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妹》劇照 圖源網路
三十八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七妹的生命,心底的痛至今無法觸碰。
出事後的七、八年間,我幾乎每晚夢見她。
時近黃昏,小鎮的天空朦朦朧朧。天下過雨,地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成蛋青色。街上人頭攢動,暮色之中,人們行色匆匆,身上衣服的顏色相差無幾,很難分辨出彼此的模樣。我似乎能看見畫面中的自己:頭巨大且模糊,眼神焦慮彷徨,似乎想扒開人群,找尋著什麼……。
無論開頭如何離奇,結局總差不多:離家很久的七妹,突然就回來了,雖然臉部的輪廓有點模糊不清,然而我確定就是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之前種種的可怕,原來都是夢啊!”
夢醒,心揪著疼。
之後,那樣的夢少了。在家裡,我們從不提起她,我也慢慢學會不再想她。幾十年來,她的名字沒出現在我任何文字裡,直到今年的中秋節,也是她的生日那天,我在朋友圈裡寫下“七妹”兩字,頓時,淚如泉湧。
我和七妹出生的五十年代,正是學習蘇聯,提倡“母親英雄”的時代。生七妹那年母親34歲,算上七妹,已是七個孩子的母親。七妹與大哥之間相差僅十歲。很難想象,母親那些年是如何兼顧工作與生養孩子的。母親說,生七妹時生活不錯,坐月能吃飽飯,還吃上一籃子雞蛋。七妹生下來白白胖胖,眼窩很深,像“洋娃娃”,很招人喜愛。
母親是慈母,父親則不苟言笑,少有和孩子們親近。兩人涵養都極好,從小到大,沒動過我們姊妹七人一根手指頭。記得一次我不知何事頂撞了奶奶,父親氣得發抖,右手高高揚起,最終還是慢慢放了下來,耐心給我“講道理”(小時候心目中最嚴厲的懲罰)。即使嚴肅如父親,看七妹的眼光也是溫柔的。記憶中很少見他板著臉給七妹“講道理”。七妹小時性情溫和,愛笑,話也不多。除了我,一家人都寵著七妹。僅大一歲多的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多餘的人,很有些妒忌她。私下裡,是我欺負她多。兩人一張床睡大,不高興了,我會在床上劃出“楚河漢界”,過界會踹她。
打小我倆就不同:我瘦小,她是小胖墩兒;我膽兒大,靈活,主意還多,是院裡娃娃頭;她老實、膽小,行動笨拙。那年頭父母工作忙,沒時間管我們。我一放學,就領一幫孩子瘋玩兒。我走哪七妹跟哪。我嫌她笨,不耐煩時會衝她叫:“可惡的七妹子,別老跟著我!”儘管有時委屈得抹眼淚,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做我的跟屁蟲。
我十歲那年,小城梅家山大廣場上放映露天電影,人多且混亂,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件,多名兒童死傷。城裡一時傳言四起,說其中一名兒童叫ZP。父母嚇得半死,當即衝到收受傷員的地區醫院,在一堆名字中找尋我的名字。再一打聽,等候的人群中,ZP的家長已來了六位,而ZP正主的家長則早就進了病房。還得知,出事的是個男孩兒。那晚我去同學家玩兒,回家很晚。還未進門,就見一大家子守在門口。母親脫口而出:“總算回來了!”七妹跑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我雖不知究竟,但心裡一熱,眼睛溼了。我們一家人都內向,不善用語言或肢體表達對彼此的情感。但那雙小手從此一直在我心裡溫暖著。

《七妹》劇照 圖源網路
打小行動笨拙的七妹,讀起書來卻聰慧過人,數科尤其優秀。怎奈我們生不逢時,七妹最可憐,小學四年級就成失學少年。69年中小學“復課”,三個年級的孩子合成一個年級,就近入學。我和七妹成了某“帶帽初中班”同學,每天捧著一本“語錄”,渾渾噩噩上學下學。平日裡膽小怕事的七妹,因數學課內容太膚淺,失望之下,竟聯合幾位同學,每逢數學課就逃課,以此表示抗議。兩年後,我因年齡問題再次失學,遂步哥姐後塵,下到了農村,七妹則幸運地上了高中。
高中時期的七妹應該還開心吧。那段時期,她讀了很多書,也交了不少好朋友,性格開朗了許多。無奈等待她的還是與哥姐同樣的命運,高中一畢業,她也下了鄉。最小的女兒離開家,爸媽心疼可想而知。父母默默送七妹去了遠隔兩百多里的簡陽縣農村。待我回家再見到他們,心裡不禁湧起陣陣酸楚。剛剛五十出頭的父母,一下子變得那麼蒼老,那麼無力。
