房子》
《樹房子》對家庭的定義更為普世化。在影片中,不同的人講述關於童年家園的故事。對曾住在樹屋裡的男人而言,家就是樹屋,他的記憶也與森林緊密相連。對出生在山洞裡的女人而言,童年家園的記憶都與山洞相關。我希望透過這些故事讓觀眾更多意識到人類的共通性,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我們如何成為人類等等。因此,在《樹房子》裡,家的定義更具普遍性。
未來的電影計劃
如果未來我再與家人一起拍電影,那將會像與專業演員合作,我的感受也會變得不同,因為他們已經是演員了。如果再次與我的祖母合作,就像是在邀請一位女演員參演我的電影一般。
之後的電影依然以我的記憶為基礎,主題是關於一個迷失在城市的年輕人。雖然可以將此與我年輕時的經歷相聯絡,但我想童年記憶一直都影響著我,並始終是我啟動一個專案的動力。沒有這些記憶,我可能會覺得自己缺乏創作的理由,也難以與角色產生共鳴。這是我拍電影的根本原因。
談論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有些突然,因為它已經完成很久了。不過,這次採訪讓我突然間回到了過去,重返了那些美好的記憶與感受。謝謝。
本文整理:張雅文
影片製作:李   延
編輯排版:冬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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