一年多後,我頂替母親回城工作。再隔一年,七妹所在集體戶的知青家長們各顯神通,把孩子一個個接回城。知青點最終剩下七妹一人。父親那時已被停職多年,無權無勢還清高。心疼七妹,卻啥也做不了。我數次受父母之託,下鄉看望七妹,每次離開心都隱隱作痛。七妹很要強。老鄉們告訴我,這孩子太能吃苦,栽秧打穀,男人們乾的活她一樣也不落下。打小就膽小怕黑的七妹,就這樣孤獨地守著諾大的、四面開縫的土牆房(從前六個知青住),整整熬了兩年,直到發生了一次事故。
至今我也說不清七妹如何受的傷,只說是稻田幹活時,腳踝粉碎性骨折。她沒告訴家裡,出院之後爸媽才知道。兩個老人心疼得流下了眼淚。我再次奉父母之命,趕去簡陽農村,將七妹的知青關係轉到我學校附近的生產隊。雖然仍是在務農,但七妹開始隨我住在學校,早出晚歸,家人總算放心了一些。一日,天色已晚不見七妹回家。我放心不下,騎著腳踏車(剛學會不久)沿著坑坑窪窪的小土路去尋她。在她生產隊一個院壩裡找到她時,知青們正在寫橫幅啥的。她說,你回吧,我們一會還排節目呢,今晚就在老鄉家住下了。我在摸黑回家的路上,下坡時一緊張,腳踏車一頭撞在路邊的樹上,車軲轆撞扭成了麻花,好在頭避開了樹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七七年恢復高考,從前落難的中學名師們熱情高漲,自發免費為考生們補課。我們家終極目標是讓七妹透過高考回城。我每天負責詳細攻略,落即時間地點,帶著七妹滿城蹭課。最終,我這個“陪讀”姐索性一直陪進了考場。高考後的等待無比煎熬。我和大姐都先後受到錄取通知,但七妹卻遲遲未收到任何訊息,一家人焦急萬分。父親破天荒託人去地區教育局檢視錄取名單。全家人幾近失望之時,終於來了好訊息。原來七妹的通知書誤送至另一公社,耽誤了整整一週。一收到重慶大學冶金系的錄取通知書,七妹馬不停蹄跑到學校向我報告。我們倆抱著在學校操場上哭啊、笑啊,蹦跳著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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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記得那個夜晚。七妹從重大來到西師李園,那時我已跳級提前留校任教。七妹告訴我,她畢業分配定到南京第二汽車廠,第二天方案就要公佈,但還想過來聽聽我的意見。鬼使神差的,我嘟噥了一句,我留校了,你也要走,爸媽可能會失望了。七妹二話沒說,即刻決定趕回學校找輔導員改志願。我一直知道七妹志向遠大。重大冶金系是他們學校最強的系科,當年一個年級就三個女生,而她一直是年級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她實習也是在南京第二汽車廠,她說很喜歡那座城市。再說,去大城市大企業與回小城工作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多年後,每每想及此事,我就後悔得不能自己,內心一直覺得七妹的離開有我的責任。
上大學時,七妹悄悄喜歡過一個男生。沒等到窗戶紙捅破,就已畢業各奔東西。回家鄉工作專業不對口,七妹心裡很是苦悶。一晚我倆鑽進一個被窩,披著衣服徹夜長談。“為啥不寫信問問他?”我說。她不願意。第二天,我瞞著七妹,以她的名義給男生寫了一封信。很快收到回信,說是奉父母之命已經結婚,祝七妹幸福。再後來,七妹開始和朋友介紹的某男生交往,生活似乎慢慢有了些可期盼的東西。
然後……
多年後的今天,關於那場悲慘事件的過程及事後我們全家的感受,我仍然無法訴諸於文字。每個片段、每個細節,回憶起來都鑽心地痛。也許我這一生也無法走出那個悲痛的時刻。我父親因此一病不起,早早離開了我們。母親傷心至極時,差點追隨妹妹而去。
我一直想,如果日後我留下什麼文字,一定是關於七妹。我想讓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認識她那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睛,和那張青春洋溢的面龐和溫暖的笑容。也想讓我獨生的兒子,懂得什麼叫手足情深。作為普通的人,我們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也許像落入大海的一滴雨水,激不起半點浪花。但於我,七妹來過,就成為了我生命中的永恆。
周平:上海高校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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